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安城,谁都嫌本王是一艘沉船。你出身世家,本该有着更好的前程,逃出家族,一路跟着本王出京,来这苦寒之地……”
“如今情况也见到了,小燕,你难道不会后悔?”
燕知微心想,沉船又怎样,他也必须得上。
只要跑出去,无论是哪里,都比他待在燕家活不下去要好。
“不后悔。”年轻而野心勃勃的美人答的毫不犹豫。
燕知微神采飞扬:“这一路上,我与殿下谈尽天下事,朝堂风云,边关军事,您皆有精彩绝伦的见解,可见胸有沟壑,心怀高远。”
“您的文治武功,绝不输给任何人。潜龙在渊,只待一朝风云起。殿下只是缺少一个机遇。”
“我陪您一起去。危险,也是机会,鸿门宴又如何,谁说不能活?”
这是豪赌,但是与楚明€€深聊过,他信自己看人的目光。
燕知微胆子大,敢压身家性命。
他抬起头,眼眸生辉,如明亮璀璨的星辰。
“殿下不要怕。刀枪剑戟就算来了,也得先刺穿我燕知微,再刺向殿下!”
楚明€€凝视着他,久久不言,如同一眼千年。
也正是燕知微拽着他,教轻飘飘失去落点的年轻燕王,没有在这一夜的空茫黑暗里坠下风雪。
乘坐马车七拐八弯,抵达主帅府上。果真是一场鸿门宴。
燕知微以幕僚属臣的身份列席。
但是想要给新任燕王一个下马威的边关军头们,各个都是血与火里杀出来的。他们显示出敌意时,可没有长安世家推杯换盏,笑里藏刀的斯文。
酒过三巡,就有一名将领醉醺醺地走到燕王面前,借酒装疯,指着年岁尚轻,宛如清瘦花枝的燕知微,道:
“燕王殿下,你这爱妾,瞧着像个文化人,不知道会不会弹琴唱曲儿?今儿我们大家伙高兴,教他来一首,也助助兴!”
这将领身高九尺,膀大腰圆,抡得动半人高的铁斧。他站在少年面前,压迫沉沉,像是巍峨泰山。
找茬的来了。燕知微眉头微蹙,藏在席案下的手握紧。
哪怕他在入席时,燕王介绍他为世家公子,是王府幕僚。但是他们碍于皇家身份,为难不了燕王,当然就冲着他来了。
“怎么,本将军叫不动?”那将领目如铜铃,显然是知晓“强龙难压地头蛇”的道理。
他如此装疯,偌大席面竟然没人制止他。
那将领横的很,意有所指地看了眼燕王,咧嘴笑道:“赴宴还带小妾,嚯,美人儿,和朵花儿一样。燕王爷风流,会享受!”
这境地着实屈辱,楚明€€带着些忧色看向燕知微,这是替他挡的恶意为难。
燕知微蹙着眉,神情冷静,似乎在思考对策。
他的娘亲就曾是歌姬,他比谁都知道她是怎么坠下深渊的。
楚明€€注意到,少年流露出极为不喜的神色。
“本王的幕僚,不会弹琴。”就在燕知微张口欲言时,楚明€€打断,刻意再度点出他的身份。
他掸去貂裘上不存在的灰,眉眼微寒,“在本王洗尘宴上,辱没本王幕僚,是燕地边军的军纪?”
一个动作,哪怕是在表露不满,也是天家的尊贵优雅。
这样的场合,主公既然说话了,就轮不到他。
燕知微看他,目光微动。殿下这是在护着他?
楚明€€一直在观察,明白此地边军慕强,看似对他尊敬,实质已“听调不听宣”,不怎么把皇家当回事。
倘若自己还看不清形势,指不定哪天就“暴毙”在燕地,反正他也不受宠,朝廷不敢动他们。
楚明€€想要破局,既不能得罪死了他们,又不能太过软弱,会被人瞧不起。
如果连自己带来的幕僚都不能护,他这个燕王当的才是窝囊。
楚明€€坐姿端然优雅,双手放在膝上,与诸将对视,莞尔:“军中自然要有军中的乐。本王初来乍到,替皇家为戍守边关的诸位将士,以及过往为保家卫国战死的英雄们奏一曲,本王义不容辞。”
“拿琴来。”
燕王是一字封王,陛下亲封,有圣旨的。
他以皇家身份为边关将士奏乐,以琴曲安抚战死将士,理由足够体面庄重。谁敢口头辱他半分,才是蔑视天家。
燕地将领抱团,不忿先前朝廷给他们的待遇,想给他这个王爷下马威。
但朝廷尚在,边关战事还算安稳,边军与朝廷还没到矛盾不可调和,甚至生出异心的地步。
燕地主帅向烈连忙打圆场:“燕王殿下身份贵重,老王大字不识,血气方刚,嘴上胡咧咧了点,上不得台面,还请殿下不要怪罪。”
刀光剑影间,燕王要的琴被抬上来。
他若是弹奏,仅仅算是“解围”,表面上理由体面得当,是化解了这一轮的攻势。
但最后,总归还是“燕王在席间奏乐”。传出去,着实堕面子。
看似柔弱的少年撑着案台,站起身来。他抬起眼,懒洋洋地笑道:“难道边关都是以貌取人的将军?”
