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砚心不在焉地想着,他觉得自己应该释然,但心脏上总是覆盖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闷,不去想的时候倒也不会注意,不怎么难受,但也说不上舒服。
他习惯性地打断自己的思路,把独自沉思的内容转回了虞淮身上€€€€既然票都买了,就回去吧,虽然每周都可以和弟弟视频电话,但到底没有实实在在地见到面,他也一直都牵挂着虞淮,担心虞淮在学校受了欺负不和他说、又或者节衣缩食舍不得花钱,总是要回家看一看才能心安的。要是虞淮的作业不紧张,他也想计划用一部分的积蓄,带着弟弟和程修他们一起出去旅行,这是他今年答应虞淮的。
二月七号凌晨,虞砚拎着行李箱从机场出来的时候脑子还有些发晕,虽然是头等舱,舒适程度已经提到最高了,但他还是不太适应,何况时间很长,中途转机还延误了几个小时,时差也一时半会儿难以调转过来。
虞淮已经放假两天了,但一方面是怕虞淮大早上就跑来机场等着,另一方面是想给虞淮个惊喜,虞砚没有和虞淮说自己要回来的消息,中途得知飞机延误时他也庆幸自己没和虞淮提前说,不然按虞淮和他如出一辙的倔性子,能硬生生从早等到晚。
然而他推着行李箱从机场出来,却在出口看到了温朝。
两道目光不期然地隔空撞在了一起,虞砚皱了皱眉,下意识要转头避开当没看到,但温朝的轮椅已经朝他滑动了过来。
“好久不见。”温朝看着他,目光很平和,以至于显出一丝异常,叫虞砚没禁住多看了他一眼€€€€比起上次见到,温朝似乎清瘦了很多,不过或许是航站楼里还开着暖气的缘故,他的脸上添了几分气色。
“没想和你见面。”虞砚还是别开了头。
温朝低眉笑了下,没在意他的故意刁难,温声和他解释:“延误的消息我这边可以收到,想着你这个点出来,时间太晚了,地铁已经停运,不一定能打到车,所以过来,想着送你回去。”
“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可是我想见你,于是擅自来了,你要是不高兴,也等到家了再拒绝我,我听你的、不来烦你。”
虞砚本来满脑子都想着怎么拒绝他,自己就是蹬四十公里的共享单车回去都不坐温朝的车,但温朝的话都说到这份上,这么不近人情的话他也实在说不出口,于是左右为难地沉默了下来。
温朝耐心地等着他,直到他几不可见地一点头,“嗯”了声,才舒了口气,抬臂做了个“请”的手势,虞砚便保持着两步的距离和他一同乘电梯来到停车场。
来到车旁,司机下车替虞砚把行李放进后备箱,又绕到右侧先为虞砚开了门。虞砚忽然有种隔世之感,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插在兜里的手指却不自觉地动了动,这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本能反应让虞砚自己都怔愣了几秒€€€€这是当初抱温朝上车习惯了。
车库里光线没那么好,他的细微异常很快被掩饰了过去,自己从另一侧放下的踏板上车的温朝没有注意到。
车身出了收费站,平稳地行驶在内环高速上,虞砚始终贴在车门,扭头看着窗外,不欲和温朝有任何交流。
温朝跟没看到似的,有一搭没一搭和他搭话。
“飞机上休息得还好吗?”
“嗯。”
“现在的公寓应该安全很多了吧?”
“嗯。”
“春节会留这里过吗?”
“嗯。”
“……”温朝动了动唇,绞尽脑汁还想再问什么的时候,忽然从身边传来不耐烦的一声:“我困了。”
温朝垂下眼,后背轻轻往后靠上轮椅,声音放轻了很多:“你休息吧。”
然而他安静下来之后,虞砚倒浑身不自在起来了,扭头看了他一眼,却注意到他衣服穿得有些奇怪,于是凝神看了看,瞧见微微敞开的外套下的绷带痕迹。
“这怎么回事?”虞砚受够了他没话找话,主动岔开话题,问起他胸口的绷带。
“哦,这个啊,”温朝没想到他会主动问自己,眼中的神色有些惊喜,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一眼,倒也不遮掩,只是自然地拢了拢衣领轻轻笑了笑,如实说,“出了个车祸,还被燕游揍了一顿,断了两根肋骨,就包成这样了,不过快好了,再过两周就能拆石膏了。”
虞砚听着他轻描淡写、甚至还能含笑的语气,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有点无语地沉默了五秒钟,询问的声音轻了点,“严重吗?”
