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君与妖妃 第12章

又在他视线移开时,久久凝视他的侧影,欲言又止。

他无数次想问:

“陛下,您知道我的燕王殿下去哪了吗?”

“您能不能……把他还给我?”

但是他不敢问。

天家无情,帝王无爱。

陛下对他的宽容是有极限的,目前还肯给他些许柔情与恩宠。一旦问出口,惹怒了他,燕知微怕连这点宠信也没了。

失去帝宠,等于被打落深渊。

他不能感情用事,他赌不起。

御书房内灯火明亮,窗外却薄暮浓云。

楚明€€抵着他的额头,还未从回忆里抽离,却惊异地发现他家小燕细密的眼睫颤动,那双狡黠灵动的眼竟然湿润了。

他难过时,也隐然无声息。

像是折射光芒的琉璃,连光都不是真的。

帝王一顿,叹息,抬手替他拭泪。手指拭不尽,就换了手背,一片润泽。

他无奈,“怎么又哭了?”

燕知微阖起眸,心想,权与欲的博弈,他不能动真心。

再说,他哪还有什么真心啊。

胸腔里黑透了的肉块,难道也算真心吗?

他想起在权势悬崖边的一脚踏空的经历,想起自己原来什么也没有,只是被帝王揉捏在掌心的脆弱鸟雀。

稍稍一用力,他引以为傲的翅膀就折了。

他飞上了枝头,但是无论再怎么努力,改不了的出身,走不出的笼子,他变不成凤凰。

他的根基就是楚明€€啊。从宠臣到宠妃,他哪有自己可言?通通是仰人鼻息。

如此,只能畏惧雷霆,祈求雨露,指望帝王的宠爱不会快速过期,震怒不会迅速把自己打回原形。

燕知微遏制不住那种酸涩与痛苦,眼睛一眨,泪水又滚落了。源源不断,止不住。

“殿下……”

他的语气是截然不同的柔软,带着些埋怨与嗔怪,不是温顺的讨好,却好似在与情人交颈与交心。

时光里的背影似乎回了头,他露出温柔的微笑,背后是一轮燕地边疆的明月。

“……燕王殿下。”

憧憬与向往。那是一去不回的时光。

一唤出口,看着楚明€€渐渐变了的脸色,他顿时意识到错了。

燕知微苍白着脸,连忙找补:“陛下,是知微失言。只是听到陛下回忆在燕地时的经历,想起了当年事。”

“当年事,你记得这样牢?”

“……”

昔年燕王拥有的他的一切。那时候的小燕绕着他转,活泼可爱,张牙舞爪,满眼都是信任依赖。

哪怕他攀龙附凤,哪怕他有着勃勃野心,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明不白,杂质太多。

楚明€€都不在乎。

因为,在那个雪夜一头撞进他怀中的小燕,是真的陪伴着他走过最落魄的时光。

燕知微仓促低头,嗓音清澈柔和,像是唱歌,“真龙潜于渊,臣在当初就遇见陛下,得从龙殊荣,是臣之幸。”

他的笑容里只剩下小心翼翼的顺从,与在他错眼时,偶尔闪过的伤悲。

差异太明显,楚明€€久久没有言语。

燕知微不安地握住腰间缠着的玉佩,他以为自己糊弄过去了。

“本王在。”出乎意料的,楚明€€回应道。

“啊?”

楚明€€好脾气地解释着,指骨修长,穿过时光,温柔抚过他的侧脸:“你不是唤燕王?在啊。”

或许是无所不能的皇权会改变、甚至扭曲一个人,教他面目全非。

当生与杀的大权真正握在他的手中,世上再无人能够越过他,让他低头,欲望的克制就变得极为艰难。

想要的东西都唾手可得,他还有什么所求?

他有。

七年的时间,楚明€€用来与燕知微纠缠不清。他心高气傲的小燕,从青涩走向成熟。

燕知微在他的怀里长出了骨茬,那种尖锐的生长痛,穿破他的翅膀,扎出来,日复一日地刺着楚明€€的躯体。

越流血越痛,越痛越快意。他揽的更紧,是难以遏制的控制欲。

小燕长大了,他用尖尖的喙在啄禁锢他的蛋壳。他想要啄开这层保护,见过繁华,看过春雨,迎着风刀霜剑,再飞向更远的天空。

楚明€€知道自己一生注定沉沦于宫廷,与罪欲为伴。他不肯放手,就用满身的血肉去箍紧他。越痛越分明。

“受委屈了?知微,本王在,谁也不能欺负你。”

