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齐起身跟了进去。
御书房内立着四名侍卫,总管太监快步走回书桌旁,重新执起墨条研磨。
萧坻气定神闲地提着笔,站在桌前写着什么,头也不抬一下,对着下跪行礼的陆明齐道:“起来吧,今儿这是做什么?怎么如此莽撞。”
陆明齐没有起来,只挺直了腰杆,问:“是您指使的吗?”
“你指什么?”萧坻利落勾笔,落下最后一字,将毛笔搁在了架子上,笑着看向陆明齐,“没头没尾的,我怎么回答?看你急得满头汗,赶紧起来,坐下慢慢说。”
“您不必装傻,我就问一句,承安可还能活?”
萧坻似乎很是疑惑:“怎么忽然问这个?战场一切生死难料,这个问题朕如何有法子给你承诺?”
“他做诱饵身犯险境,是否舅父之授意?”
“这是说的什么话?朕远在京都,主将战术如何安排,朕又岂能干涉?”
陆明齐磕了个响头:“舅父,求求您放过他吧,此时下令,他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萧坻笑了笑:“你消息倒是灵通,我也是早朝后军报到才得知,你便也知道了?”
陆明齐坚定地望着他:“不必诈我了,承安手下亲信,不可能有此等泄露军情之人,否则我不至于连他是死是活,到了哪里,都得靠往来于将军府得知。这条消息既能送到我这,定是受您嘱托。我不知道您此意为何,只问一句,您要如何才能放过他?”
萧坻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这道理你应该懂的,我如何有法子干预前线将领行事?”
陆明齐咬牙:“那便是出发前您就安排好了?此战要让他有去无回?”
萧坻似笑非笑地看着陆明齐:“齐儿如今却是牙尖嘴利,无从前那副油嘴滑舌的样儿了。你倒是说说,朕为何要这么做?”
陆明齐嘴角不自觉有些抽搐,像受了很大的打击,声音也颤了颤:“所以,您不否认,是么?舅父,您果真怀疑我?您也相信了外界说的,我有不臣之心?相信他们说的,我借着宋家的权势,胆敢参与立储之事?”
萧坻没有回答,反问道:“宋家威望不小,在百姓眼里,是备受信赖的开国元勋之后,在百官心中,是饱负盛名忠坚爱国的武学世家,在军营上下,更是将士们无条件跟随的领袖。明齐,你并非懒拙之人,却背负禁仕令,心中压抑不甘,在遇到这种机会时,当真没有一丝心动吗?”
陆明齐沉默了,朝萧坻咧了咧嘴,眼底却染上了红,他忽然大笑了起来,笑得殿内的侍卫都有些紧张,握着剑柄警惕起来。
陆明齐笑够了,才问:“所以,圣上,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是吗?你要斩草除根,不好对外甥直接下手,便要断了这所谓‘我的机会’,是吗?”
陆明齐把那四个字咬得极重,随即长长叹了口气:“圣上可知,我多年隐忍情绪并非按兵不动等待时机,对您一再推拒更并非心有不甘怀恨在心。”
陆明齐苦笑,直勾勾地盯着萧坻:“我只是不想您为难,怕您因为怜惜我,再次破了规矩罢了。您对母亲的好,天下人有目共睹,我也知百官中曾经为父亲之事颇有微词,所以我尽力想避免这种事再次发生。”
萧坻眉头不自觉跳动了一下,却很好地控制住了表情,他还没说什么,陆明齐又低下头去,带着哭腔:“其实我不是没想过,您听到外面的传言会怎么想?曾经也有人劝我制止承安上战场,可我觉得,在外人眼里惨€€少恩的天子,却是从小疼我、迁就我的舅父,任凭外界怎么说,您如何会不相信我呢?更何况那是承安身上背负的使命,他一心为民,我不忍因为这种莫须有的事浇灭他的报国之心。”
“外头多少人说宋家功高震主,可他们不知,宋家此行送了多少人上战场。若宋家只为搏一个好名声,让几名大将军参战即可,他们有阅历有经验,更能自保,归来还可晋升获封,岂不更优?”陆明齐伸出指头,一个个地数给萧坻听,“可事实上,光是宋老将军一脉,便有宋正青将军父子四人,宋正苍将军父子三人,宋正雪夫人嫡子三人。此外,宋老将军有兄弟姊妹共五人,此番开战,其后代除去稚子幼女,共计三十七名子孙,上至德高望重的大将军,下至初入军营的二八兵卒,没有一人退缩。”
“若为美名,何须将这些少不更事的无名小兵也派出去?这一切只因为宋家子弟,自幼习武,以家国安定为己任,随时准备好要为大€€献出生命。且不论旁支,若出意外,承安家中便只剩一应女眷与年幼的三个庶弟妹,您还觉得,宋家心思不纯吗?”
