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司亭觉得他说得在理,沉思片刻后再开口:“但我上次见金教授的时候提起过会去拜访,不了了之也不太好。”
初澄从窗外收回视线,扭转过头,看着他认真驾驶的侧颜,反问道:“那就看喻老师想要什么样的待遇了。”
“有什么不同吗?” 喻司亭被问得饶有趣味。
“当然有了。”初澄说,“一种是我向老爷子约时间,你带着礼物郑重登门。到时他和金教授就会在正厅接待你,而我负责在旁端盘倒水,没准还会客客气气地对你说一句‘请喝茶’。”
喻司亭挑挑眉梢,似乎不太中意这种过于严肃拘谨的方式。
初澄便笑着继续:“另外一种,你提前打电话或者发微信和我说就行了。进门的时候如果碰巧遇上二老,我会向他们简单介绍一下自己的朋友,你随便打完招呼就跟我回房 。”
喻司亭出耳朵听着,边打着方向盘,边扬起唇角。
初澄:“喜欢这种?”
喻司亭:“还用问吗?”
两人相视一笑,默契地为这一话题标上了句号。
今夜的雪势不见急也不见缓,从始至终都是轻轻柔柔,悄无声息,地面上的刚化去一些便又添薄白。
喻司亭的车轮碾着雪霰停在初家院落胡同外时,两人刚好谈到不用对鹿言太过严厉,这个年纪的孩子,有点个性、爱玩爱闹才是正常的表现。
“我到啦,感谢喻老师。”初澄的话茬停在这里戛然而止,解开安全带下车,立身到雪幕中。
喻司亭正想隔着车窗玻璃摆摆手。
初澄却扶住了即将关合的车门,俯身下来笑笑: “要不就今天吧。”
他继续道:“你都来两次了,我总不能一直让你送到门外就走。找个地方停车,然后进去坐坐。”
喻司亭在夜晚中考虑了一秒钟,然后表示盛情难拒,点头同意了。
庭院深深,初家精心修整的中式园林里处处亮着灯,搭配着窗明几净的室内背景,在寂静的落雪中别具一番韵味。
两人漫步穿过前庭走廊,进入正房。金教授正在厅里端庄地坐着。
初澄低头拂了拂沾在额发上的雪片,叫了声:“妈。”
“回来啦?”金舒淇抬起头,瞧见了跟在儿子身后的另外一道身影。
喻司亭:“金教授好。”
金教授微笑着回应:“喻老师来了。”
“嗯,我们刚一起吃过晚饭,顺便邀他进来坐坐。”初澄自然地接过话茬,想起在门前看到的陌生车辆,询问道,“家里有客人啊?”
金教授点头:“有老朋友来看你爸,正在屋里聊事情。你不用进去了,去招待自己的朋友就行。”
“好嘞。”初澄笑应了声,回身轻声唤上喻老师,挑眉示意,“走。”
初澄的房间在这套院落的东厢房。室内是现代的平层套间设计,空间极大,客厅、书房、卧室各种功能区顺次相连,一眼无法望穿。
“你随便坐也随便看,我马上就过来。”他引着自己的朋友进入,脱下外套随手挂在一边,转身又要出去。
“好。”喻司亭留下安静地等着,顺带做起简单的参观。
虽然这家伙在亭州与人合租着小两室,还时常自嘲喜欢蜗居,但他在家里拥有着一间大概百余平的开放书房。屋内嵌着整两壁的六米顶高踩梯书架,按门类塞满各式藏书,触类旁通,井井有条。
喻司亭随手拂过其中明显看上去年代久远的两排架子,《毛诗注疏》、《左传注疏》、《陆放翁诗集》、《纳兰性德词》……这些应该都是他儿时用来抄写练字的。间隔这么久,所有的书籍依然保存完好,还有时而整理的痕迹。
再向前走两步,书籍风格俨然不同。国内外的近现代小说名著,还有大量的漫本杂册,甚至是网络游戏宣传的插画集。因为种类过于杂糅,凭这些完全判断不出主人的性格和喜好,却在其博爱和兼收并蓄的程度上可见一斑。
很快,喻司亭被一个插空摆放的相框吸引了注意力。
这张照片上的初澄大约只有四五岁,小小一只,俊秀的眉眼已见卓绝出挑。在他纤细的脖颈上一次性挂着十几二十枚的奖牌,孩子的表情却异常惹人怜,乌溜溜的眼睛里噙满委屈,不见半分开心。
喻司亭从前偶然读起老爷子的传记时,其实有在脑中想象过儿时的初澄会是什么样子,但远没有这个率真可爱。他小心地把相框拿起来端详。
“喻老师是黑历史挖掘机吧?我这满屋子的光辉记录你都看不见,唯独盯着最狼狈的一张。”伴着吱呀的门声,初澄端着一盘洗干净的水果回来。
“这还不算光辉?”喻司亭回过头,对他晃晃照片,“被奖牌坠得都要直不起身了。”
初澄笑得无奈:“你看仔细,那会儿我还没上学呢。身上所有的奖牌没有一块是我的。”
如果认真去瞧,的确能依稀辨认出那些奖牌上的名字略有不同,甚至有的是两个字,有的是三个字。
喻司亭对此表示出了好奇:“这是怎么说?”
