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筵一手撑在岑谙身侧,抬眸注视着他:“岑谙,我想抱你。”
岑谙问:“你还有力气么。”
最后一字落下,腰间一紧,应筵等不及似的将双臂环上来,以跪地的乞求姿态,大半张脸埋进岑谙的腹前:“谢谢你……”
岑谙双手抓着床单没动,不反抗也不迎合。
房间空余错乱的呼吸,他们就纹丝不动地保持着这样身形交叠的姿势,仿佛不是他们在呼吸,而是这床、这地板、这不属于他们本身的一切在呼吸,在沉沉地凝望他们。
良久,岑谙问:“我对你来说这么重要吗?”
应筵没有回答,岑谙低下头,才发现alpha已经伏在他腿上睡着了。
他摸过旁边的药瓶,对照着药物名称一项项地查,通常一种药物会用于治疗好几种病症,但几种药物合在一起就能推断个八九不离十。
搁下药瓶,岑谙伸出指头轻戳了下应筵的后颈,身下的人没动,他又用手掌覆上去,应筵腺体散发的高温灼烫了他的手心,那让人惊骇的血色挠痕像烙印上去的他的掌纹。
这晚岑谙几乎没睡,他推不开应筵,只好亮起手机呼叫前台服务,顶着酒店服务生惊恐的视线,让人帮忙把沉睡的应筵抬到他的房间,又费尽口舌解释好几遍地面及双方身上的血迹,这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自己那边。
洗了个澡冲净身上的血腥味,岑谙剥掉应筵的衬衫泡进水里洗了,拿打湿的毛巾将应筵的身子翻来覆去擦了两遍。
客房里就一张双人床,岑谙才不委屈自己睡沙发,系紧了浴袍绑带爬上床,冲着应筵的小腿轻踹了一下,翻过身紧贴床沿朝着床头柜的方向闭上眼。
可一闭眼,床褥就成了一艘浮动的船,他睡得极不安稳,恍觉海浪翻涌的声响在周遭靠近又远离。
又一个巨浪扑来,岑谙乍然惊醒,才知已天光大亮,从乱梦中抽离时意识还不太分明,他保持着入睡前的睡姿伏在枕上片刻,这时门锁发出房卡感应的轻响。
岑谙腾地坐了起来。
应筵身裹大衣从外面进来,两人视线相碰俱是一愣,岑谙迅速扭头看了眼身后的床铺,紧接着再度看向门边。
应筵率先回神,合上门快步走到岑谙身前,单手抓着岑谙微敞的半边衣襟一拢,将手里拎的东西递过去:“我买了早餐。”
岑谙仰脸看着应筵,这人虽然一脸倦容,但脸庞干干净净的,双眼不说痛楚,唇边不染血污。
见他毫无动作,倏地,应筵在他身前蹲下来,换作他仰脸看岑谙:“是不是这样的姿势会让你更习惯?”
“……”岑谙已经不想再回忆昨晚,“然后呢,不经我允许抱上来?让我替你处理麻烦,给你洗衣服擦身子?到底是你追我还是我追你啊。”
后面的这些应筵都没有印象,可单凭晨起时自己清爽的身躯和室内暖风下那件被洗净烘干的衬衫,他足以构想完整始末。
应筵的双膝快碰地上去了,他捧着酒店餐厅打包的早餐往岑谙面前递了递,诚恳道:“我追你。”
岑谙真怕再不做回应下一秒应筵就当着他面儿吐血,光天化日下他受不得这刺激,伸手接过那袋早餐,两人的手短暂相触,应筵清醒时比较克制,没等岑谙皱眉便缩回手。
但岑谙还是皱眉了。
他搁下早餐,用手背碰了下自己的脸,又贴了下应筵的脑门儿。
手背觉出的温度比方才指尖触到的高出不少,岑谙猛地揪住应筵的领口把人从地面拽起,浑身使力翻身把人压往床上:“你发烧了知不知道?!”
刚拢起的衣襟重新敞开,应筵必须紧攥着双拳,才能抑制住一双想要环上对方腰身的手臂,他该别过眼的,可他的目光放不开主动靠近的岑谙,可笑的是熬过累累岁月,他才知长久凝望眼前人并非仅仅满足和痴醉,还有一味爱不能说的沉痛:“我知道。”
岑谙鼻腔堵塞,只能微张着嘴换了口气。
上次是在医院意外撞见,这次是在酒店巧合发现,他完全想象不到下一次会是什么时候,只知道揪在手里的领口起码染着身下人的体温:“应筵,你是不是有病!”
应筵听不出岑谙是骂他还是审问:“是。”
“有没有量过体温?”
“三十八度四。”
“买药没有?”
“……家里有,回家再吃,不碍事。”
“昨晚的药物,是不是跟腺体损坏有关?”
“一部分是。”
岑谙深吸一口气:“另一部分是因为阻滞剂的成分影响了其它器官,你必须调理,是不是?”
应筵道:“对。”
“为什么会吐血?”
