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会是去地下室。”温纯摇了摇头,但她还是急匆匆地去了地下室,怎么敲门都敲不开,又附耳在门上仔细听,没听到任何动静,愈发笃定温朝不在里面。
她回到负一楼准备坐电梯去温朝房间再找一遍时,注意到原本停在车库最角落处的车位竟然空了,温纯大脑一片空白,电光火石之间,她忍不住联想到某种猜测,又或者是血缘的牵连让她冥冥之中感知到了什么。
她实在太害怕,以至于拿出手机按下联系人的手指都在不受控制地发着抖。
燕游收到温纯电话的时候刚被陆晋臣从浴室里抱出来没多久,听到手机的震动声本来下意识想挂断,但好在眼睛先看到了联系人名字,他困得快要黏合在一起的眼皮不由得努力撩开了一点,手指按下了接听键。
“小纯妹妹?怎么了?”燕游努力清了清嗓子之后的声音还有点哑,原本陆晋臣看他现在还在接电话有点不悦,但注意到燕游忽然正色起来的表情,也轻声地贴了过来。
“好、好,你别急,你哥这个工作狂你也知道的,他说不定是发疯回了公司处理他那八辈子都处理不完的工作呢。”燕游一边注意着语气宽慰温纯,一边按着腰坐了起来,回头瞪了陆晋臣一眼,“我给他打个电话问问……噢你给他打过了,他没接?好我知道了,我再打几个,有消息我马上和你说,你先去睡觉,别熬啊,咱家这么美若天仙的大美女可不能耽搁了美容觉。你哥肯定就是去公司了,你信我,听你游哥的准没错。我问问你宛宛姐有没有空,让她来陪陪你。”
他挂断电话后立马拨了个号码出去,都没人接,燕游的神色一点点变得凝重,陆晋臣看到他屏幕上显示的联系人,低声问他:“温总出什么了事?”
“鬼知道他出什么事了,”燕游咬牙切齿,“我就说他前一周怎么看着这么冷静,准没憋好屁,妈的,这孙子,大半夜的玩消失,还把车开走了。”
“温总的腿不是……?”陆晋臣感到困惑。
“他一直在做康复,今年应该是恢复了不少,能站起来走一段路了,但还是不能走太多,可能是因为没完全恢复,所以平时还是坐轮椅,”燕游说着说着,猛地一顿,瞪大眼转头和陆晋臣对视,声音发涩,“刚刚小纯说他开走的那辆车……是当年他和伯父伯母出事的那辆,本来都该直接报废了,但他非要人维修,给的钱够多,最后又送回去,停在他家车库里再也没谁动过。”
他的语气中逐渐染上焦急的色彩,陆晋臣也意识到什么,手掌不轻不重地握在燕游肩上,安静地陪他继续给温朝打电话的同时也没闲着,摸过自己的手机调出联系人寻找着。
“燕游?你有什么事?”电话终于接通的那一瞬间,燕游狠狠地松了一口气,听到温朝若无其事的平稳声音从听筒里传出的那一瞬间他的怒气简直从脚底直烧到头发尖。
窗外的风夹杂着细小的雨雪颗粒从脸侧擦过,泛起星星点点的疼意,呼啸而过的风声越来越喧嚣,可温朝却一点都不觉得吵,反倒有一种寻到归属之地的心安。
他其实有一段时间没做康复了,好在昨天去地下室试了试,情况比他预想的要好,比之放开辅助器走路,踩油门也不需要耗费太多的力气,上一次坐在驾驶位的记忆,似乎还是十几年前。
“你他妈有病吧!有病去精神病院治!我真服了你,要发疯就找个白天没人的时候去发!大半夜跑出去做什么?你把你妹妹吓到了!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都已经有能耐自己开车跑出去了,你要开什么时候不能开,非得现在?”
即便都没有开免提,从听筒里炸开的怒喝也还是格外清晰,温朝按下免提,随手把手机丢在副驾驶上,耐心地等燕游这一口气骂完才不慌不忙地开口:
“燕游,你还记不记得,你第一次去赛车场飙车是我偷偷带你去的?”
燕游突然被他岔开话题,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第二口怒气卡在喉咙里,挤出莫名其妙的一句:“我俩那时候没一个成年的,你不偷偷带我去你难道还光明正大带我去吗?”
