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身暖手,岑谙呼吸凝滞,转过脸看向右方。
这次却没有对视,应筵笑着跟王睿碰杯,极其给面子地将原本属于岑谙的那杯酒€€€€那杯酒液几乎要从杯沿倾洒出来的酒,一滴不剩地饮尽喉中。
纵然清楚应筵的酒量,岑谙也知这种场合这杯分量有多遭人醉,他没来得及低语“你疯了”,应筵就趁宾客喧嚣拥挤,稳当地把酒杯落在桌上。
手掌撑住桌沿,应筵倾身垂眸,眸色依旧清亮,乱影中岑谙的脸庞投在瞳孔正中央:“不想喝可以拒绝,他们不会逼迫哄笑,不自在可以到外面透透气,没有任何场合能比你的心情更重要。”
说完,应筵撑在桌沿的手一松,摸出裤兜的手机贴在耳边,转过身匆匆离开。
耳廓气息微凉,像最后一滴本该入了口的酒,从耳尖轻缓流向耳根。
他陡地回头,望着应筵远去的方向,可那支被对方握在掌中的手机,怎么€€€€怎么跟他以前的那么像。
第52章
直到婚宴结束,应筵都没再出现。
大厅里宾客寥落,岑谙独坐圆桌盘,握起手边所剩无几的凉白开喝光,将空杯子凑到应筵那只空酒杯旁,很轻很轻地碰了一下。
重逢之后同台吃饭数次,这是第一次碰杯。
季青森上完洗手间回来拿衣服,看他还没走,有些惊讶:“等下还回祜灵市吗,还是说在这边留一晚?”
家里岑愉有他小叔照看着,岑谙说:“明天睡醒了再回去,喝了点酒,不开车了。”
“也对,歇息够了再上路。”季青森披上外套,“就别另外找酒店了,直接到楼上睡嘛,反正都划王睿账上,他今儿高兴,可劲儿宰他。”
岑谙手肘搭着桌沿,笑道:“那我可得谢谢王哥了。”
季青森整理好衣领,抬起的手顿在半空,然后轻轻落在岑谙脑袋上:“有机会再见啊,小朋友。”
满厅璀璨光色落在季青森双肩,岑谙扭头看着他走远,印象中他有过好几次这样久久地凝望着季青森的背影,不是为了探寻这个omega身上有多少受人瞩目的闪光点,相反,这些都无需考量,只是承认这人有这本事就够了。
宴会厅不剩多少人了,岑谙捞起大衣和公事包离开,不同于厅内,楼层空地的背景花墙前一阵喧腾,王睿喝得满脸通红还要被一拨一拨的亲眷知己拉着合影。
岑谙过去跟王睿道别,被王睿勾着肩膀叙旧:“小岑啊,看着你现在事业有成,王哥真的很高兴……”
酒气一股一股地往岑谙脸上扑,岑谙一手拎包一手揽着大衣,腾不出手来按下王睿挥舞的胳膊:“喝多了吧王哥,€€姐在那边笑话你呢。”
“笑吧,古人怎么云的,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哪有你这么运用的,”岑谙说,“待会儿准有人问你辜负哪个旧人了。”
“哎,不是那个意思,王哥读书少,不懂具体的。”王睿的胸花都歪了,“小岑啊,你应老板消沉好多年了,兄弟一个个结婚的结婚生子的生子,就他一直形影单只,等着谁呢。”
岑谙嘴边含笑:“王哥我就说你醉得不轻吧,我都辞职多久了,他早就不是我老板了。”
“欺负我这会晕头转向说不过你是吧,”王睿可算松开岑谙的肩膀,拍了拍,“好了,歇一晚再走吧,王哥都给打点好了,到楼下前台刷个身份证就行,便捷得很。”
岑谙也懒得联系代驾了,爽快承了好意:“谢谢王哥。”
电梯间就在几步远,梯门开启,岑谙踏进去前,还听见王睿在身后小声嘟哝:“也不知道这应老板跑哪去了,敬个酒回来就不见了人影。”
到前台录了身份信息,岑谙接过房卡上客房楼层,进门时手机响了,来电显示岑颂,接起来确实岑愉的声音:“爸爸,你参加完婚礼了吗?”
岑谙将房卡插进卡槽,开了灯合上房门:“刚回到房间,你呢,怎么还不睡?”
“都躺床上啦,跟爸爸说了晚安再睡嘛。”岑愉说,“爸爸,你吃得开心吗?”
“开心啊,还收了很漂亮的喜糖,给你留着呢。”
“喔€€€€”岑愉拖长嗓音,“那新娘子漂亮吗?”
“漂亮啊,你不是见过么,€€€€姐。”
“好吧,可是我不喜欢那个王叔叔,”岑愉说,“他是负心汉。”
岑谙噗嗤笑出来,将大衣和包往床尾一扔,自己也坐上去:“你王叔叔专一着呢,怎么成负心汉了?你哪里学来的词儿?小孩儿别乱用啊。”
“电视剧里就是这么说的!”岑愉声音低下去,“算了,不说了,爸爸今晚开心就行,晚安。”
空留急促的忙音,岑谙把手机从耳边拿开,总觉得有点奇怪,又说不上哪里奇怪,大约是他平时太忙疏忽了孩子某方面的教育,回去得找时间跟岑愉谈谈。
手机界面闪回主屏幕,岑谙下拉通知栏,发现市场部的孙总监在一个小时前给他发过消息,更早些的时候工作群也喊了他好几条。
岑谙直觉出了什么事,忙上线查看未读,这时孙总监又私戳了他一条:岑特助,在吗?
