但其实他很清楚,那根本不可能是眼泪。
前后加在一起两辈子,沈星河还从未见过师尊落泪。
在他心里,师尊也从来与“软弱”这个词无关,一直都无坚不摧。
所以,那并不是眼泪,应该是泉水或者汗珠才对。
他又细细在师尊面上打量了一番,见师尊面上仍残留着些水意,想来应该是师尊才用泉水净过面。
但他很快又发现师尊的脸颊比平日多了些血色。
确切地说,不只是脸颊,师尊的脖颈、锁骨以及支在冷泉池畔的手上,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色。
这血色在别人身上或许代表健康,但对师尊这样常年肤色如玉,周身终年都似浸在飞雪中的修士来说,却只意味着异常。
眉心不知不觉拧成个疙瘩,沈星河伸出小爪子,试探地在师尊颈边探了探,立时被那比刚才还高上不少的热度惊了下。
“师尊!”他连忙唤了云舒月一声,暗红的凤眼中满是担忧,“师尊您现在是不是很难受?”
说完,沈星河立刻向冰泉池底看了眼,却发现原本还能用上几年的那颗寒潭月魄竟已彻底消失了!
寒潭月魄是天品冰系灵宝,能持续不断释放冰灵力,之前六十年师尊一共才消耗不到十颗,今天竟然这么快就耗掉了一整颗!
这是不是代表,师尊的情况更加严重了?
师尊从前的体温也确实从未像现在这样高过。
一时间,沈星河简直急得团团转,连忙向泉池中注满冰灵力。
冰灵力一注入,满池泉水立刻凝成坚冰。
但那些坚冰却始终无法凝结至云舒月身畔,甚至很快又以云舒月为中心向外渐渐融化。
“星儿不必如此,为师并无大碍。”
见沈星河如此,云舒月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温声安慰他,“无需如此消耗灵力。”
沈星河在他掌心蹭了蹭,即使隔着羽毛,也能明显察觉到师尊的体温比从前高了许多,顿时急得眼睛都湿了。
他也并没有听师尊的话,在那一池冰晶快化完时立刻又向池内注入冰灵力,如此循环往复。
知道这孩子性子倔,在这件事上根本不可能听他的,云舒月便不再多说什么,很快又静静靠在池边,阖眸压制体内愈发乱窜的热流。
云舒月肩头上,沈星河一边不断释放着冰灵力,一边不断扫过师尊手腕上仅余的几颗寒潭月魄,眼中满是深深的担忧和凝重。
魔域这边还有近半怨鬼之气没有净化完,还有头顶那片黑云,沈星河还等着师尊炼化后用其抵御天道呢,所以,就算往少了说,他们至少也还要在魔域继续待上六十年。
寒潭月魄的数量却明显不够师尊用那么久。
沈星河空间里虽然也有不少冰系灵宝,但其中天品灵宝并不多,按师尊如今消耗寒潭月魄的情况,那些冰系灵宝估计也是杯水车薪。
整个魔域宛若死地也根本没有冰灵脉的影子。
沈星河倒是可以像现在这样消耗自身冰灵力来帮师尊降温,但他和师尊本就相差一整个大境界,若想以化神境修为影响到合体中期师尊的体温,沈星河释放出的冰灵力就必须是体内最精纯的那部分。
但以他如今冰灵力消耗的情况,就算一直嗑着恢复灵力的药,恐怕也很难支撑到九月。
得出这个结论后,沈星河的心都凉了,根本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帮到师尊。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年的“天罚”没成功降临,所以师尊的情况才会忽然变得这么严重。
这一刻,沈星河简直恨不能以身代之,替师尊承受所有天道施加的苦难,又无比痛恨自己的无用!
或许是因为他一直心心念念这件事,某一刻,沈星河体内忽然涌起一股异样的热流。
正焦急踱步的细长双腿瞬间软了下去,那正不停释放冰灵力的小青鸾一个踉跄,忽地惊喘一声,软绵绵落进云舒月颈窝中。
“星儿?”
察觉到小家伙的异常,云舒月倏地睁开眼睛,想把颈窝中的小青鸾捧在手里查看。
伸出的手指却被半边漂亮的青色羽翅挡了回来。
非但挡了回来,小家伙还迅速自他颈窝中爬了起来,三两步跳到云舒月肩头最边上的位置,而后,迅速用“思无邪”在那里筑了个巢,一头扎了进去。
“……师尊,我没事。”
说这话时,虽然沈星河已极力保持镇定,让声音听起来尽量不那么奇怪,云舒月却仍察觉到了其中细微的隐隐含着一丝崩溃的颤抖。
与此同时,他耳中也听到了沈星河颤颤巍巍的心音。
沈星河:【这是……什么情况?】
【为什么我的身体忽然变得这么奇怪,热得像是要发情了一样啊啊啊啊!!!】
这一刻,沈星河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他可是经历过发情期的成熟体青鸾,怎么可能不清楚自己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但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他的发情期才过去六十年吧?
啊不对,这么说来,神鸟一族的发情期到底间隔多久来着?
他爹当年只跟他说神鸟一族百岁成年,却并没有说过到底多久一次发情期啊!
不过他如今都已经是化神境了,发情期什么的按理说应该很容易压制下去吧?