他不等温朝回答,轻咳一声,硬邦邦地别开脸盯着黑漆漆的窗外说:“别误会,我不是关心你,只是出于基本礼貌,你可以不回答,反正我也不乐意听。”
“严重,”温朝看着他的侧脸,但表情没有太多的变化,眼中的笑意仍然显得轻松,“差一点没活得下来,不过多亏了主治医师妙手回春,所以我出院后特意让人给送了两面锦旗。”
他话虽这么说,但虞砚却持着怀疑态度€€€€温朝这两个月又没回M国,走到哪身边都围着助理保镖,何况连最大的威胁温阑都已经进去了,谁还能让温总出这么严重的车祸?
虞砚忍不住侧目上下打量了温朝一番,基本判定他是夸大其词€€€€充其量就是被谁的车不小心剐蹭,伤也应该是和燕游打架打出来的€€€€但他也放心了下来,半含着嘲讽道:“那你这命还挺硬的。”
“可能是,祸害遗千年吧。”温朝坦然地笑着点点头。
虞砚不理他,靠着车窗不再说话,温朝以为他是在休息,也安静了下来,直到车停在了虞砚居住的居民楼外。
温朝目送着虞砚下车,轻声说:“晚安。”
虞砚没有回应,反手关上了门,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巷子里。
第100章
车身平稳地行驶在深邃的夜晚,手机铃声急切地响了起来,温朝被吵醒,睁开眼看了看来电人,接起了电话。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对面的声音劈头盖脸地透过机器扑了过来。
“温朝!你这混蛋,又跑去哪里了?!”燕游的声音拔高到温朝差点没认出来的地步,他花了几秒钟反应了一会儿,温吞地回答:“路上。”
他随意地往屏幕上看了一眼,似乎想起了什么,很好脾气地补充:“在朝阳路上了,今天虞砚回国,航班延误,我想着他回来这个时间点太晚了没车,送他回去。”
“……”对面似乎低骂了一声什么,温朝没听清,但听到了燕游深呼吸一口气压抑火气的动静,“你快点给老子回医院。通话放给司机,我和他确认一下。”
“嗯。”温朝依言照做,燕游和司机对话时的语气放得格外客气,听到司机汇报了行程和目的地,明显地松了口气,又叮嘱了几句路上小心。
温朝还没回到病房就被等在楼层电梯外的燕游逮个正着,燕游面色不善地推着他回了单人病房,陆晋臣陪在旁边,礼貌地和温朝问了句好,温朝浅笑着颔首,和他寒暄了几句。
“都给我闭嘴。”燕游额角青筋直跳,看起来是留下了心理阴影,直到把温朝送回病房,督促着他换回病号服躺回床上,但因为时间实在太晚,没有叫医生来给他做二次检查。
“你就这么喜欢往外跑是吧?断的肋骨不疼了?”燕游没好气地白他几眼,一屁股坐在温朝的病床边,支使陆晋臣去削苹果。
“确实不怎么疼了,不如我刚醒后的第二周你对我动手疼。”温朝笑着点点头,态度一派坦然,差点没给燕游噎个好歹。
“你还好意思提!我为什么揍你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燕游提到这事就来气,“还有你那好助理,现在你的位置名义上是小纯在坐了,我让她给洛€€安排了别的工作,不准再过来,就知道撺掇你出去找死。一次还不够吗?你有几条命够你这么耗的?”