翻消息不如直接通话了解得透彻,岑谙从床边站起,边拨号边把笔电拿出来:“孙总监,出什么事了?”
“岑特助,你总算露面儿了,这么晚还叨扰你。”孙总监道,“是这样,你把市调报告发给应先生了吗?”
“下午就发过去了,有临时改动?”
“是这样,有两处数据填错了,具体更改我给你发过去了,”孙总监笑呵呵的,“虽然后面还会商谈细节,但还是谨慎点好嘛,别让应先生误会咱们€€耀粗枝大叶才是。”
电脑亮起,岑谙点开文档,若是检查起来,在两处数据上确实容易产生漏洞,但后面二轮合作要订多少货物恰恰跟这一堆数据脱不开干系,也就应筵这边他好处理一点,换成别的合作方他都不知该如何跟人家交代。
“我去跟应先生联系吧。”岑谙说,“孙总监,你回头也跟你们组员开个小会,就这几天的效率以及赶出来的质量真的不行€€€€这事我也有责任,我也会反省。”
没有声色俱厉,也没有互相推诿,岑谙阐述完事实便挂线,将电脑搬到茶几上,仔仔细细把更改后的文档检查了三遍,才拖进邮箱按下发送。
公事不同于私事,有限时间内不解决,岑谙就无法安睡,他对着电脑发怔顷刻,起身摘了皮带和手绳,挽起袖子去洗了把脸,回来依旧没得到回复。
时隔半月,岑谙再次点开应筵的聊天框,那条被折叠的文字消息终于展现全部:如果奚落和痛骂能稍微抵消一点我的罪状,那再多一些也没关系。
岑谙滑了滑屏幕,因为他那句“在商言商”,聊天记录里便全是工作相关,应筵发文字,也发语音,没再提及过一句私情,这最新的一条破了例,所以他没回复,应筵便没敢再问。
忽略这一条消息,岑谙打破半个月的空白:在吗?
有收到我新发的邮件吗?
市调报告有修改的地方,旧的那份当作废,这事是我们这边大意了,向你道歉。
放下手机,岑谙进浴室拆了套一次性牙具,洗漱完解个手出来,聊天界面仍没有动静。
婚宴中途应筵快步离开的画面在岑谙脑中迟迟不散,他抓着手机杵在床边,眼前走马灯似的掠过一幕幕,七年前的同月份,应筵蜷在副驾上手握一片白松香,催他把针扎下去时整个车厢怒声回荡,宾馆床上他受尽委屈和疼痛,肌肤相亲应筵没喊过一声岑谙。
昔日已成灰暗,今日尚未褪色,应筵向他低声认错时他瞥见的大衣一角是沉黑,默默将温水推向他时伸过来的那只手戴的表是墨绿盘,灌入喉中的葡萄酒是深石榴红,离开时踩在脚下的灯光是明媚黄。
岑谙的手掌覆上自己的腹部,衣物下是浅色的旧伤。
他仰脸,不知灯光在他眼中是否破碎,可他在应筵眼中好像是完整的。
岑谙闭了闭眼,再睁开。
他问客户部负责人要来应筵的手机号码,居然还是以前的那个,抽走墙上的房卡,他边拨号边拉开门,走廊那么长,他刚迈出一步,就收住脚。
隔壁房门只掩着一道缝,里面漏出手机的默认铃声,刺耳却无人按停。
岑谙掐断电话,铃声紧跟着息止。
阒然中混入一声极低的呻/吟,岑谙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房卡圆角抵在门板上,岑谙辨不清这声呻.吟代表哪种猜测,他这时进去又会撞见哪番场面,只知道如果他退缩了,不敢面对了,那他为自身铸造的坚韧便轰然倒塌。
抵住门把的力道又大了点,门缝缓缓敞开,岑谙下了决心,假设撞见的场面不堪入目,正好借此机会清除埋藏心底的雪泥鸿爪。
屋里没开大灯,房门自身后轻碰出声响,岑谙僵在光暗的交界外,瞳孔收缩瞪视着眼前画面。
暗灯不足以包裹往常光鲜亮丽的一个人,高傲的alpha痛苦地跪伏于地面,一手扒着床尾,一手捂着嘴咽下痛吟,深红的血液自指缝间渗出,从手背蜿蜒至小臂如血管毕露,他闻声抬眸,光也在他眼中破碎,他看着驻留暗处的beta,似深陷幻梦。
解扣的衬衫下胸膛随急喘起伏,高浓度酒精与体内药物发生剧烈冲突,腺体与胸腔如受千刀万剐,应筵满嘴血腥,明知现实与梦境都分毫不差,他还是想让那人近一点,或许他也能好受一点€€€€
“岑€€€€”痛感找到关口向他重重一击,应筵轻声闷哼,硬是把上涌的一口血逼了回去。
手背胡乱一抹嘴角,他以那样卑微低下的姿态,仰望着遥远的人:“岑谙,你能不能……离我近一点。”
岑谙只觉此刻的自己手脚冰凉,他不知自己脸上挂了怎样的表情,震愕?害怕?凄怆?大概都不是,因为面部肌肉是僵硬的,眼神也是,就连眼珠似乎也被固定住无法转动。
只知道迈出去的每一步都异常艰难,他看着应筵,明明这人是在宴会厅离场的,他却错觉应筵是从那场海难中重伤逃离,如果不把他从岸边扯开,下一个巨浪就会卷走他。
应筵以目光织网,深切地凝望着岑谙走出暗区,剧痛依旧,不敌光块将岑谙笼住时他内心的悸动和渴望。
直至岑谙在他跟前停下,他伸出染满鲜血的手,快要触到岑谙干净的裤脚时将将停下。
岑谙的手也在即将触到应筵沾着血污的嘴角时骤然握拳,很难否认七年前的屈辱始终是场重创,他没有安抚的能力,只配拥有举针的勇气。
弯下的脊梁重新挺起,岑谙漠然垂眼看跪在脚边的人,将恻隐一并收起:“抑制剂在哪里?”