初澄把果盘放在喻司亭手边,略显苦涩地扬了扬嘴角:“说出来你也许不相信,但我从来就不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
想要解释照片的事,他就不得不提起那段可以称作是苦逼的孩童光阴了。在一个还没有“鸡娃”名词的年代,外表看着光鲜的小初公子就已经是这个世界参差的见证者了。
“小时候,父母的世交和好友成群而居。住在同一片儿的不是这里的教授,就是那里的大师,他们家里的孩子养得也都优秀到离谱。我年纪最小,又事事垫底。有时候长辈们忙在一起,就会嘱咐各自的孩子领着我一起玩。”
直到现在,初澄依然记得自己四岁时坐在小提琴演奏会的台下,等着邻居姐姐表演完来抱;五岁时被一整个物理竞赛的国集队教做力学实验,六岁被迫去听全法文的演讲比赛,隔天又被邵纪带到了围棋职业定段现场。
“我在精英修罗场里遭受过各种降维打击,经常跟不上哥哥们的思维,再加上那时候基本没机会见到普通的同龄人,这些导致我对智商没有概念,总觉得自己是个笨蛋。这张照片就是拍在那个时期了,忠实地记录了我为神仙们跑腿打call的日常。”
他就连皱眉的原因都这么可爱。喻司亭笑着,用指腹抚了抚照片上那道微蹙的眉宇,问道:“那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真相的?”
“上了小学啊。”初澄随手拿起砂糖橘,又递给喻司亭几个,“那时我才发现,原来自己不是吊车尾,甚至还有点平淡无奇的小聪明。于是连跳两级,开始了解放天性,什么都想学一点,但又什么都没兴趣专精。”
“恩,像你的性格。”喻司亭坐到沙发上,接下对方递过来的水果举了举,算是感谢款待的意思,然后慢条斯理地剥开,“其实我一直很好奇,在两位老师的严谨家风下,是怎么样长出了你这样的……”
他顿了顿,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坏蛋?可能基因变异吧。”初澄笑笑,看向自己桌角的一张画作,“虽然我父母都很开明,但他们从事的职业、受过的教育、生活的环境使然,有时免不了会多些原则要求。但好在我小时候家里还有另外一个人,会做我的保护伞。”
喻司亭循着视线看过去。他能猜到这幅画的作者,是初澄的外祖父金钊曲,那位已经过世的国画花鸟大家,也是给小太阳取名字的人。
初澄说:“他抚育了我母亲和舅舅,之后也把同样的理念传递给了他们和我。生养孩子并非是任何人生命的延续,而是要教他们以热爱的方式过完独属于自己的一生。”
喻司亭抚慰式地搭了搭面前人的肩膀。他终于知道初澄清晰的教育观是受谁影响了。
不得不说,小太阳再离经叛道,最后还是找到了一个适合自己的职业。因为在爱里长大的孩子才会去爱别人的。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一夜初老师给了两个选项:“正厅下聘”和“闺房偷情”。
大哥:我只是犯了男人都会犯的错。
第46章
为了不重引起初澄对外公离世的伤感, 喻司亭没有再深扒这个话题。
他转身去看书柜里摆放的其他相框。那些画面中留存的大多都是初老师年少时的记忆,像一个个无声但充满意趣的故事,承载着时光流逝的痕迹。
其中最显眼的, 莫过于架子中央的多宫格相框。九张照片被装裱在一起, 背景都是初家庭院的同一个角落, 但镜头拍摄的主角却在不断成长。
在这一组记录中,初澄从三四岁的稚气孩童变成了朗秀的少年模样, 他背后的树也从低矮细弱长到枝繁叶茂。
喻司亭的目光停驻于此。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棵树应该是……
“我的‘童养媳’。”初澄如是介绍。
“它还在院子里,我进来的时候看见了。”喻司亭回忆起刚刚的场景。两人穿过走廊时, 曾迎面遇见过这样一道落雪的树干。
初澄点头确认:“是, 它在我很小的时候被家里人种下的, 和我的年岁几乎差不多。”
“所以, 你们这儿的习惯是把这样的树叫做童养媳?”喻司亭的问句中带着些许调笑意味。
