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腔炽热,手脚却冰凉,应筵意识先于理智,破口喊出那个手写过千万遍的名字:“岑谙!”
而这次,岑谙回过了头,深色瞳,浅色痣,灯下的脸庞不似梦中模糊。
视野茫茫,心也惶惶,应筵回应岑谙的道别,又不似只回应这一场:“岑谙,我等你回来。”
第57章
倾斜感袭来,飞机破开夜空浓云,将大地抛于万米之下。
夜间长途飞行催人困倦,岑谙撕开一次性眼罩,瞥眼瞧见边上严若€€还被手机的屏幕亮光映着脸,他问:“怎么了严哥,在做旅游攻略?”
“没有网,做什么攻略。”严若€€说,“我是看看你今年生日在礼拜几,工作日的话尽量那天给你少排点工作。”
岑谙感动道:“严哥,你可真体贴。”
“不体贴不行啊,去年正逢周一,才晚了几分钟头放你走人,小愉直接一个电话杀来了。”严若€€收起手机,“我哪招架得住他,我这是替自己着想。”
从小到大岑谙的生日都是可过可不过的,以前重视的人只有岑颂,现在多了个岑愉,他也亮起手机看看日历,下个月十五号是周四,恰好是去分部开培训会的日子,岑谙乐道:“巧了,培训会你去开吧。”
严若€€也拆出眼罩,往脸上一戴,特没人情味:“不,我通知分部,培训会延后一天,你逃不掉。”
“真狠呐。”岑谙嘀咕道,“体贴了,但不多。”
机舱里道道呼吸声此起彼落,岑谙见严若€€不回话,以为他也睡了,正要戴上眼罩,这人突然悠悠道:“往年没见你这么在意,小愉逼急了你才慢吞吞收拾东西回去,今年怎么回事?”
岑谙摸不着头脑:“什么怎么回事?”
严若€€把脑袋往他这边一偏,脸冲着他,若不是戴着眼罩,仿佛想要把他洞悉:“今年多了个人要陪你过?”
“不是啊!”岑谙着急否认,尾音上扬,但因为估计是在公众场合所以压着音量,听起来效果适得其反,“你说什么呢。”
“这么紧张干嘛,”严若€€勾着嘴角笑,“机场送别含情脉脉,买个咖啡的工夫还让我撞见了。”
岑谙冤枉得不行,他是真没想过这一层,就在这几秒钟组织措辞要为自己辩解的沉默间隙里,严若€€说:“如果你们真的要复合,你是要为了应先生而向小愉隐瞒过去,还是要为了小愉不让应先生与自己的孩子相认?”
“我……”
“不管怎样,”严若€€拉下眼罩,看他如七年前邀请他来€€耀一样真诚,“岑谙,希望你不会让自己难受。”
十三个小时后,飞机平稳落地,托运的行李还没到,岑谙站在提取大厅等,第一时间开了手机给家里报平安。
通知栏里塞了两条来自无备注号码的短信,一条是“到了吗”,一条是“落地别忘记吃晚饭”。
新西兰这边是仲春,航站楼外将近日落时,岑谙左手拽行李右手拍下天边霞色,先用不怎么分享日常的工作号在朋友圈发个单图,再切回去短信界面敲字回复:到了。
等短信发送成功,动态已经被心切的人点上了赞。
严若€€的赞落后一步,转过手机给他看:“咱们岑特助起了带头作用,奖励你回去额外组织一个生活化培训会,带动€€耀的员工在工作号像你一样发日常动态,我们是充满活力的人,不是死气沉沉的机器。”
岑谙忙揣起手机:“别了吧严总,你夸奖还是挖苦啊,早知道屏蔽你了。”
“原来不能给我看呢。”严若€€找到提前预约的车子,拉开门坐进去,“那是特地给谁看?”
岑谙无力辩驳:“给死气沉沉的同事们看,用以鞭策他们打起精神。”
全公司精力最足的严若€€从公事包里掏出一份在飞机上就圈画标注好重点的文件,搁到岑谙膝上:“岑特助,打起精神,接下来两天工作如果谈得顺利,还能抽空到处逛逛。”
在新西兰的工作日程安排得很紧凑,连晚上都要腾出时间跟严若€€凑到一块儿长谈第二天的工作细节,岑谙临睡才空了闲心做自己的事。
床头留着盏壁灯,融融光照将紧绷的筋脉一根根捋松,等电话接通,听到另一端岑愉的声音,岑谙彻底卸下疲顿:“宝贝儿,吃晚饭没有?”