似乎是被他逗乐,温朝轻笑了一声,这声笑把燕游被打岔的思绪拉了回来,顺便往火上浇了把油,燕游张嘴就接着骂他:“你和我扯这个干什么?我知道你会开车,温大总裁想什么时候开都行,你现在就非得过这个瘾?而且那车……”
“你现在、立刻、马上回去!给你妹妹回个电话,听到没有?你他妈的抽疯……”
“我以前从来不信鬼神这种东西,连我父母当年出事之后我也不信,”温朝的声音很平静,带着一股徐徐而来、没有一丝生气的宁静,不至于压过燕游的音量,但其存在感又难以忽视地让燕游能够听到,“可是我现在倒有点希望真的有了€€€€”
“你什么意思?”燕游被他突如其来的话惊到声音劈叉,“你现在在哪?把具体定位发给我,温朝你听到没有!”
风声凄厉,越来越急、越来越急,以至于连温朝平静的话都要被撕散在其中,断断续续地零落着从手机里传到通话另一头。
“€€€€我记得以前听的故事说,亡者会在头七这天归家。我答应爷爷让他安乐的那天,他和我说他梦见我爸妈了,他们很想他。今天刚好是第七天,他应该会带着他们回到这里来吧?”
与此同时,陆晋臣也贴唇在他耳畔,低声和他说了一个定位地址,燕游狂跳不止的心跳和眼皮都在这一瞬间骤停了一秒。
“温朝!!!”燕游爆出怒喝,急得额角冒汗,嗓子都要喊哑了,“你他妈能不能听一听我的话!停车!!!”
风雪中的密林被吹弯了腰,枝叶交错着,在暗夜中发出热烈又亲和的呼唤声,那一段熟悉转弯处的护栏早就被修缮完好,在车灯的映照下越来越亮,随后又霍然坠入黑暗。
温朝其实听不清电话扬声器里的人声在说些什么了,他觉得有点吵,也有点厌倦,于是手指从方向盘上松开,伸向手机屏幕,准备按下一个红色键,让不和谐的嘈杂声音都在此刻消匿。
双腿由于长时间的过度用力而逐渐失去了控制,他懒得重新夺回掌控权,不过大腿上那道总是在反复撕裂发炎的伤口泛起的疼意还在为他带来慰藉。
他觉得自己得说点什么,让燕游住嘴,但他分不出神去思考,他在风声中找到了某种苦苦寻求多年的出口,一道追觅已久的呼唤。
“我好像都快记不清他们的模样……”温朝轻声说,“我也想他们了。”
缓慢摸索的手指终于触碰到那只按键,清空了世界上与此时此刻无关的一切噪音,他闭上眼,专注地放任自己陷入极致的安静。
风声彻底覆裹住了他,他再一次感受到了无数次在他梦中怎么也无法挽回、一点点在他身周冷却下去的温度。
好在这一次,他不会再被抛下,也终于从时光囚笼中刑满释放。
第97章
燕游在通话被挂掉一瞬间仿佛也失去了所有听觉,温朝那一句话像是一句将他定身的咒语,周遭世界都安静了下来,直到陆晋臣担忧地抱着他的腰拍了拍他的脸、连声地唤着他,他猛然倒抽了一口凉气,哆嗦着推开陆晋臣手脚并用爬下床。
“他妈的……温朝……这个混帐……”他神思恍惚地踩到地上,腰一软险些跌倒,被陆晋臣眼疾手快一把捞回了怀里。
“小游你别急,”陆晋臣猜测到情况或许很糟糕,但他毕竟不是和温朝从小长大的竹马,比燕游镇定太多,不住地安抚着燕游,“我这边朋友已经发过来定位了,我们现在就去找温总,肯定能找到的,你别着急。”
“叫救护车……”燕游的眼神有些溃散,他紧紧捉住陆晋臣的手腕,声线抖得不成样子,“先叫救护车过去啊!!!”
他实在太熟悉温朝,当年温朝出事之后他也隔三岔五就去看,温朝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语气他就能大概猜测出对方的情绪,知道温朝的性格、也知道他一旦执拗起来会带来怎样不可预估的后果,无法自欺欺人告诉自己温朝没事。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神思恍惚地换上衣服,跟着陆晋臣来到车库,几乎是瘫坐在副驾驶上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他低头一看,是温纯打过来的电话。
“怎么办……我要怎么和她交代啊!”燕游满心无力,六神无主地转头看向陆晋臣。
陆晋臣看了看他,做主按下了接听键,又开了免提。
电话刚一接通,温纯急切的声音便从里传出:“燕游哥,你打通我哥的电话了吗?刚刚我打说在通话中,你是不是已经和他聊过了?他没事的吧?”
燕游用力抹了一把脸,却怎么都说不出一句“没事。”
陆晋臣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口气,清了清嗓子,替他出声:“温纯妹妹,我是陆晋臣,是陆伯伯的儿子,你还记得我吗?”