想到自己之前还在出窍期时曾成功压下过发情期,沈星河立刻在心中默念了几遍清心诀,又火速运转了几圈冰灵力。
几息后,沈星河睁开冒火的眼睛,发现这么做根本屁用没有!他体内那股异样的热流还是在一刻不停横冲直撞!
细长的双腿抖个不停,浑身的骨头中都泛起一股细细密密的痒,尾羽处更是有异样的热度在不停上涌。
一想到那里正是师尊印记的所在,而他此刻还缩在师尊肩头,沈星河顿时羞耻得恨不能挖个地洞钻进去,根本不敢让师尊知道自己的情况!
沈星河虽在极力隐瞒,缩在由“思无邪”织就的巢穴中时也尽量保持着正常的姿态,但“思无邪”本就与“蝉不知雪”系出同源,是云舒月本体的一部分。
所以,即便不用分身和神识探查,沈星河现在的情况,云舒月也还是一分不落地看在了眼中。
其实就算没看到,云舒月也能猜到沈星河现在怎么了。
因为那股曾在小家伙发情期时出现的异香,此刻又丝丝缕缕飘荡在了空气中。
虽然那股异香对云舒月来说并没什么影响,但云舒月心中却还是涌出一股异样的热流,灼得他不得不阖紧双眸,也一遍遍在心间沉声默念起清心诀。
……
【……君伏,清心诀没有用。】
发觉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把这突如其来的发情期压制下去后,因为不想让师尊察觉到自己的异常,沈星河只能向君伏求助。
君伏的声音异常冷淡,【你这并非是发情期,而是受了云舒月的影响。】
虽隐约察觉君伏的态度有些奇怪,头脑发热的沈星河却并未细究,关注点全在君伏的话上,【……受我师尊的影响?】
君伏提醒他,【契约。】
沈星河怔了下,忽然醍醐灌顶,微微睁大眼睛,想起之前师尊曾说过,一旦签订“双生之契”,彼此之间是会偶尔产生共感的。
也就是说,他的身体忽然变得那么奇怪,其实并不是发情期到了,而是因为,共感了师尊的感受?
身体明明还在不停发热,但这一刻,沈星河的大脑和心却瞬间冷了下去,整个人如坠冰窟。
沈星河恍惚地看着巢穴外正双眸紧闭,静静打坐的师尊。
他虽然早就知道师尊每逢七月十五都会很难受,身体会出现高热的情况,也听师尊说过“天罚”,以及师尊本体亦是情花的事,但因为师尊身上除那股会引来诸多觊觎的异香,以及体温会变高外,根本从未表露过任何异样的痛苦之色,所以沈星河还一直以为,一直以为!
以为那些就已经是全部了!
他本以为上一世自己亲眼见过的那些折辱,已经是师尊所遭遇的全部苦难!
以为这一世他已经把师尊保护得很好,并未再让师尊遭受任何欺辱和轻慢!
却原来,即使在他重生后,就在他眼睛底下,师尊仍时常在遭受这样不堪的折磨!
异样的热度不知何时忽然消散了,像是从未出现过,沈星河却仍缩在“思无邪”织就的巢穴中,扑簌簌地无声落泪。
有那么一刻,沈星河觉得自己的心都碎了,疼得他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那心碎的感觉太过强烈。
云舒月无声睁开眼睛,轻轻抚了抚蓦然疼得像是要裂开的心口,同样许久没能说出话来。
直到沈星河偷偷哭完,勉强整理好情绪,收回“思无邪”,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重新站回云舒月肩头,云舒月这才把小家伙捧过身前,垂眸看着一言不发的沈星河。
半晌,才轻声说道,“星儿可会因此轻视为师?”
沈星河脑中顿时“嗡”地一声,浑身都开始剧烈颤抖。
……师尊知道了。
师尊全都知道了!
眼中霎时一片模糊,沈星河一时间又是被师尊这话气得想骂人,一边又忍不住哭得浑身抽搐。
他几乎慌不择路地张开翅膀紧紧抱住云舒月的手指,第一次在云舒月面前哭得声嘶力竭,声音抖得几乎不成句,用近乎祈求的语气抽泣着说道,“……师尊……求您了……不要……这么说!”
“……不要不要!”
“不要这么……说自己!”
“星儿求您了!!”
他伤心得几乎快要泣出血来,却还是紧紧抱着师尊的手指,哭得不能自已的同时,还竭尽全力地剖白。
“师尊……在星儿心中……一直若山巅清雪……”
“是世间……最……纯洁无暇的存在!”
“星儿……从未对师尊……有过任何……轻慢之心!”
“我……我只是恨!”
“恨自己……明明一直……在师尊身边!”
“却直到现在……才发现这件事……”
还是在与师尊定下“双生之契”以后。
若没有“双生之契”的共感,恐怕直到师尊飞升,他都永远不会知晓师尊曾遭受过怎样的折磨!
排山倒海的自责和心疼几乎把沈星河淹没了。
这一刻,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重生是不是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因为他根本帮不到师尊,甚至连师尊在自己眼前遭受的痛苦和折磨都察觉不到!
也就是在这时,沈星河对如此折辱师尊的天道的恨意,达到了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