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 第4章

“啊€€€€疼……”

徐京墨不理会裴修的惨叫,他随手用指腹将血擦去,弯下腰轻声说道:“裴修,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我问你,寒之到底是怎么死的?你若不说,你的一双儿女就是你现在的下场,我保证他们就算能活下来,下半辈子也绝不会好过。”

裴修浑身抽搐地躺在地上,四肢冰凉绵软,一时间脑中竟空白一片。

徐京墨也不再问下去,他见裴修不言语,便直起腰打算离开,他才走了一步,脚腕就被一只沾血的手牢牢地抓住了:“我说,我都说……”

…………

当徐京墨拿着供书走出来的时候,已经距他进入诏狱时有两三个时辰了,眼见着天色暗沉了下来,天际的颜色模糊又凌乱,徐京墨眯起眼向远处望了一会儿,终于找见了一轮藏在云雾中,淡得几乎找不见的月盘。

墨色衣物看不出血迹来,但跪在地上的狱卒都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在夏日黏稠的空气中,有种湿漉漉的阴寒。

他慢慢转动目光,看见了站在一旁的阿盛,眼中终于有了些神采:“进宫。”

徐京墨本打算进宫将裴修的供书交给萧谙,但万万没料到皇帝并不在宫中,于是将供书揣回了府,打算明日上朝亲手呈给皇帝。

但还有一件事他也没料到。

他的雨露期,在这一夜,毫无预兆地来了。

第六章 €€冷梅

萧谙刚踏入徐府内院时,便听到里屋传来清脆的碎裂声,与此同时,他还闻到了空气中暗暗浮动的冷梅信香。

“哥哥?”

萧谙唤着徐京墨,他的声音随着晚风一起,将门弄得吱呀作响,片刻之后,门竟被吹开了一条缝隙。萧谙绕过那扇巨大的屏风,越向里走,那股梅香便越发浓郁,如同一卷轻纱,温柔地裹挟着醺醺然的他向内去。

“谁?”徐京墨的声音虚虚传来,像是从齿缝间硬挤出来的一般,“滚出去!”

信香让萧谙的头脑昏沉起来,再加上他今日在贺春楼中陪季珩庆贺生辰,难免多喝了几杯,此时神志都有些模糊起来。萧谙定了定心神,声音抬高了些:“是我,萧谙……”

徐京墨扶住一边的柜子,垂着头看着碎成几片的玉瓶,神色很是复杂。他的手指一点点收拢,抵在柜角紧攥成了拳,试图让自己保持几分清醒:“萧谙,你来做什么?”

萧谙听到这话怔了一下,很快便恢复了原来的神情,当他抬手拂开珠帘,看到那个双颊绯红、细细发颤的人时,眸子不由狠狠一缩。

徐京墨长发未束,青丝散落在瘦削的脊背上,随着两只凸起的蝴蝶骨翕动而起伏。他的唇润泽带红,下唇还印着两个浅浅的牙印,从乌发的间隙,可以看到他后颈上那块泛红的皮肤,像是雪中一点红梅,又似是玉上滴落的血珠。

他抬眼看过来的时候,那双上挑的凤眼里水光潋滟,似是春日暖阳下的薄冰,将化不化地挂在一摊春水里。

萧谙第一次发现,原来徐京墨是这样美的。

这个模样的徐京墨,萧谙还真是头一回看到€€€€在他的印象里,徐京墨好像永远都冷漠又强大,遇到什么都能从容应对,没有任何人会小瞧他的权势。

他从没想过,能在徐京墨脸上看到这种近乎脆弱的神情,在惊慌无助的背后,仿佛还带着一点不易被察觉的恐惧。

“哥哥,我就是有些担心。”萧谙话音一顿,试探性地向前走了两步,“所以来看看你。”

走近了,借着窗缝中泄进的一线月光,萧谙才看清徐京墨的额上,竟然密密麻麻地布了一层汗珠。

“你……”

萧谙打断了徐京墨的话,他转头向四周嗅了嗅,故意装傻道:“屋子里是熏过什么香吗?……怎么这么香啊。”

徐京墨脸上的红意霎时更添几分,他羞愤至极,恨不得上前一把捂住萧谙那张嘴:“没,没有。”

“可是屋子里明明就有股很浓郁的冷梅香,哥哥,你没有闻到吗?”萧谙走到徐京墨身前,鼻尖微微耸动,忽然瞪大眼睛,恍然大悟一般看向徐京墨,“我知道了,这香不是屋中的,而是你身上的!”