“啊,晋臣哥,”温纯的声音小了一点,有些小心翼翼的,“对不起,打扰了,我想问问……”
“我们在接你哥哥的路上,刚刚我们已经和你哥哥联系上了,聊了一会儿,”陆晋臣皱起眉,话音微顿,“你先去休息。”
温纯和陆晋臣没见过几次面,不好意思麻烦他,几度想问燕游在不在,但这是燕游的电话,说明两人现在一起,就算让电话换到燕游手上了,应该也不会有不同的结果,她乖顺地应了一声,还是忍不住再次确认:“那我哥哥现在在哪里呀?他没事的吧?”
这下连陆晋臣都没办法给她肯定的答案,也做不到撒谎隐瞒她,沉默了两秒,只能含糊其辞说:“我们接到他,明天再和你联系,你要是休息不好,温总会担心的。”
“好,晋臣哥,麻烦你们了。”温纯连忙应声,自己先挂断了电话,懂事得让陆晋臣心酸。
燕游闭上眼,额角绷得一阵阵地发疼,陆晋臣已经把油门踩到底,好在现在已经是深夜,公路上没有车,一路绿灯通行,但即便是这样,也开了一个小时才来到定位的区域。
两人抵达现场时救护车已经把人从废墟里扒拉出来带回医院抢救了,留在现场的只有拉上警戒线的警察,车身几近粉碎,变形掉落在一旁的车牌被雨水和泥染得看不出原样。两人说明身份,从警察那里拿到温朝的手机,一刻也不敢停,连忙掉转车头赶去医院。
手机屏幕裂开蛛丝般的纹路,燕游精神恍惚地捏着手机,一路上抿着唇一声也不吭,陆晋臣实在担心他的状态,路上忍不住几次叫他的名字:“小游,你先冷静一下,我们到了医院听听医生怎么说,温总会没事的。”
“他这个疯子,”燕游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中带着颤栗的哽咽,“我知道他有点不对劲,但我没想到他会疯到这个程度,他原来不要命做康复把小纯吓到之后收敛了很多,后面也一直很宠着他妹妹,上心得不得了,谁看都觉得他是改性了,我以为只要妹妹在,他多少有个牵绊,不会疯到这个程度的……”
“这不是你的错,”陆晋臣的语气加重了几分,“而且还没有出结果,你往好的方向想想。”
燕游捂着眼睛又不说话了,两人赶到抢救室外,门依旧紧闭着,门上的显示屏仍然显示着抢救中的字样。
凌晨四点,陆晋臣电话响了起来,他低头看了一眼,第一反应望向了燕游,燕游感受到他的视线,疲惫地抬起头望过去,声音低哑:“你怎么不接?”
“是文仲打过来的电话。”陆晋臣按下了接通,把免提音量降低。
“喂,晋臣哥?”
“嗯,什么事?”两人的视线都垂落在通话界面上,陆晋臣压着声音应答。
“噢天哪,对不起我忘了你那边是凌晨,不过你既然接了,那应该没打扰你吧?”陆文仲的声音传出。
“有事直说。”
“噢,是这样的,之前不是你说让我帮忙重新给小虞同学找个安全性高的地方住嘛,我这边看好了一间,是学校附近的高级公寓,两室一厅,反正钱你报销,我把照片发给小虞同学了,刚好那天他朋友也在,也住在里面,所以就很愉快地直接去看房了,他没什么表情,但他那个朋友看起来蛮开心的,然后他同意了。我忘了和你说,合同都签好了,他今天下午搬过去。”
“你把账单发给我,月底统一给你报。看他东西多不多,帮忙搬一下。”
“这个我知道,我问过,他说他东西不多,他自己就可以,所以我就没强求。好了就这样,你睡吧晋臣哥。”
“嗯。”陆晋臣挂断电话,燕游才出声,“是朝哥拜托你的那个?”
“是。”陆晋臣斟酌着用词,“温总和我谈了一笔生意,帮了我家大忙,所以我替温总做这些举手之劳的小事算感谢他。”
燕游没说什么,深吸了一口气,抬头往手术室的方向又望了望,陆晋臣没有任何劝说他休息的话,安静地陪在他身边静静等候着。
夕阳懒散地撒下金红色的霞光,从明净的窗外淌入,波光粼粼地映亮整个房间。
“哇塞!你这个房间采光比我那间还好€€!”程修被霞光闪了下眼睛,抬手叉腰羡慕地在屋子里环视一圈,看着自己和虞砚共同的劳动成果,很有成就感,扬了扬下巴尖,故意道,“反正我就在七楼,我以后要天天跑你这里来蹭阳台!”