萧坻被问得说不出话来,陆明齐轻声一笑,泪珠从眼角划过,通红的眼却紧紧盯着萧坻,不让他逃避:“满腔热血撒沙场,为了大€€与百姓殊死拼搏,最后却是为了皇家猜忌而丧命,何等不值……”
陆明齐猛然起身朝最近的侍卫出手,与他对了两招夺其佩剑后,一掌将其打退。另一侧两名近卫火速挡到萧坻面前,拔剑以待,剩下的那个提剑与他对打,只是仍忌惮身份而不敢下死手,因而露出破绽被陆明齐击退了一步。
就在一瞬,御前小太监呼唤救驾的喊声还没落地,萧坻率先反应过来,着急大喊:“救他!他要自刎!”
果不其然,电光石火之间,陆明齐的手中的剑并没有刺出,而是调转方向飞速朝自己而来。
御前的侍卫反应极快,萧坻命令一下,当机立断冲上前来,牢牢抓住了剑刃。
陆明齐用了十足的力气劈向颈侧,侍卫差点没稳住,剑尖还是在他脖颈划了一道。
闻声赶来的侍卫制住陆明齐,萧坻快步下了台阶走到几人面前,望着剑上横流的鲜血,心头猛的一震,直到看清侍卫手上的伤口,心脏才劫后余生似的剧烈跳动起来。
一直游刃有余的萧坻终于慌了神,耳边嗡嗡作响,手带着颤摆了摆:“快,快宣太医!快去!”
陆明齐的伤不深,太医用了药,血很快止住了,萧坻怕他再做出什么傻事,包扎过程中也始终让近卫钳制着他。
萧坻赏了那满手血的侍卫一年俸禄并升了品级,命太医院的人将其带去好好治疗。
“陆明齐。”萧坻语气中带着不可遏制的愤怒与后怕,“他有这么重要?值得你以命相殉?你如此行径,要你的父母怎么办?”
“横竖我在他们心中,从来也不是个好儿子,他们有彼此,有我的大哥,有孙儿绕膝,不打紧的。可我只有一个兮兮……”陆明齐靠在近卫身上,眼神不肯再给萧坻,只虚虚地望着房顶,“我曾经想过,若是兮兮带着战功回来,无论您有没有表露怀疑,我都自请废为庶民移出祖籍,让你安心,也保他无恙。”
陆明齐的声音逐渐弱了下去:“可若到最后,却是因为我的自负,我的疏忽,害他白白送命,更有甚者,害得宋家葬送前程,失了圣心,乃至举族覆灭,我如何有颜面见他?既然如此,我还不如下去陪他……”
朱漆盘龙的房梁在眼前逐渐模糊,陆明齐缓缓闭上了眼睛,耳边似乎传来萧坻慌乱的呼唤,却也慢慢消散了:“齐儿!齐儿!齐……儿……”
第46章 家书
一碗白粥囫囵喝了一半,陆明齐便将碗搁下了。
云苓看着桌上没动过的菜,着急:“殿下,多少吃几口菜吧,你这样身子怎么受得了呀!”
陆明齐不为所动:“死不了,你别又跟母亲告状便是。撤下去吧。”
“殿下……”云苓还想再劝。
“我说,撤下去。”
“……是。”云苓无法,只能照做。
陆明齐缓缓起身,重新坐回堂屋靠椅上,一声不吭地望着外头的天。
几名侍女收拾完圆桌,也各自在屋内站好,一室归于沉寂。
一抹米色身影出现在院中,陆明齐眸光闪了闪。
夏默之大踏步走了进来,与门口侍女说了几句,遣了她们去门外守着。
屋里只剩下他们二人,虽然大门仍然开着,但云苓守在门口,他们好歹有了个说话的空间。
“怎么来了?有消息?”压低的声音也掩盖不了陆明齐话音中的期待。
夏默之否认:“哪有那么快,你当卡加郡在临郊呢?如今战乱,打探消息更是不易,来回也得一个来月,且等着吧。”
陆明齐对这意料之中的答案没什么大反应,又问:“那今日因何而来?”
“是长公主唤我来的,说你不吃不喝的,你我关系好,让我帮着劝劝你,长公主看着状态也不太好。”
陆明齐解释:“那日装晕,太医诊断是骤然失血加上悲伤过度,皇上怕我醒来再出意外,便直接叫人把我送长公主府了。我衣上沾血的模样应该吓到他们了。”
“还说呢,我都吓一跳。”夏默之指了指陆明齐颈部的绷带,“搞成这副模样。”
陆明齐轻描淡写地回答:“要让他相信,我是真的不想活,承安才能有活命的机会。”
“胡闹,那万一侍卫没救下来,你该怎么办?”
