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年轻蓬勃的年岁,燕知微抚摸过主公肩上的苍冷铁甲,指尖细白美丽,又被他尊贵的主公握住指骨,纳入掌心。
谋士软绵绵地倒在他怀中,指尖划着他的掌心,为€€他献计:“平广陵之叛,燕地军士不€€擅水战。此战,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细细说来€€。”楚明€€每次听他的计策,都能补足自€€己有失考虑之处,便是揉搓着他的长发,笑着问。
燕知微点到为€€止:“广陵与江宁这两位的关系,似乎不€€太€€好啊。”
说罢,白衣美人点点楚明€€的脖颈,又顺着他的喉结,抵在他下颌,“可离间。”
楚明€€眼眸一深,把他的腰揽的更紧些,好似抱着谁也不€€换的宝贝。
他低头€€,唇擦过美人温柔如远山的眼眉,笑道:“知微知微,果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第38章 扬州梦,谁先觉
越明年, 三月初春,燕王入广陵城。
燕王军下江南后,先以朝廷所封元帅之名号驻扎徐州养兵, 然后, 他并€€未急着攻打广陵城。
他不欲破坏江南繁盛。所以, 他一边用燕知微所献离间之计,在本该互相守望的江宁与广陵二府叛军中种下猜疑的种子;时€€不时€€诱敌接战, 屡战屡胜, 再不断攻心施压,最终一举将夺了广陵的叛军消灭。听闻广陵一支已灭, 不日,江宁城的叛军也会归降。
半月后, 江宁总督归降。淮南道内外自此平定。
扬州三月正春风,燕王军入城, 接管人€€去楼空的扬州府衙。
一年冬去, 本该是富庶之地的扬州城道寥寥。
燕知微即使是文职, 也披着甲, 骑马跟随燕王身后。绣着“燕”字的大€€旗扬起, 在风中€€飘扬, 象征着城池易主。
酒肆牌匾落寞,白衣轻甲的文臣却看见草席卷着早已肿胀的尸首, 被€€弃置在街头,本该春好处, 城中€€一派衰朽。
路过河岸时€€,马蹄声烈, 他们听见两岸红楼中€€传来若影若显的笙箫,奏着凄凄越越的歌。
“是李后主的《玉树后庭花》。”燕知微看向楚明€€, 他侧头向凄凄河边柳时€€,显然听见了歌声。
“王爷,此音不详,是否要€€把这奏歌的商女抓来问罪?”有下属问道,“这是在诅咒景朝江山……”
“不必。”楚明€€勒着缰绳回望,见河道烟水朦胧,这个时€€节应当新生€€的柳叶,叶片都被€€采尽,只因柳叶的嫩芽能充饥。
楚明€€自从出南下征战后,神情€€一直紧绷着,此时€€半晌无言,道,“看看这江南繁华地的模样,再去望长安锦绣……这歌,难道有哪一句唱的不对?”
楚明€€自打南下后,再不掩饰不臣之意,言行无拘。
他如此评判还在朝堂里呼风唤雨,不日将继位的齐王,他平淡道,“如今庙堂,豺狼被€€豹吃,豹后又是什么呢,是虎,还是猴?哪日消停过?”
“偌大€€江山四面烽火,按下这边,又烧了那头,王侯将相各自裂土称王,楚氏朝廷形同虚设。”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如今这世道,列王争锋,杀伐天€€下。王道,还有几人€€在乎?”
将军们面面相觑,他说的太狂妄。他们脑袋不够砍,没人€€敢接燕王的话€€。
燕知微却是唯一的例外。他打马上前,只落后燕王一步,声音清越,扬声道:“苍生€€血,可覆舟。如今列王诸侯,皆使生€€民血流漂杵。唯有主公,愿使苍生€€停止流血。”
“如此,燕王之道,难道不是王道?”
