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若真是清君侧,怎么不调禁军来行宫围困朕,与朕短兵相接?弟不言兄之过,臣不言君之罪,所以,就针对朕的爱妃?”
楚明€€的手指滑过那€€狗屁不通的檄文,冷笑一声€€道:“如此兄弟,不见半分€€本事,尽是会为龌龊反心找借口,不要算了€€。”
“这可€€不是夺嫡之时,陛下如今已为帝王,弑帝是大罪,绝不可€€能弥补,长沙王若想成大事,绝不敢动€€此心思。”
燕知微视线有些漂浮,看向马车上的烛灯微光,轻声€€道,“臣是软柿子,好捏。若是他赢了€€,恐怕会要陛下交出臣,以杀妖妃代替弑帝,全了€€这檄文中的借口,再请陛下退位……”
他其实并不担心,楚明€€为引出乱党,缜密安排许久,布下了€€天罗地网。想要翻这个盘,长沙王少说得有十万军。
对方仓促起事,孤注一掷,每一步都€€在君王的安排之内。他们连家丁都€€用上了€€,哪来的十万军?
心存侥幸,想以小博大钻空子,也得看有没有这个本事。
“知微,朕不会输。 ”
楚明€€凝视他片刻,见燕知微端然坐着,身姿亭亭,如同梅花新雪。多像是盛世的裱花,皇权的装点。
但他明白,燕知微绝非只供观赏的美丽瓷器。深藏的冰面之下,他善谋,多智近妖。
当年征战时,楚明€€不知前€€路时,也总得向燕知微求计,听他谋划安排,才能找到方向。
燕知微神色一晃,他担心的事情有很多。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燕知微做过旁人眼€€中的佞臣,做过祸乱朝纲的妖妃,他当真能平安落地吗?
还是说,在某年某月太平无事时,楚明€€不再需要锋利的剑,他会作为君王的污点被€€抹去?
以他性命,全君英明。这是最快的方式。
倘若有这么一天,燕知微接受,却不想这么快。
他还没有尝够圣宠,就算会溺死,长醉不复醒也好,他想在楚明€€的怀中多待一阵。
楚明€€见他迟疑,以为他是担忧即将到来的风雨。他道:“世人皆把美貌妃子当做盛世的象征,津津乐道宫闱秘史。在灾难来临时,又把妃子当做祸国€€的妖姬。褒姒、杨贵妃、冯小怜……不外如是。”
“明明是君王荒唐昏庸,后人却皆罪于宠妃,言必提及,‘都€€是君王为妖姬所惑’,非王之过。”
“这如何€€不是王之过?”楚明€€说的是典故,却直视着燕知微。
燕知微看向他,听他淙淙如流水的温柔声€€线,好似置身云端。
“史家不言圣人错处。”燕知微视线与他相触,又别开,道。
“史家不言圣人错处,所以没人敢骂一句,那€€皇帝委实荒唐,才有山河沦丧。他们甚至还将心中所爱交出,顶自己的罪责,平息天下人的愤怒。为人君者,何€€其昏聩;为人夫者,何€€其窝囊。”
楚明€€说到此,语气平淡坚决,“如果朕真的有一日耽于玩乐,罔顾百姓,最终葬送了€€江山,绝不会把罪责归于知微身上。”
燕知微轻轻扣住楚明€€的五指,在漆夜里,他凝望着君王的眼€€中,尽是赤忱的恋慕之色。
楚明€€抬手,撩开帘子。铁蹄声€€踏破黑夜,前€€方若隐若现的长安城门,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洞开。
城池,在迎接着他的主人归来。
“以此壮丽山河冠姓,为君者,当一往无前€€。”
楚明€€笑了€€,看着城楼之上:“若朕当真昏聩无能,治下生€€民如煎,被€€叛军打到长安城外……”
“朕,自当在城门前€€自刎罪己,何€€须他人替朕承担?”
是夜,长安城门次第开。
两千御林军策马入东市,一路疾驰至宫外,以帝王信物,扣开今日极不安静的宫城。
在承天门外等待他们的,是接到入城消息的廖初。
廖初单手抱着头盔,在黑金色的马车前€€跪下,沉声€€道:“陛下,叛党已入宫中,臣奉命开门,然后将三€€千叛军关在了€€承天门和宸天门之间。”
“请陛下示下,现在当如何€€?”