第53章
一重一浅两道气息沉浮在昏沉的房间里,应筵神思不明,反应半晌才意识过来抑制剂是干什么用的。
“不是易感期,”应筵想要用搭在床尾的手肘借力支起上半身,然而双膝无力,他徒然垮下去,只剩一双眼拨开不断聚拢而来的暗雾费劲分辨岑谙的轮廓,“我病了,岑谙……我生病了。”
眼前的唇齿张合,岑谙心惊地看着应筵的齿间皆是猩红,他攥在身侧的拳紧了又松:“我帮你叫救护车。”
刚举起手机,岑谙的裤脚就被扯动,应筵力道不大,岑谙却因为这个动作而弯下了身,直直对上对方企求的目光。
“不用,不用叫车,”应筵嗓音暗哑,“有药,床头,没力气、爬过去。”
他甚至说不好一句完整的话,岑谙近距离地看着应筵的眼睛,以及他每吐露几个字就做出的吞咽动作。
手机屏幕的光自动熄灭,突然,一滴清泪砸在应筵的嘴角,晕开了肮脏的血污。
岑谙没再犹豫,转身朝床头那端走去,枕头边放置着棋盘格男士手包,他略有些急乱地扯开拉链,动作太大,手包脱离掌控掉在地面,几瓶药和独立包装的注射剂从内滚落,他愣了愣,弯身捡起。
瓶身上以及注射剂包装上的文字都不甚清晰,岑谙不知应筵需要的是哪个,他两手拢着几种药物走回去,举到应筵眼前,开口才知自己的声音也变调了:“要哪个?”
“都要,”应筵咳了一声,“先吃,再注射。”
岑谙将那些药物一股脑扔到床尾沿,抬手抹了把眼睛,按分量把颜色各异的内服药倒在手心,托着应筵的后肩,将药丸倾入他嘴里,不顾手掌沾染血迹,他又跑去拿来酒店配备给客房的矿泉水。
注射剂和抑制剂的用法大同小异,岑谙拔掉针帽,推了点针水:“打在哪?”
应筵压下脑袋,露出撕扯掉抑制贴后挠痕斑驳的红肿后颈,指了指。
岑谙定了定神,针尖刚凑过去对准,眼前事物就像出现了重影,他以为是自己的手在抖,便用左手用力扣住了右手腕,可画面依旧扭曲不清。
耳边应筵因忍痛而粗重的喘息如风暴里海水的求救,岑谙抬臂猛地擦了把双眼,视野终于清明,他抓紧时机扎上去,将针剂缓缓推入应筵的腺体中。
针筒落地,岑谙卸力坐在床尾,托住应筵的下巴让对方抬脸,指腹蹭去他唇边的污浊:“好了吗。”
口腔里血腥与苦感交缠,好歹疼痛在体内慢慢驱散,应筵胸膛起伏的幅度小了,点地的双膝觉出酸麻。
“不好。”应筵从宴会厅离场后就备受煎熬,如同被生与死极限拉扯,全身筋骨散了乱了,哪怕现在有所缓和也不觉自己被完好拼凑,却固执地认定岑谙的体温胜过任何针剂和药物,“我想抱你……岑谙,我想抱你。”
岑谙别过脸看向客房门口,耳畔依稀想起一句久远之前的“我需要你”。
假设今天市调报告没有出错,他没有执意寻找全无回音的应筵,听到门缝里传出的痛吟而却步,他将要面对什么呢。
没有惊风,没有蜃浪,应筵会溺于血红的海域,他掬起一€€海土,听货轮鸣笛长啸,从此会害怕每天日出。
膝盖蹭过地毯发出轻响,岑谙扯回眼落在应筵身上,看应筵艰难地挪近了点:“你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