萧谙走得越近,他身上那股竹香便越是猛烈地扑过来,令徐京墨两股战战,几乎站立不稳。萧谙的信香并非是清雅温润的竹香,而是一种非常有侵略性、甚至带有一丝辛辣的青竹香,仿佛置身于满是竹林的深山中,润泽清凉的气息令人避无可避。

“这不是熏香,这是信香,宫里那些婆子没有教过你吗?”

萧谙眸色深沉,缓缓地吐出两个字来:“没有。”

徐京墨的手心里全是热津津的汗,扶着柜角的手一打滑,身体顿时失力地向一旁斜斜栽倒,萧谙呼吸一滞,立刻就伸手将人拦腰抱进了怀里。

隔着薄薄的一层夏衣,萧谙轻易地就能摸到徐京墨细韧的腰肢,以及他身上的热度。

萧谙脑中“轰”的一声炸开了,他睫毛发颤,心尖也跟着颤了起来€€€€原来徐京墨的腰,是这么细这么软的。

徐京墨将脸埋在萧谙的肩头,难受地低低喘了起来,声音比平日里柔了些许:“抱我去床上,你便离开吧。”

萧谙一直以为徐京墨是化不开的雪,可却从不曾想到,冷雪融尽,会变成一朵柔软而轻盈的云。

他抿了抿唇,将徐京墨打横抱起,将人放到拔步床上,蹲在一旁给徐京墨脱鞋。徐京墨的脚腕很细,他竟然一手就圈得住。萧谙神色晦暗地垂下眼,目光顺着支起的踝骨,游走到了脚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忽然惊觉,他的徐相,他的老师,他的京墨哥哥,真的很瘦。

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纤细。

萧谙想起六年前,他还需要仰着头和徐京墨说话,徐京墨迈开一步,他要走两三步才追得上,瞧见最多的就是徐京墨笔直的脊背。

那时候萧谙以为是徐京墨步子大,他长大了就会跟上,直到季珩一语惊醒梦中人,他才明白了,徐京墨不是走得太快,而是从来不肯停下脚步去等等他。

萧谙用手背在徐京墨的额头、脸颊探了探,就在他要抬手时,徐京墨一把捉住了他的手,像是苦苦压制着什么。萧谙侧着头问:“京墨哥哥,你脸好烫,是不是生病了?要不要我去找容音,让她寻个大夫来?”

“不许去!”徐京墨喘了两口气,手指愈发收紧,几乎要将萧谙的腕骨捏碎,“我没事,只是雨露期到了……过了今夜就好了。”

“那今晚我留下照顾你,明早我再从密道回宫。”

说罢,萧谙也没有等徐京墨的回复,蹬掉长靴后摸上了床。徐京墨耳畔传来一阵€€€€之声,紧接着身旁一陷,一个人影便压了过来。

徐京墨整个人都在发抖,在乾元强大的信香下,一股陌生又熟悉的酸胀从小腹腾起……徐京墨用全部的理智压抑着自己,才使得自己没有那么快就丢盔卸甲。

“哥哥,你身上好烫……”

萧谙一边这样低声喃喃,一边不动声色地向徐京墨身边挪了挪,他原本是想搂住徐京墨的,手却突然碰到被褥上一处湿漉漉的地方。萧谙唇角勾起一点弧度……他将手指举到两人之间,哑着声音问道:“嗯?这是什么?”