“看来喻老师今天是挖定我的黑料了。”初澄嘴上虽如此说,内心却是不在意被他知晓这些事的,随即很大方地讲述起前因后果。
“因为我从小吃尽了年纪的亏, 总是事事不如人,所以特别希望附近几户能生出更小的孩子。我有一个比我大十岁的发小,叫邵纪。他骗我说, 初家一直都想要个女儿,金教授还在院子里种了‘嫁女树’, 可不知道为什么,这树一直不成活,也许是天意只让他们有儿子。但如果我能好好照顾院子里的树苗, 让它开花结果, 那早晚有一天父母会给我生个妹妹的。”
当年初澄听过这些话后,立即跑去请教父亲, 什么是嫁女树。他得到的回答是香樟。
父亲说,早些时候江南户族有这样的传统,如果家里生了女儿,就在厅前院落种上几棵樟树。等到女儿长大时,树也长成,就可以砍下来做嫁妆盒子。
“我那时候年纪小很好骗,对邵纪说的话深信不疑。明明自己还没柜子高,却愿意拿出十足的耐心去照顾那棵树,每天早午晚去看三次。后来,我形成了习惯,也养出了感情,甚至给它念诗读书,没事就去自言自语,把烦心事也说给它听。”
初澄现在想起往事,仍然觉得不堪回首,但凡自己有个小学文凭,也不至于被这帮损友玩弄得像傻子一样。
喻司亭似乎听得津津有味,追问说:“后来呢?”
“后来那树被我感动了。”初澄很是心累地揉了揉眼眶,继续说下去。
“过了大概有三年的时间,它真的开花了。在晚春的时候,淡雅纯净的白色挤了满树,像一道道小瀑布那样。我特别满足,整天都缠着家里人一起去看。金教授一直以来只知道我喜欢那棵树,却不清楚真正的原因。她见我那么开心,特地叫人去把树上的花收集起来做成点心,拿给我吃。”
喻司亭其实早已发觉了不对劲的地方,但一直没出言打断。直到这会儿,他实在忍不住开口:“你等下……”
初澄抢先一步:“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樟树无法开出那种绚烂如瀑的花,而且也不能做菜入口。我很快就发现自己被骗了,因为他们送点心给我的时候,说这是槐花饼。”
那一瞬间,初小公子的世界都变成了灰色的。
听完这样“悲惨”的故事,喻司亭却掩盖不住自己嘴角的笑意,代入孩子的心性去想想:“那你应该……哭得很伤心吧。”
初澄翻了翻眼白:“是除了我之外,所有人都笑得很大声。”
他也是过了很久才知道,当年邵纪一群人都在背后胡说,把自己对妹妹的期盼编排成了假想“童养媳”。后来,父亲还把这件事写进了作品集中。
类似这样藏在照片里的糗事实在数不胜数。喻司亭每问起一张,初澄的童年都仿佛是被开启了一层封印。
两人就这样聊着,忘却了时间。
期间厨房帮佣受金教授的嘱托,送来两份桃胶烤梨炖盅,敲门几次无人应答,在屋外附耳却听得室内满是爽朗的笑声。
喻老师觉得自己还没有听够故事,夜色却已深,到了该告别的时间。他站起身,从沙发扶手上拿外套时刮掉了什么东西。
啪嗒一声,一段深色的实木条落在地面上,两人同时低头查看,皆是一怔。
初澄刚要弯身,被对方先一步捡起。
“这是戒尺吧。”喻司亭把物件拿在手里,翻转着仔细查看,发现在它的背面刻着一个精细的“初”字,抬头好奇地问,“你的?怎么压在沙发垫下面了?”
“昂。”初澄被他灼热的视线盯得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没由来地心虚道,“是我要扔掉的,忘记了。”
实际上是想扔,但没敢。
万一老爷子什么时候再想起来,他不好交代。
喻司亭的眼睛很毒,一眼认出了戒尺的材质,也看出了面前人表情里的些许不自然,一瞬恍然。
他一本正经道:“上好的小叶紫檀,扔了怪可惜。你要扔在哪里?我去捡。”
“你要它做什么?”初澄诧异地脱口反问。
喻司亭摸着上面的刻字,自然地笑笑:“这可是初家的戒尺,门庭下有一个算一个的博学出众。拿回去打外甥都是种好兆头。”
初澄无从分辨他是不是故意这样说。
初家这一代是独子,不用细想也知道这根戒尺原本是用来教训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