应筵不回答了,也不敢再看岑谙了,可刚一转过脸,岑谙就用虎口掐着他的下颌让他转回来。
岑谙哑声问:“是不是因为那杯酒?”
“……是。”应筵说。
岑谙陡地松开他:“我不喜欢带着一身病痛来追我的人。”
应筵承诺道:“我会好的。”
“你现在的状态不配说这句话。”岑谙从床上下来,捞起床尾昨晚换下的衣裤进浴室。
洗漱完换衣服,岑谙才发现裤脚已然没有了凝固的血迹,凑近能闻到酒店洗衣液的味道,可布料是干爽的,也不知外面那人是几点起床帮他搓洗的衣服。
€€饬完出去,应筵还坐在床畔,看他出来便把床头柜的早餐拿过来:“还吃吗?”
岑谙无言地看着他,直等到应筵以为他不吃了,平举的手往下放低了些,岑谙才勾走那只袋子,清晰地看到应筵晦暗的双眼不易察觉地亮了下。
甜玉米粥和白菜肉馅饺,岑谙一口不剩吃完,应筵马上递过来面巾纸,岑谙微怔,接过后擦了把嘴:“守着我吃早饭还不如看看我昨晚发给你的邮件。”
“邮件,”应筵还没那心思打开,他拿出手机,“我知道,你说报告有修改的地方,我早上才看到消息,昨晚€€€€”
“昨晚我给你打电话,你没接。”
“我听到手机响了,我够不到。”
“算了,路上跟你说吧。”岑谙起身收拾东西,“你现在这脑子估计比市场部赶工时还迷糊。”
应筵似是听懂了什么,将手机往衣兜里一塞,转而摸出了车匙:“我先去车里把暖风打开。”
“是我开车,”岑谙抽出房卡,“带病开车载人,我还惜命,不想陪你赶着赴死。”
办完退房,岑谙掌着方向盘拐出停车场,盯路况时发现应筵也在看着后视镜中逐渐缩小的帕尔纳酒店。
世事难料,七年前他离开东口市时绝对想不到七年后自己还会在同一地点做一件曾经做过的事情,大约应筵也想到了,说:“你开车放松了很多。”
“人总会变的。”岑谙说,“别误会,载你是想还你上次送我回家的人情。”
应筵刚要说一句不值当还,可他切切实实坐在人家的副驾上,说这话未免太无力。
他依着岑谙,说:“对,还有谈公事。”
就那么两处数据上的漏洞,两人一路谈到了公寓楼下,轿车熄火,公事也谈完,岑谙握紧方向盘,窗外车影绰绰,路人匆匆,秋风催枯叶离枝,颤颤悠悠像谁的衣摆被临行的寒冬扯动。
他看着大街,彷如看到某个夜晚有个beta提着两瓶葡萄酒走来,然后两手空空低着头独自离开。
“每天揣着两部手机,不重吗?”岑谙收回眼,那些过往的场景便也从眼前倏然消散了,“把往事放一放吧,不要看过去的我。”
第54章
似乎不打算要一个完美与否的回答,岑谙说完就解了车锁,示意应筵可以下车。
应筵却没动,透过车窗望向公寓门廊前的台阶,至今仍没法想象岑谙最后一次从这里离开时是怎样一副表情:“我放不下。”
岑谙如听笑话,然而目无讽刺,只是抱着方向盘伏在上面,侧首盯住右方的人,看上去很不解:“你怎么证明你放不下?”
“我€€€€”应筵一时词穷,不是因为证据贫瘠,而是茫茫七年,他不知该从何处说起,“你走之后,我去了很多地方找你,你们学校、周边招收兼职生的地方、跟财大创就业协会有联系的企业……”
那段日子是应筵人生中最计无所出的时候,他堵了好几次乌林晚想从对方嘴里撬出来一丁半点的消息,可那个嘴巴毒辣的beta铁定心思要为岑谙的行踪保密,甚至每次故意让他出糗似的在公众场合骂他玩弄大学生感情。
“你们大四的课专业课太少,我好几次去你们教室都没找到你,明明你的舍友都在,唯独不见你出现过。”应筵回忆起来时还是禁不住心焦,他在机构里的课时排得很密,一下课就驱车前往财大,攥着张因时常展开又折叠而变得皱巴的课程表奔向指定的教室,又徒劳而归,“见不到你的时候,我就在想,你天天学校俱乐部两头奔波时在路上会想些什么。”
秋阳杲杲,有几束投进车厢折射进应筵眼中,让那双墨色的瞳孔不如以往深邃,岑谙恍若看见应筵叙述的画面从对方眼中一帧一帧回放。
大四整个学年他几乎没回来学校,剖腹之后暂未恢复如常的体质不允许他长途跋涉€€€€哪怕两个城市之间只相隔不到一百公里,他都是依靠乌林晚把录下来的课传给他,他下班后回家再挑灯学习,仅在考试当天露过面,穿着不合季节的臃肿外套,逢人便被问怎么憔悴了那么多。
“后来你们专业拍毕业照,我觉得那是我最后一次机会了。”应筵被高烧和日光灼得脑热,他用右掌掩着双眼,眼前只剩强光透过眼皮的一片赤红,像那个夏天他置身漫无边际的迷惘,“穿学士服的毕业生一拨一拨,他们的家人好友都来了,可我还是找不到你,精算专业就那么一个班,我怎么可能记错?许许多多学生从我身边经过,我捧的花和礼物却不知道该递给谁。”
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应筵放下手,从衣兜里掏出那只磨损严重的旧手机,轻轻地放在扶手箱上:“每当我怀疑你的存在是我一直以来的臆想,我就给你拨号,再用这个手机接通,就算没有任何回应也觉得好像能听见你的呼吸。”
听应筵叨叨絮絮说上那么多,岑谙终于开口:“你猜到锁屏密码了?”