温朝只是笑,垂下眼不和他争辩,似乎是累了,不明显地抬手按了按眉心。
燕游虽然嘴上厉害,但看他流露出疲惫的模样,还是住了嘴,站了起来:“你睡吧,明天我过来要是发现你又给我玩消失,我真的要采取强制措施了。”
“燕游,”温朝说,“我真的没事了,你放心。”
“我放不了心!”燕游瞪着他,瞪了几秒又自己泄气先败下阵来,自己大步流星往门外走,“算了,你先睡,我走了。”
陆晋臣把削好的苹果递到温朝手里,朝他彬彬有礼地道别,温朝倒是在接过苹果的时候说了声“抱歉。”
“温总,您不必对任何人抱歉,您应该先想想自己。”陆晋臣看着他,话音微顿,回首往门外看了一眼,发现已经瞧不见燕游的身影了,失笑之余落落大方地同温朝说,“小游这些天几乎一门心思都牵挂在你身上了,自从你出车祸又连下了三天病危通知书到现在,他就没有放心过,要不是他好面子,就爱和旁人反着来、又不想你担心,估计也要陪床留在这里了。说实话,我是有点吃醋的。”
温朝抬头看着他,微微一怔。
“但是温总,我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所以理解他的担忧不安,也理解你的选择。作为旁观者,我大概说不出什么鼓励人的话,但作为合作伙伴,我希望您可以像和我们在生意场上寸利必得那样对待自己的生命。”
他站直身体从口袋里取出一张手帕仔细地擦了擦削苹果时沾上的汁液,微笑地对温朝点了点头:“祝您早日康复。”
温朝同他对视着,正色颔首:“好,谢谢。”
燕游两人刚一离开,温朝自己撑着床边的辅助器一点点下床来到床边,看到燕游和陆晋臣的车从车库驶出,在昏黄灯火的陪伴下转入十字路口,汇入回家的道路。
€€€€他是在车祸一周后醒来的。救援人员和医护人员怎样把他从废墟中找出来带到医院抢救,他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那个让他一度想要永远停留的梦,以至于他醒来后的时间始终有一种不真实感。
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是使尽浑身解数把他从阎罗殿拽回来的医护人员,然后就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直到第二次意识清明,出现在身边的是压抑着哭声的温纯和哑着嗓子哽咽的燕游。
胸口很疼,头也很疼,浑身好像压了千斤重的山石,让他难以动弹,他在半梦半醒之间混混沌沌反复两日,才终于得以长时间的清醒。
燕游红着眼睛骂他什么,他没听清,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好响,但他从未如此对自己的心跳声感到安宁和恬然。
燕游说他被从icu转出来之前被下了好几次病危通知,从车祸现场拉到医院途中做心肺复苏的时候肋骨被按断了两根,幸好医生不眠不休、争分夺秒,总算把他拽了回来。
燕游说他已经替温朝做主让人把锦旗做好了,一共两面,一面写着华佗再世妙手回春,另一面写着多谢医生救我狗命,落款人温朝,把刚醒来脑子里还浑浑噩噩的温朝逗笑了。
他说到这,语气是愤怒的,但他的眼睛里却满是担忧和一块石头落地后的心定。
温朝的注意力落到他眼下的乌青上,动了动唇,燕游喋喋不休的话音戛然而止,想也没想地俯身贴耳到他唇边,听到温朝断断续续的一句:“你……太吵了。”
燕游脸上的表情空白一瞬,随后腾地站起身,两眼中始终未达的怒火终于被熊熊燃起,咬牙切齿地瞪着温朝:“你……等着!看你好了我不揍你的!”
温朝努力地牵起嘴角想笑,但这细微的动作也不知是拉扯到那一处的伤口,传来尖锐的疼痛,只好作罢,但他眼中却落入几抹笑意。
燕游气冲冲地走了,把去叫医生回来的陆晋臣弄得没反应过来,他困惑询问的目光遥遥和病床上的温朝交汇,看到温朝微不可见地对他点了点头,读懂了温朝的口型:“让他好好休息。”
陆晋臣颔首说:“我让他休息好了再来,温总,您好好休养。”
两人走时把熬了好几天的温纯也一起带走了,温纯原本不想走,但无奈温朝也艰难地发话,要出声叫她回去,她看着温朝惨白的脸色,吓得赶紧应下,三步一回头地跟着陆晋臣离开了病房,只留了护工。
醒后的第八天,温朝能被人扶着坐起来了,也能进食,不用再靠输液吊命,洛€€得到消息,带着文件来了。
“您昏迷期间,小纯小姐一直不肯签这些合同,”洛€€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按照温朝的意思扶着他坐了起来,“现在还要让她签吗?”