“其中可€€有长沙王?”马车里传来帝王沉稳的声€€音。
“并无长沙王,而是裴总军、王将军与他们的私兵与家丁。”
廖初道,“余下四千兵力,被€€长沙王带入宫中。一同被€€掳入宫中的,除了€€顾大人,还有几位尚书。”
“鸠占鹊巢。”
楚明€€冷笑一声€€,随即下车。然后回身,牵着随驾的燕知微,教他陪在自己身边,“朕那€€纨绔皇弟。”
燕知微听闻,果真咬了€€咬唇,神情看似冷淡,唯有楚明€€能听出一点着急。
“长沙王带四千兵力闯顾命大臣府邸,还掳走儒林大贤,此举若为天下士人知晓,定不会放过他。”
紫衣美人见楚明€€往前€€走,三€€步两步追上,轻轻扯着他的袖子。
言下之意,显然是要救。
燕知微平日与顾长清看上去关系冷淡,这位知天命的老臣见他,向来不假辞色。唯有生€€死之际,他的倾向才能反应几分€€真实态度。
楚明€€覆上他的手背,轻轻拍了€€拍,似在安抚,“顾大人及他身后的重€€臣,皆拥立朕,朕自然会保全他们,爱卿不必烦忧。”
帝王身着玄金窄袖袍服,足蹬长靴,腰与肩上皆系有软甲。他单手搭在腰间佩剑上,出鞘一寸,剑锋正龙吟。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廖初披坚执锐,闻言即刻跪在他面前€€,他背后本该“反水”的北衙禁军也全数跪下,人人皆持剑,英姿勃发。
“弓箭手何€€在?”楚明€€疾步问。
“已埋伏在城楼两侧。”廖初道。
“好,很好。”预先安排他逐一完美做到,最终把叛军骗入觳中,关门打狗。楚明€€果真露出满意之色。此人可€€用。
“既然是困兽之斗,朕与贵妃上城楼,且欣赏一番这绝命之地。”
禁军随行,楚明€€携燕知微登楼,背后正是长安的雪月。
今夜无风,依稀有一点雪花飘落,看样子是要起风雪了€€。
燕知微伸手接住一抹雪花,由着晶莹融在自己手中。这似乎是杀戮的征兆。
大雪若是埋过血色,就好像罪从未降临于此。
燕知微看向城楼之下,被€€两道落锁宫门牢牢关在此地的叛军,本如没头苍蝇一般四处乱闯,却苦于没有攻城器械,无法攀爬上城楼。
在楼上火把挨个点燃,黑峻峻的夜里,逐一冒出许多弓箭手之后,他们脸上的神情,彻底化为惊恐。
站在他身侧的楚明€€,侧脸凛冽冷峻,漆黑的眼€€瞳如今近乎燃烧。
弓箭森森寒意,而这个将叛乱者屠戮一空的决定,定要君王来下。
君王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现在的他生€€杀予夺,堪称残忍。这等滔天罪业,就与他心目中的燕王殿下完全不一样了€€。
于是,楚明€€寒风中回身,紧紧握住他的手,道:“知微,若是弓弦声€€响了€€,你不愿意看……就来朕怀里,朕替你挡着。”
第32章 伞上雪,共罪罚
城楼上的雪月映照万里, 弓弦声即将撕裂这个长夜。
他们正站在史书必将书写的一夜。凛凛寒风穿透燕知微的紫衣,与€€他并肩而立的皇帝背影静寂,好似沉默的山峦。
楚明€€分明知道这重量, 却问他:“你怕不怕?”
燕知微随他南征, 万军阵前, 人命都如草芥。战场上的血肉横飞,他没见过吗?他当然不会怕。
楚明€€带他上城楼, 问他的, 分明是他是否有€€从此与€€自己荣辱一体的觉悟。
他是今夜站在皇帝身€€边的那个人。他是帝王的宠妃,他计谋的一环。这绝非史€€家闲笔。
“不怕。”燕知微靠近, 握紧了€€帝王冰冷的手,似乎要予他温度。
他笑道, “万军的重量,臣都陪您背过了€€。今日与€€您一起背背骂名, 有€€什么难的。”
楚明€€温柔地抚过他的长发, 哑着声道:“好, 知微陪着朕。”
长沙王已经是他最后一个弟弟了€€, 他也要叛他。
亲族皆叛, 楚明€€就杀遍亲族, 才能成就孤家寡人。
他作为帝王的一生才走€€了€€两年,重开大统是绝世功绩不错。
可是开国与€€治国并行不悖, 他今后如果没有€€更出€€众的功绩可以遮掩杀戮,这一笔刻薄寡恩, 定然是少不了€€的。
登基的两年,楚明€€并非虚度。入长安后, 他坐稳了€€江山,那些€€在他初入长安时€€不能动的喉间的骨鲠, 自然要逐一拔除。
坚韧又勇敢的小燕守在他面前,替他打理江山。他受人唾骂之余,还替他挡住明枪暗箭的日子€€,楚明€€受不了€€。
有€€些€€罪孽,唯有€€君王能背得起。他要亲自做完。
城楼下尽是拥护长沙王的叛党私兵,他们若事成,朝局必定动荡,江山再度燎原。其罪,当杀!
楚明€€给了€€他们最后一个机会,等待片刻后,没有€€人降。他静静看€€着,垂下手,“既然不降……”
这些€€被豢养的私兵,皆是为谋反而生,死忠无救,没有€€人降。那就都杀了€€吧。
“弓箭手,放箭。”
楚明€€漠然看€€向漆夜,薄唇轻启,裁决了€€这群被困于两道宫门之间的叛军乱党的生死,“杀无赦。”
无数乱箭落下,彻底撕裂了€€这长夜。
燕知微看€€着叛军如草芥倒下,惨叫声、咒骂声不断,却并未阖眼。
他们并非死于更光辉伟岸的目标,只是死于皇族与€€世家之间可悲的斗争罢了€€。
他亲眼目睹这一切,正如他清晰地知道,自己会承受什么,又该为君王做些€€什么。
七年行来,正是腥风血雨。燕知微明白楚明€€的经历,所以,必须成为他的支撑。
“……还有€€一道网。”楚明€€的声音明显低哑了€€些€€,沉郁着,带着些€€血腥的质感。
宫门打开后,两道宫墙之间,已经没有€€活人的生息。
禁军披坚执锐闯入,巡逻这困死敌人的局,检查是否还有€€人活着。
还未检查完毕,楚明€€看€€了€€看€€天空的雪月,半晌后,他道:“朕下去看€€看€€。”
“战场还未打扫,不安全。”燕知微顿了€€一下,看€€着楚明€€回身€€,露出€€平静的眼神。
他主动抓住君王的手臂,轻声道,“臣陪您去。”
楚明€€颔首,允了€€他的跟随。他身€€上有€€种肃穆之色,好似昔日战场的风雪又重新€€降临到这对€€君臣的身€€上。
廖初跟随在君王身€€后,随他与€€燕贵妃走€€下阶梯,思绪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