“不知道,”应筵说,“我猜过你我的生日,猜过身份证和银行卡号后六位,猜过种种与你有关联的数字,担心第十次出错会强行擦除数据,我不敢再试了,只能日复一日地亮屏看看屏保图片和时间电量,直到……”
说到这里应筵无奈地笑了一声:“直到小愉先后两次撞上来甩掉了手机,第一次修好了,第二次彻底坏了。但还好,我起码不用再靠一部手机来确认你的存在了。”
一方回忆如同在映射着另一方,双方都输得挺惨重的过去,岑谙分明感觉自己鼻头酸涩了,可这会儿却也轻笑出声,谈不上诙谐还是自嘲。
他拿起那部硅胶壳都开裂了的手机,按了按侧边键,无论长按短按屏幕都没有亮起。
“其实你差一点就猜中了。”岑谙将手机放回去,这东西对某个人来说可能是一份无法比拟的寄托,对他来说仅仅是个冬扇夏炉,“密码是我阳历生日的后一天。”
往往最接近的答案也是最意想不到的答案,有时候不是难以揣摩,而是不够了解。
“大四的课我没上,拍毕业照我没去,是因为我在祜灵市,我懒得来回走动,不想见你是一回事,孩子工作两头顾是另一回事。”岑谙心胸窒闷,松了安全带好让自己缓口气,“来往学校和俱乐部之间,我什么都顾不上思考,只想时间等等我,我上班不能迟到,门禁之前要回到学校。”
“你说你找遍了能找的地方,可你不知道还有更多地方你没考虑过,我大着肚子不能住校,我住在哪?我迟迟放不下这段感情的时候,你是否想过我也偷偷回到公寓楼下和俱乐部外面徘徊过?”
岑谙摇摇头,当初只道难捱至极,回忆已是闹剧一场:“应筵,你的放不下只是因为心怀歉疚,那不叫喜欢,否则我们在一起两年你不会一点都不了解我,你不像我一样了解你的作息,清楚你吃什么不吃什么,服饰喜欢哪个品牌,葡萄酒最爱的是赤霞珠和长相思,你只擅长用言语暴力来消磨我对你的爱意。”
彼此亲密过,争执过,冷落过,在一起时不对等,重逢后也不对等,却从未像此刻在非正式的地点,正式地坦诚布公捋一捋各自的一爿心事。
“下车。”岑谙说。
应筵一瞬间抬起头,他明白岑谙送他回来不是纯粹的还人情,更不是为了拉扯工作,而是为了把话摊开说明白,最后再不留情地把他推开。
“岑谙,我会好的,”他指的并非眼下这副病躯,是认清感情后的态度,“我真的可以变好。”
“弹空说嘴有什么用?”岑谙推开主驾的车门,“你下车,过来。”
应筵被高烧影响的思维像熔断的保险丝,好一会才接上来,忙跟着推门下了车,寻到停在后备厢前的岑谙。
岑谙掀开后车盖,将一大袋便当盒拎出来撂到应筵脚边:“你做的菜,哪一道不是餐厅招牌?你试图迎合我的口味,所以你只能复制我们吃过的高档餐厅的名菜,但这是了解吗?你只是在投喂过去的我。”
“那如果,”应筵拎起袋子,“我学做其它菜没对上你的口味,现在的你能不能给我一句反馈?”
岑谙抿住嘴,不忍看应筵一双血丝虬结的眼,便撇开脸看着晚秋街景:“我想吃烤串儿,撒辣椒粉的。”
应筵立马颔首:“我今晚就买烤架。”
“麻烦你先把自己的病养好,”岑谙推了他一把,“还有,不要再往保温袋里放花了,花瓣会打蔫儿。”
应筵脚步不稳地后退一步,他笑着登上台阶,说:“谢谢你,岑谙。”
岑谙就立在车子后方,看着应筵一步一步登上门廊台阶,到公寓大门时回头看一眼,进入大堂在异形水晶吊灯下看一眼,到电梯前戳亮按钮也看一眼,好像他当年在寝室二楼的窗户的每一次目送都有了回应。
梯门开了,忽然,应筵回身折返,大步走回他面前,问:“你还愿意上来吗?”
岑谙问:“不愿意的话你要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