“小子,你说什么?”
他系着墨发,神姿冰彻,如梅枝披雪,一颦一笑好看极了,是边关莽士未见过的清雅温柔。
这样仙子似的少年,却直接取过一坛子烧刀子,坛底“砰”的一声,贯在食案上。
“长安燕知微,入乡随俗,先干为敬。”
燕知微拎起坛子,在众人惊讶的眼神中,毫不犹豫地把烈酒灌入喉中。
他抹去酒液,面不改色,甚至还扫了一眼挑衅的将领,“将军自便。”
想要博得这群军人真正的尊敬,当然不能靠一场宴席。但是宴席对塑造初印象至关重要。
他们要在燕地活下去,第一步要抛弃的,就是长安的那副矜贵作派。
在血与火里搏杀的将帅,只认英雄气,不认靡靡音。
一坛子不够,他很快又开了第二坛。
燕知微眼睛是冷而烈的,比酒更燃烧。
“诸位将军保家卫国,燕某再敬拜。”
他固然有些酒量,但是没到真正海量的程度,时间久了,自然会醉。但是他的脑子异于常人,就算醉了,理智也会麻痹他没有醉,足够他撑过宴席了。
“好小子。”那将军也惊了。
他这么抱着坛子痛饮,这烈度,换个大汉也得晕上一阵,军中海量多,但真没几个像这般猛的。
何况他那么纤瘦,那么年轻。
他本就是带着任务开腔,见他不按剧本走,竟情不自禁抚掌笑道,“能喝,有胆气,老子看走眼了,是个爷们儿!”
酒液浇湿了燕知微雪白的衣襟,他打了个冷战,又浑身发热,脑子却还在冷静思考:
面对长安京都世家,燕北军派系的一干将领,心中总是不屑。
如何让燕王进入这个圈子,让他们把殿下当做自己人?
第三坛。第四坛。
酒瓮摆在他身侧,震慑的很。
燕王在宴席上欲为军士弹琴,这不利于主公立威,他必须打断。
“燕王殿下欲为将士们弹琴,殿下之仁恤慈悲,有目共睹。”
在场已然没人和燕知微斗酒,他扫视全场,仍然口齿清晰:
“皇家之乐,不该为饮宴者独享。殿下应当择日入军营时,拜祭英雄碑,将凯歌奏给全体将士,以示与将士同悲同乐,同甘共苦。”
“殿下,你这幕僚看似弱不禁风,果真胆识过人。”主帅向烈开怀大笑。
“既然殿下如此有心,不如择日随本帅入军营巡视,以皇家乐声激励尚在奋斗的士兵,也祭奠边关为保家卫国死去的将士们。”
说罢,他又意味深长道:“朝廷的消息,我等也是好久没听见了。”
峰回路转。
第13章 寒雪夜,相依偎
宴席散后,马车在隆冬的深雪里驶向燕王府。
“小燕。你怎么样?”楚明€€披着黑貂裘,正襟危坐。
他犹豫片刻,伸出手,在坐在他对面的燕知微眼前摇了摇。
边塞苦寒,燕知微最后是被燕王裹在大氅里,带回马车上的。
他跟着他走的时候,乖乖巧巧,雪白的一团。上车之前,他一直都听话乖巧,半点没露醉意。
“殿下。”燕知微抬起有些迷离的眼睛,墨发染酒液,打着络子浮在大氅外,衬的他脸色比领口的毛绒更雪白。
未完全长开的少年,柔白细腻的脸似温润的珍珠,美的不辨性别。
他仰头看楚明€€时,唇畔润泽,露出尖尖的下颌,歪歪头,“燕王……殿下,主公……”
“还认得本王,那还行……”楚明€€舒了口气,他以为少年醉的不深,“小小年纪,酒品还可以。小燕,到府里,本王让人给你准备些醒酒汤,就先住……”
可他这口气松的太早。
下一刻,马车轮在雪上打了个滑,燕知微向前倾,浑身虚软,直直撞向他怀里。
少年身量纤长,骨头还不是成年男人那般往外扎着刺的坚硬,像是柔软活泼的雏燕,有着少年人独有的,不畏天地的眼。
再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鸟,一头扎进酒坛子里,捞出来也是个醉鸟。
在宴席上豪气干云的少年,此时迷迷瞪瞪地睁着眼睛,一头扎进他的怀里,软绵绵地蹭了蹭,声音低弱道:“娘亲……”
燕知微醉迷糊了。
现在骗他,一骗一个准。
“……醉了吗,本王不是你娘亲。”楚明€€肩膀微僵,按住他的肩膀,微微调整姿势,试图保持一点不逾礼的距离。
他缩成一团,拱了拱,霸占着燕王的怀抱不放,道:“娘亲,知微想娘做的酥酪了。”
楚明€€听他呼吸声急促,却低头看见少年蜷缩在他膝上,隔着厚厚的大氅按着胃,痛的额头渗汗,脸色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