他学着当年燕王,轻轻抚摸着他的脊背,学着他早已一去不回的从前。

燕知微看着他,安静着,柔软着,像是多情的春秋。

“这么称呼陛下,是不是太冒犯了?”他有点迟疑。

“不算冒犯。”他很温柔地说,“是朕先提起的过去。”

楚明€€想不出来,到底应该怎样压抑着自己喜怒不定的脾气,摒弃那把他越推越远的手段,才能做他一时半刻的“燕王殿下”。

一个人,被皇权腐蚀的过程是无声息的,他就算从躯体深处寸寸烂掉,从俊美无俦的外表也看不出分毫。

帝王装作他过去最熟悉的模样,与他在御书房的夜明中促膝谈心,诓骗伤心欲绝的小燕说着真心话。

他循循善诱:“知微想起了哪件旧事呢?”

燕知微看着他,似乎在犹豫。

他提起最初的回忆时,是否会让面前的帝王想起当年的落魄,从而恼羞成怒?

面对过去有两种态度:

一是只提如今的煊赫,享受此刻的万人朝拜,将过往来路皆封存,与同他共度落魄岁月的功臣两看相厌;甚至,故人长绝。

二是顾念旧情,尚保存片刻良知与多情,也不吝施舍些恩泽,许给昔日功臣及子孙。

史册上的开国君王,多是第一种。

半卷青史,流不尽的功臣血。

翻到尽头,善终者也无几人。

燕知微心中想着,我不一样吗?我凭什么不一样呢?

他还是轻声道:“陛下还记得,我刚刚随着您去燕地的时候……”

他停了停,含蓄的未尽之意,似乎把他带回了那段燕王府的岁月。

第12章 北地雪,鸿门宴

燕王楚明€€赴燕地就藩时,至少带着朝廷的文书、天潢贵胄的身份和燕王府的食邑与随扈。

不比楚明€€,燕知微身无长物。他是逃出来的世家庶子。不,他根本没有上燕家的族谱。

除却满腹不知用不用得上的经纶韬略,他只有这清雅风流的姿容可以作为武器。

就藩的路程接近一个月。

他蹭着燕王的马车,与他日日相对,谈天说地,用他的文采、机敏与才学忽悠楚明€€,成为他的幕僚。

燕王出京时落魄,没得挑,也就他一个幕僚。

容貌太盛也容易惹是生非。

抵达封地时,见新任燕王马车上跳下来一名少年,容似明月,姿如梅花,人人皆以为他是燕王的娈宠。

北地来了名义上的王,戍守边疆的将领们决定为燕王接风洗尘。

但是,皇帝不临朝多年,军饷也是时断时续的。边关多军头,戍守卫国时,也不乏怨声载道。

随着朝廷越发离谱,燕地将领与皇室的关系,看上去没撕破脸,实际上僵硬的很。

楚明€€刚抵达匆匆收拾出来的燕王府,接他去洗尘宴的马车就到了,还跟着四名身长九尺的副将,个个不苟言笑。

楚明€€是皇子,见惯了皇室内斗,能从斗兽场里活下来,隐忍与心机分毫不差。

但他及冠之年,就被兄弟们匆匆赶出京就藩,还是来最危险的北方燕地。

燕王这个光杆司令,手下没几个人,连点休整时间都不给,就得去见年纪比他大两轮的军头猛将。

这名为接风洗尘,实为下马威。所以,他不打算牵连十六岁的少年燕知微。

近日,边关时有风雪。在燕王府寥落的院子里站了一阵,他们的肩上都有积雪了。

楚明€€手指按在黑貂裘上,衣袂沉在风雪里。他转头,温和地笑道:“小燕,你就留在……”

燕知微拽住他的袖子。他聪慧机敏,又极有行动力,笑道:“来者不善,殿下怕吗?”

寥落空寂的燕王府中,楚明€€按着貂裘的手一紧,没答:“……”

“在长安的时候,就听闻燕地与朝廷不睦。”燕知微猜的又快又准,“这是鸿门宴,可对?”

他弯起嘴唇,露出骄傲无畏的眼神,笑道:“殿下不怕,知微陪着您。”

楚明€€的侧脸清隽,身量修长,是风度翩翩的端方君子。他凝眸片刻,又有些温柔无奈:“知道还要去?”

“既然要做殿下的幕僚,怎能让主公一人面对危险?”燕知微道。

“想做幕僚,本王不是什么好选择。”楚明€€摇摇头,笑了,不乏自嘲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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