每次岑谙这么喊的时候岑愉就知道他想得特别紧:“早吃完啦爸爸,小叔带我出去吃的烧鹅。”
“让你小叔学学做饭去,别净吃外面的。”岑谙说,“我看你们班主任在群里发了照片,你拿奖状了是不是?”
“就是个语文月考满分奖,”岑愉不是太满意,“又不是三科,数学英语都还差一分呢,被挤到班里第三了。”
“但我看班里就小愉一个语文满分,这不是挺厉害的么,不许妄自菲薄。”岑谙说,“等我回去给你带机灵豆,宝贝儿吃了下次准更上一层。”
岑愉连声应着,岑谙听那动静像是兴奋得在床上翻滚,好半晌才停下来,岑愉放低嗓音:“爸爸,我遇到了个奇怪的事。”
岑谙问:“怎么个奇怪?”
“就是今天,我放学的时候,”岑愉不太确认的样子,“我好像在小区门口看见那个欠你钱的坏蛋了。”
犹如平地惊雷,岑谙乍然从床上坐起。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当时坐在车里,车子又停在小区门口对面。”岑愉说,“不过他趴在方向盘上玩儿手机,没发现我。”
岑谙问:“车子什么颜色?”
岑愉说:“黑乎乎的。”
岑谙又问:“你今天是一个人放学吗?还是小叔来接你?”
岑愉答道:“自己坐车呢,小叔说今天要做实验。”
被面挠出浅痕,岑谙心乱地将被子蹬开,下了床走到窗边。
沉默惹得岑愉心也惴惴:“爸爸,坏蛋是不是想抓走我?我怕他。”
“不是,不是……”岑谙推开窗,夜凉如水,寒风便如凉夜里一只作恶的手,刹那将他的头发给拨乱,他被稍长的刘海刺了眼眶,只觉酸涩无比,“小愉,你不用怕他,他可能是来找我的,不会伤害你。”
“真的吗?那爸爸你给他说你出差了,让他不要过来,我害怕看到他。”岑愉转念又担忧,“可是他要找你干嘛?他会不会伤害你?要不我们报警吧。”
“别,小愉,他不是坏人。”岑谙将吹乱的头发往后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不用怕他,别的等爸爸回来跟你说。”
竭力放轻缓嗓音跟岑愉道了晚安,岑谙拿下手机,机身还没散热,他又拨出那串未备注的号码,等待音才响了一声,电话就被人接起,电流让人的声线有些失真,应筵的嗓音听着比平日沉一点:“岑谙?”
岑谙抓住一根窗栏,开门见山道:“应筵,你急什么。”
国内这会儿晚上八点刚过,应筵在外面吃过饭,拎着只医院的拍片袋子回到家,岑谙不在祜灵市,他待在那边也没什么意义,便回到了这边。
看到岑谙的名字出现在来电显示里时应筵根本顾不上去思考旁的,车匙掉了、房卡找不着了,他都没空理会,第一反应先把来电给接了,接了之后又想起新西兰那边应该挺晚了。
岑谙劈头一句质问让应筵有些愕然,他夹着袋子,弯身拾起车匙:“是说短信么?”
他这两天就给岑谙发过两次短信,一次是昨天下午确认对方已抵达新西兰,一次是今天五点多的时候问了句工作是否顺利,手串灵不灵,字儿都没打太多,一方面怕招人烦,另一方面是考虑到岑谙在那边忙,没空看手机,他不想给岑谙徒增累赘。
从另一边裤兜摸出房卡,应筵刷开门,刚进去放下东西,他听到岑谙说:“小愉看见你了。”
“小愉?”应筵不记得今天有在哪里碰上他,但对于那小孩儿竟然认得出自己而感到意外,出于每次谈起小愉岑谙都要失控,应筵这次语气谨慎,“他认得我?”
“你都几乎到他跟前来了,他很难认不出吧。”岑谙声调急促起来,“应筵,这才哪到哪啊,你就不能……就不能再等等吗,你到底急什么?”
“什么意思,”应筵的思维在这一刻生锈了似的,他关上门,在门厅里踱了两圈,鞋子也忘了换,一屁股在沙发凳坐下,摸透岑谙言下之意的一瞬他的后背渗了冷汗,“他是在小区门口看到的我?不是,岑谙,我没想去接近他,我知道你不想让我出现在他面前€€€€”
“那就别让他看到!”岑谙的声音带着被风贯穿的凄厉和凉薄,“他不喜欢你,他跟我说他害怕,你能不能别出现在他面前了,算我……”
他想说“算我求你了”,可这句话刚要从嘴边冒出来,他就觉得,这样的自己太卑微了,跟被他掐死的那个岑谙有何区别?