燕知微寥寥几句话€€,使得将士无不动容,士气激越。
这些将士跟随燕王自边疆出征,为的不是朝堂上所谓“圣人€€”。谁能匡扶天€€下,他们就跟着谁。
“所言不差。”楚明€€笑了,他策马立于斜桥,寒光照鳞甲,漆黑的眼眸锐利,看向那笼罩在烟雨中€€的层楼。
“不必去探问此人€€是谁。”楚明€€笑了,“王侯弃城走,商女尚忧国,以歌问本王,本王自然回以歌。”
他道,“传令下去,击鼓回应。三军齐唱《大€€风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
刚入广陵城,燕王就令三军齐唱汉高祖的大€€风歌,抒发平定€€叛乱,一统河山之志。
嘹亮浑厚的歌声,惊破了十年一觉扬州梦。
烟柳斜桥,河岸处,已有许多人€€家€€打开窗户,看向这支新入城的军队,翻卷的“燕”字旗帜赫赫威严。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这座沉寂的城池,一扇扇紧闭的窗户打开了缝隙。
抵达扬州城府衙时€€,楚明€€不等休憩,就令属下检查官仓,查清账目与往来。
他准备继续剿灭叛军,使得江南江北尽收复。
江南蝗灾,饿死了数以万计的百姓。流民辗转在杭州、苏州、江宁与广陵之间,皆是大€€门紧闭。
夏至时€€,流民的尸首腐朽,都能堵塞河道了,水里都有着尸臭味;冬日大€€雪封路,贵人€€马车过处,时€€有倒毙路中€€者€€,不可胜计。
燕知微仍穿着软甲,站在已经坐在扬州府衙首座上的燕王楚明€€,听着下属来报。
几名仓管被€€锁链串成€€一串,跟在后面,腰身肥硕。被€€派去检查的将士声音含怒,道:“回禀王爷,官仓金百万,府库粟满仓!”
“官仓满粟……”楚明€€竟也沉默。
良久,他才以手按上额头,苦笑,“死了这么多人€€,官仓之粟,竟是满的。”
“元帅,应当如何处置?”
“拨出一半充为军粮,余下……”楚明€€看向燕知微,似乎在等他下文。
“主公,千金易得,民心无价。”燕知微向他颔首,“臣收到情€€报,自燕地送来的粮草已经到了徐州,一切正常,我们不缺粮。”
楚明€€心里有了底,将仓库账目合上,淡淡笑道:“余下,开仓放粮。”
三月三,广陵城,燕王下令开仓放粮。
广陵府本来设了八个点位放粮,而后,又增至十六个,整整持续五日,活人€€无数。
朝廷来圣旨申饬,责他不上交粮饷,不尊朝廷。
燕王只回了六个字:“为朝廷买民心。”
这买来的民心,朝廷收没收到不知道,但是楚明€€确确实实收到了。
等到他据守广陵城,令麾下将领带兵收复淮南道其余城池时€€,叛军闻风而逃,百姓开城欢迎,一路所向披靡。
燕知微历任幽州刺史,又随军至此,为帮主公分忧,他自然会代公务繁忙的燕王出面接待当地士绅王公。
他生€€性灵活机变,总是眉梢带笑,在贩夫走卒,三教九流里,他从来不拿架子,与之混迹。
在士绅贵族圈子里,他则是从不提自己燕家€€出身,只会轻描淡写地提两句幽州事务。
燕知微这般端着士大€€夫姿态,旁人€€只知他是燕王面前的红人€€,他在封地最为倚重€€的臣子,不知他是个长安燕家€€连族谱都没上的庶子,还有一个出身贱籍的歌姬娘亲。
门阀贵族清高,燕知微这般身世,没有上族谱就不是世家€€子,还是贱籍,是不能与他们同席的。
别说与贵族同席,贱籍不能科举,亦不能得到推荐,这辈子都不可能通过正常渠道走上士大€€夫的位子。
但他在乱世将至之前,投了燕王。
有楚明€€撑腰,他终于可以不负天€€才,被€€这些年龄比他大€€两轮的官员士绅巴结,一口一个“燕先生€€”。
燕知微自然也回以笑脸,亲亲热热地喊着尊称,与之推杯换盏。
但是朱门酒醒后,燕知微离席上马车前,看着门前细雨滴答落下的细雨,却面无表情€€。