“无事,我虽然用力,但时机和方向均有把握,御前侍卫定能救下。”
夏默之“啧”了一声:“我还以为那么慌乱的情形,你会失去理智了。”
“原先是有点着急,在进宫路上我便想清楚了,他不是那么轻重不分之人,不会在急需用人之际为了无证据的猜疑做出这种致命的试探,顶多是借这条消息试探我的态度。消息可能真假掺半,承安处境不见得那么糟糕,但我要是应对得不好,他战胜归来之后形势就不好说了。”
“可以啊,连当今圣上都被你蒙骗过去了。”
陆明齐摇头:“其实他要是有时间细想一下,不一定会因为我那些说辞打消怀疑,语言的辩驳是最无力的。所以我利用了他心生愧疚的瞬间,乘胜追击制造冲击,他的理智会短暂地被眼前的苦肉计击溃。我始终站在弱势一方,抱着必死的态度回馈他的所作所为,他的防线便随之瓦解。如此,哪怕过后冷静下来,他还是会因为我的行为,更愿意相信我是被冤枉的。”
“他应该没完全打消疑虑吧。”夏默之不动声色地朝外望了一眼,“那几个是……”
“是他派的,美名其曰保护我,其实也是变相监视,估计天天跟宫里汇报我的情况呢。”
夏默之恍然大悟:“所以你才不好好吃饭,是为了把这出戏演完?”
陆明齐点点头。
“刚刚就想问了,这是何物?”夏默之指着桌上的一个信封。
其实那信封并没什么古怪,只是长公主夫妇生怕陆明齐再寻短见,把他住的这间屋子收拾得比客栈还简洁,瓷器摆件、花盆砚台一概不留,连烛台都撤了,茶壶水杯皆是侍女随身携带,屋里一眼望去就一张床,两套桌椅,空空如也,这信封放着着实突兀。
“是信,承安的家书。”陆明齐沉声回答。
夏默之沉默了,上战场前,将士们都会留下一封家书,若是平安归来,便会将其销毁,若是回不来了,军里就会将这封家书送至他们亲人身边。
“皇上派人给的?”
“大抵是想看看我的反应吧。”
夏默之注意到未开封的信:“不看看么?”
陆明齐摇头。
夏默之:“万一小嫂子有留什么消息呢?”
“能送到这来,定然已经检查过了,能有什么消息?”陆明齐望了望天色,“你走吧。”
“行,有消息之后我会第一时间给冬青传话。”
陆明齐点点头,忽然又叫住了他:“对了,皇上只与母亲说我因承安凶多吉少想自寻短见,想来是不敢让母亲知道他怀疑我、试探我,所以你也别露馅,我仍然认为她什么都不知道会更好些。”
“我知道了。”
“以及,给我父亲母亲透个底,让他们知道我不会寻死的,好让他们心安些。但要说得隐晦一点,母亲身边应该也有皇上的眼线。谢了。”
夏默之思考片刻:“我明白了。”
夏默之离开后,几名侍女重新进入房内,端端正正地立于四方,陆明齐也不抬眼看她们,只把那封信抱在怀中,摩挲着封皮发呆。
“参见圣上。”
“起来吧,今日情况如何?”
“回圣上,世子今日依旧不怎么进食,午间长公主哭了一顿,他才勉强多吃了些,晚膳侍女劝不动,便只喝了半碗粥。长公主忧虑不已,唤了世子殿下的好友夏默之来看望……”
萧坻抬手打断:“夏默之?前几日明齐得知消息是不是也第一时间找的他?”
“是的,已派人查实,没有可疑之处,是京城内一名布商之子,世子的竹马之交,常与世子同游狩猎、共入欢场,蟾楼便是其二人合伙开的,关系十分亲近。”
萧坻点头:“继续。”
“夏默之见过世子后,与长公主道,世子说他会等着世子妃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是……”小太监看了萧坻一眼,“若是小将军的灵柩入城,世子便要随他而去。”
“胡闹!”萧坻猛地一掌打在桌上,似是气得不轻。
萧坻背起手,焦虑地在原地转起了圈,片刻后又问:“家书他还是没拆?”
小太监摇头:“没拆,只是一直守着,却没动过。”
萧坻叹了口气,嘴角抽动,缓缓坐下了。
总管太监忙示意小太监退下,倒了杯热茶递到萧坻手边:“皇上莫动怒,喝口茶。”
萧坻抬手,却没拿过茶水:“那封信……”
总管太监立时放下茶盏,转身从柜上取下誊抄的家书,毕恭毕敬递到了萧坻面前:“他们仍在研究,暂时没有发现异常,老奴已经嘱咐他们抓紧继续了。”
萧坻摇头:“你跟了朕多久?”
总管太监顿了顿:“回皇上的话,到下个月便满三十九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