于是他倒抽一口寒风,冷声道:“否则你也别出现在我面前了。”
对话被戛然掐断,应筵回拨过去,岑谙已经关机了,显然是不想再多听他一句多余的解释。
这种情况无限地接近于他过去每一次拨打给岑谙的旧号,絮絮不休地将自己的当日点滴说上一遍,可回应他想念的永远是一句“已停机”,那些年他从拨出号码的冀望,到自言自语的崩溃,再到放下手机倒在床上看着虚空的接受事实,经历了一次又一次。
他这次像旧疾复发,急于摸出那只旧手机,又想起岑谙已经把它没收了,而现在这个号码他是断断不能放纵自己去倾诉的,即使对方用关机状态隔绝了他的一切言语。
后颈刺痒,应筵反手抓了抓,将覆在腺体上的纱布揭掉,揭下来时纱布上还沾着血迹与药水的混合物。
他重新拿起手机,点进短信界面,刚输入几个字,他全部删掉,切换到岑谙的微信工作号。
拍下医院拿回来的单子传过去,应筵开始打字。
“今天去医院复查,医生说要把腺体里剩余的阻滞剂药物清出来,当场动了个小手术。”
“很难受,医生说我的腺体能量波动太大,如果不想受恢复期的突发疼痛,可以注入医院储存库里的omega安抚信息素维持腺体稳定。”
“可是我不想要别人的味道,我觉得跟你相视就能止痛,和你拥抱就能痊愈。”
“但你不在这里,我又想或许在你家附近待上一会能好受一些。”
“大概想你是场风暴潮,我无法自救,只能发送信号。”
“发完那条短信我就开车走了,我真的没见到小yú。”
一气儿发了七条消息,应筵竟庆幸自己还没被岑谙拉黑,这是好事。
他坐在沙发凳上不想动弹,直眼看着鞋柜里的奶白色拖鞋,想不明白为什么他和岑谙的关系总要经受跌宕。
岑谙看到这些消息时已经是隔天傍晚所有公事结束之后,前一晚滋生的气被连续九个小时的高强度工作蚕食干净,此时心情平静,却突兀地被眼前的横竖撇捺扎了肝脾,一抽一抽地疼。
他不回,应筵的求救信号便像消散于空中,音信全埋葬于海面之下。
他回了,握着手机空耗电,浏览器里的道歉佳句被他一一否定,最后决定跟随心意。
“是小愉。”
“后天晚上六点登机,你还需要人帮你止痛和痊愈吗。”
第58章
连工作带游玩,在新西兰足足待够四天,合同签了,伴手礼买了,严若€€大手一挥,说要班师回朝。
同行几人前后脚登机,跟来时一样,销售主管和法务组长在后排,严若€€和岑谙坐前排。
在机场买来充当晚餐的汉堡还没吃完,岑谙坐下后撕开包装继续吃,右手摁亮手机计算回到国内大概几点。
严若€€把包放上行李架,填进岑谙右手边的位置:“不用算了,预估凌晨两点左右落地。”
岑谙仍然盯着手机:“我是看回去后还能睡多长时间,要不严总你给放天假吧,回去天一亮就是周一,谁遭得住。”
“歇个上午吧,免考勤了。”严若€€说,“下午回公司做个出差总结。”
岑谙将包装纸一揉,将气儿撒在一张破纸上,然而严若€€不为所动,他只好委屈自己不跟这位上司计较,转而又谈起新的合作商:“严哥,你好像挺喜欢中奥塔哥产区的葡萄酒风味。”
“黑果和巧克力味丰厚啊,特别是后者。”严若€€从商人角度出发,“转眼又快到圣诞了,不少饮食商家肯定牢牢抓住这个作为卖点,每年最后俩月€€耀都订单暴增,我能不喜欢么。”
岑谙说:“我以为同类相吸呢。”
严若€€是黑巧信息素,他假装被拆穿:“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接过空乘发下来的矿泉水,岑谙喝了一口,斟酌着字词:“小愉那么爱吃巧克力,有时候我都怀疑会不会是他刚出生那会一哭闹,你就拿安抚信息素哄他,让他给产生依赖性的。”
“那是他太好哄,管我信息素什么事儿。”严若€€说,“不过么,只要他别长蛀牙,随你怎么赖吧。”
岑谙剐蹭着瓶盖上的竖纹,试探道:“你们alpha,是不是只要多接触某种信息素,再抵触最后也能慢慢接受?”
“看情况吧,”严若€€别有深意道,“有时候生理上接受了,心理上可不一定,得循序渐进,毕竟信息素与其说是一种味道,还不如说是一种行为物质。”
说得很隐晦,岑谙懂了,又好像没懂。
他倚在舷窗旁,窗外黯淡一片,像他黏稠得无法流动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