“要的。”温朝点点头。
“好的。”洛€€往他背后塞了两只枕头让他能靠得舒服些,劝道,“您还是再好好休息一下吧,公司那边的工作都按照您之前的安排有条不紊地进行,最近都没有急需您处理的事情。”
温朝点着头,目光漫不经心地飘向窗外,看白鸽从树梢间掠过,尾羽撩动着枝叶微微摇曳,这让他无意识地想起那个过分真实的梦,想起梦里的叶和心脏形状的果,还有那浮光掠影经历的一切。
他有些恍惚,觉得自己似乎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了。
“……还有一件事,是福利院院长的邀请,温总?温总?”洛€€汇报到一半,没得到他的丝毫回应,抬头一看,发现温朝望着窗外在出神,唤了好几次温朝都没反应,不得不提高音量,温朝终于回神,转脸看向她,微笑着示意:“你继续。”
“是院长发来的邀请函,”洛€€重复了一遍,“今年是您开始去福利院做义工的第二十年,在您之前,是夫人和老温总每年去的,不过您在十八岁之后没有再去过,但每年都会在那日送去一笔捐款和文具图书资助,现在您的捐款他们用往年开支剩下的部分建了一栋新的图书室,院长想邀请您回去为图书室剪彩。”
温朝听完没有立即回应,而是好像又陷入某种梦魇般垂眼失神了很久,洛€€不知道他想了些什么,安静又耐心地等着他的答复,看着他无机质般清透又寂然的眼珠转了转,凝回了神彩,随后漏入几分光亮。
他问:“可以,什么时候?”
洛€€以为他不会去,闻言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很快回答:“明天。”
她的声音有点心虚€€€€这份邀请函是在两周前收到的,她在准备汇报给温朝的当天发现温朝没来公司,打电话给管家才得知温朝出了车祸在医院,拖到现在才有机会来和温朝说€€€€时间实在是太紧了,温朝现在的身体状况就算有心也不一定能去,她也绝不敢拿温朝的身体冒险劝温朝去。
果不其然,温朝听到这个时间,再次陷入了沉思。
少顷,他抬起脸,有些迷茫地看着洛€€,问:“那来不及了是吗?”
洛€€看着他的眼睛,那一瞬间没来由地将眼前的温朝同十六年前她第一次见到的温朝模样重叠在在一起,她鬼使神差地说:“来得及。”
“那走吧。”温朝点点头,眉眼微弯,“明天一早过去,算你三倍加班费。”
作为特助,洛€€自然要为了老板的出行做好规划,哪怕这一次的策划显得有一些狼狈€€€€协助老板逃离医院,并且瞒住老板的家人和朋友。
这个过程有一些惊险,首先要等管床护士和医生来查房离开,让护工协助他洗漱、然后穿戴整齐在往来的医护人员眼皮子底下乘电梯来到车库公然逃离。
车辆从停车库离开时,洛€€还有些心悸,频频回头往后看,连手机都切换成了静音模式,生怕被医生或者温纯和燕游找上门,她正要收回目光,却忽然注意到了后视镜里的温朝€€€€他身上的衬衫盖住了里面的石膏和绷带,肩膀上披着西装,正靠坐在轮椅里,侧首看着窗外,在微风的照拂下缓缓阖眼,然后舒缓又悠长地呼出气息,任由风撩起他微长的颈发。
洛€€有一种很奇怪的直觉,她说不清是什么,但她觉得温朝和她印象里的模样不太一样了。
院长早早带着孩子们等候在福利院门口,直到温朝的车停下,一张张稚嫩的小脸上睁着着好奇的眼睛紧贴在下车的温朝一行人身上。
温朝先是跟随院长的安排来到新修的图书室门口剪彩合影,又示意把洛€€把捐赠的支票送上,随后歉意表示捐赠的图书文具物资还在运输途中,要过两天才能到。
院长让院里的美术老师拿着摄像机拍大合照,孩子们都很迅速地找到了院长提前和他们排练好的位置,在推诿中间位置时,温朝不经意地一抬头,望见了对面树下在接电话的洛€€,洛€€若有所感地抬眼,对上了他的注视,连忙用口型和温朝说:“温总稍等,我马上回来。”
€€€€回来?
温朝又有些出神,他的思绪一下子飞远了。呼之欲出的既视感让他再次想起了那场梦境,他记得,梦里的那个小女孩,也是这样在合影的时刻,在树下叫他回来。
洛€€很快挂断电话回到他身边的特助专用位置站好,对着镜头露出标准微笑。
合照结束后,温朝表示自己想单独和孩子们待一会儿,老师们便各自去忙自己的工作。原来的温朝除了分发文具礼物,还会带着那些小孩一起游戏,但现在只能陪着聊天看看书。他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但小孩们却都不在意,围坐在他身边,专注地听着他讲课本里的故事,乖巧得过分。
洛€€原本也在和院长聊天,谈从院里出去的这些年,院长很是欣慰,但没聊多久,燕游的电话就打过来好几次,洛€€实在拖不下去,只能看着时间在快到十二点的时候回到温朝身边:“温总,咱们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