“随时欢迎。”虞砚被他逗笑,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直起身长舒一口气,随着程修的视线望向窗外,但心情还是有些微的低落。
€€€€他最终还是没有拒绝温朝的安排,他知道自己就算坚持不搬,也还是住的温朝一开始就安排好的住宅,索性随温朝去了,但自从半个多月前温朝和他打完那通电话,他就再也没有和温朝有过联系。
他猜不透温朝的心思,也不想再费神去猜,但他和温朝之间的龃龉,无论怎样都不该牵扯到旁人身上。因而知道温老爷子生病的消息,他也还是没有对温朝说什么重话,当初第一次见面,老爷子就对他和蔼温和,他很感念老人的这一点爱屋及乌的好意。
€€€€总之他不会再为温朝牵动全部的心神,也不会让自己的生活时时刻刻为温朝而牵挂。
“克里斯汀下午邀请我们去看晚上烟花秀,听说你今天搬家,埋怨我没和她说,”程修想起什么,笑盈盈地看向虞砚,“她还说一定要让你好好受一个不把朋友放心上的教训。”
虞砚和他们待在一起的时间久了,现在也习以为常地融入到其中,和他们插科打诨、玩乐笑闹,此时听完也扬起笑容和程修说:“那晚上我请大家去吃饭,吃完去看烟火秀吧。”
“哈哈哈哈她就等着你这句呢!”程修眉眼弯弯,“她一直惦记着你做的中国菜!她说她才应该是中国人,她吃过一次就天天惦记着,不要出去吃饭,一定要你这个正统中国人做的!”
“好啊。”
“wow!小鱼你的新家好漂亮!这是送你的礼物!”克里斯汀抱着花从进门开始便发出夸张的赞叹,虞砚又好笑又无奈,迎着她们进门,从她们手中接过花找了个花瓶插上,带着她们来到餐桌前,“我和程修找了好多家超市,才找到这些食材,再不吃就凉了。”
“是呀!小鱼都要把我家冰箱搬空了。”程修佯作生气地皱了皱鼻子,几人笑作一团,举杯相碰,房间里盈满欢声笑语,一阵风残云卷、你争我抢,连半片菜叶都没剩下。
“小鱼你可不可以天天邀请我们来你家吃饭,”克里斯汀心满意足地揉着肚子,和另一个女孩来到厨房帮忙清洗碗碟,“我和安娜给你交生活费。”
“是的是的!我实在吃腻食堂的菜了!”安娜连声赞同。
“可以啊,一三五来我这里,二四六去程修家,他也会做饭。”虞砚笑了起来,厨房外收拾桌子的程修听见,大叫起来,“我只会煮水饺!你们要是喜欢也可以来!”
哪怕是收拾家务的时间在几人的调笑中都过得格外欢乐,还是安娜先看了一眼时间,惊呼一声,几人匆匆忙忙坐上程修的车,赶去参加举办在近郊的小众音乐节,欢乐的鼓点和动感乐声点燃了夜晚。
音乐节末尾的焰火升入空中,霎那间的绽放映亮整个天穹如白昼。
滴€€€€滴€€€€
监控仪器响起疯狂的警报声,屏幕上的数字跳崖般骤降。
€€€€“不是五点钟的时候说生命体征已经平稳下来先送ICU观察吗?!为什么现在突然又要家属过来?!”燕游难以置信地睁大眼,克制不住的声音一度显得咄咄逼人,陆晋臣一把拉住了他。
€€€€“病患求生意志太薄弱,我们正在尽力……”
“小朝。”
温朝听见了极为熟悉的呼唤,他挣扎着要撕破眼前的一片混沌黑暗,一阵刺目白光让他眼睛生疼,但他固执地望向声源处,终于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身形,可她迎着光,面容模糊,温朝只感到一种冥冥之中的召唤,像有一根丝线,拉扯着他跌跌撞撞地走向她。
“到妈妈这里来。”女人伸出双手。
他伸出手,努力地想要够到女人伸来的手,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似乎变得很矮小,像是步履蹒跚的小孩,力不从心地努力跑动着,但那光刺激得他的眼睛止不住地落下温热湿意。
他说:“对不起,我太自私了,可是我只能把我所有的东西都留给小纯,没办法一直作为哥哥在她身边保护她了。”
他说:“我做了很多错事,也有试图尽力弥补,可是我不知道怎么样才够,但我回不去了。”
他问:“您会原谅我吗?”
€€€€“你是病患家属吗?”
€€€€“……我是他朋友,比亲兄弟还亲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