他明着出身世家€€,如今却一身白衣,心想:“仓中€€硕鼠,原在朱门楼第。”
江南多才子,如今科举虽在,但是皇帝老是换,让士子们考试都顾虑重€€重€€,心里不安定€€。
有些人€€看准了燕王的前途与悍勇兵马,自然打算走他的门路。于是,江南士子们纷纷聚拢前来,叩门欲拜燕王旗,把府衙门口挤得水泄不通。
燕知微太明白个中€€门道,燕王现在又是缺人€€才的时€€候,他会先代楚明€€先筛选一波人€€才,把有真才学的士子推荐到燕王帐下。
所以,燕知微放出风声,他对外接受行卷。不同的是,他这里,寒门子弟也可以叩门。
扬州四月,细雨微微,朱门前,远客总是络绎不绝。
数十名士子相约而来,不顾细雨沾衣,将自己的卷子谨慎保护在竹简里,叩响了府衙的门。
甚至还有人€€郑重€€敷粉,精心打扮,显然是很€€重€€视此次行卷。
他们找了无数门路,想要€€见的,无疑是如今天€€下兵马大€€元帅,燕王爷楚明€€麾下独一档的红人€€,“燕先生€€”。
在前来拜见之前,他们不知“燕先生€€”年岁,心中€€想的是一名三四十岁,留着胡子,斯文儒雅,德高望重€€的前辈。
却不料,待他们被€€引入厅中€€,却见到一名身着无品级的荼白色长衫,墨发束冠,身形纤瘦的年轻书生€€。
看上去,比他们绝大€€多数人€€都小。
“燕先生€€。”燕王亲卫一左一右站在他身侧,恭恭敬敬道。
燕知微卸任楚明€€给他的刺史之位后,如今并€€无官职,当然不能称呼官职。
几名为首的士子有些讶异,他们看上去约莫三十余岁,出自知名书院,也是扬州本地世族子弟,在这一批人€€中€€隐隐优先,先行把自己的集子递上去。
燕知微看了无数人€€的卷子,眼睛挑剔的很€€,却在姿态上与读书人€€为善,从不为难,笑着说:“诸位是广陵官学的学生€€,请坐。”
“谢先生€€赐座。”他们忙不迭坐下,等待燕知微看完他们骈散得当的文赋,用词华丽的诗歌。
燕知微翻了几页,都是诗歌,题目都是赞颂朝廷。
还有人€€用了很€€深的心思,专门为燕王作赋,把王爷夸了个天€€花乱坠,文笔过关,立意却不行。
现在,燕王楚明€€缺的不是只会写文章的文人€€。燕知微看的很€€快,一些不入眼的就随手放下,不置一词。
倒也不是没人€€写策论,但是大€€体风格都是科举的那套,简单来说,就是“释经”。
四书五经都已经被€€读烂了,这些文章,不过是在反复论证一个世人€€早已知晓的道理。
一炷香后,燕知微粗略扫过卷子,觉得一个能用的也没,心里已经在构思如何不疼不痒的送客了。
果不其然,听闻燕知微一个都没看上时€€,有些自恃年纪长,家€€世显贵的公子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
一名天€€青色衣衫的士子阴阳怪气道:“先生€€要€€不再看看?见你这般年轻,书读的不多吧,若是错失人€€才,难道王爷不会责怪?”
燕知微笑了,语气看似委婉,言语却锋利至极道:“诸位挺会做题,想必科举考得不错吧。”
“我寒窗十年,早早就中€€了秀才,广陵城谁不知我范恒是个才子€€€€”那士子当场破防,“要€€不是如今长安形势不明……”
“都很€€会写歌功颂德,擅长命题作文。所以在下说,诸位特€€别擅长做题。”
燕知微埋头翻了翻,漫不经心道,“却不见一人€€针砭国策,王爷若要€€收你们做幕僚,是听你们出谋划策,还是溜须拍马?”
“……”
“送客吧。”燕知微将茶杯底放置在桌上,看着哑口无言的士子们,平静道。
这一批士子又走了。他一无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