徐京墨看到萧谙指头上的水渍,整个人都烧了起来,想寻个地缝钻进去:“陛下,陛下日后就知道了。”

“床上怎么会有水,好生奇怪。”萧谙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他轻笑出声,故意问了下去,“哥哥,你是不是把甜汤撒在床上了?”

“不要再说了,你!”徐京墨瞪大眼睛,怒视着萧谙,只不过他眼中盖着一层水雾,这就使得再大的怒火,看起来都成了嗔怒,“你离我远些!”

许久,萧谙小声的哼哼从黑夜中传来,他一边叫着,一边向徐京墨贴了过去:“京墨哥哥,我难受……”

乾元和坤泽的影响是相互的,处于雨露期的坤泽信香也可能引起乾元的情动,现下形势越来越糟糕,如果真就这样硬挺着,怕是他和萧谙谁都熬不到明早上。

他猛地睁开眼,一咬牙翻身将萧谙抵在身下,跨坐在萧谙的胯骨上,两腿曲折着夹在萧谙腰侧,淡声道:“萧谙,你是真心想帮我?”

萧谙唇瓣微张,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接着,他看到徐京墨身子微倾,乌发顺着他的肩膀滑下来,徐京墨伸手将长发都拨到右侧,露出了那光滑修长的后颈。

“不是要帮我吗?我教你。”徐京墨抓着萧谙的手,带他摸上自己那块脆弱的腺体,塌着腰将那块地方送到了萧谙的眼前,“在这里,咬下去,就算作是你帮我了。”

萧谙喉结来回滚动,最终,他抬起头,将唇小心翼翼地贴在了那块凸起上。

他在亲吻他的坤泽。

那是一枝,愿意为了他折腰融雪的冷梅。

第七章 €€供书

徐京墨醒得比萧谙早。

天还未大亮,窗牖处隐隐透出黛蓝,屋内仍是黑沉沉的,只能模糊地看到一些摆设的形状。徐京墨感觉身上很沉重,残存的睡意使他的眼皮粘连在一起,头脑又因吸入床榻间残存的信香而变得混沌起来。他想要翻个身,却发现自己的腰间搭着一只胳膊,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颈间喷来的炽热鼻息。

这是另一个人的呼吸。

徐京墨登时就醒了,心中大骇€€€€什么时候,他开始对萧谙这样不设防?

连萧谙睡在他榻旁,醒来的时候竟然一点都不觉得奇怪,甚或觉得,好似一切本就该是这样的。

这不对劲,至少对于他和皇帝的身份来说,实在是太奇怪了。

徐京墨挪开搭在他腰间的手,从床上坐了起来,许久他慢慢地抬手捂住了后颈,指腹揉搓在皮肉上,很清楚地摸到了凹凸不平的一排牙印。

昨夜萧谙咬了上来,对他进行了短暂的安抚,得益于乾元的信香注入,他的雨露期得到了缓解,很快便昏昏睡去。不过此时他仍感到颈后隐有余热,倒不奇怪,毕竟他这副身子渴了太多年了。

不过,萧谙倒是……睡得不大好,一整夜都翻来覆去的,徐京墨感受到腰间抵着的东西,到很晚才消停了下去……徐京墨慢悠悠地看了眼萧谙发颤的长睫,他知道,萧谙马上就要醒了。

“你该走了。”

这是萧谙醒来,听到的第一句话。

这徐相也太没良心了€€€€萧谙气得咬了咬后牙,在被中的手收拢成拳,越攥越紧,他竭力遏制着情绪的翻涌,说道:“哥哥,你是……坤泽吗?否则如何解释昨夜你身上的信香?这么多年来,我也以为你是个中庸。”

“与你无关。”徐京墨坐在床沿,踩着鞋子走到窗边,声音在寂静的夜中显得格外冷清,“昨夜……多谢陛下恩赐,我已大好了。”

“恩赐?”

萧谙还没来得及纠结徐京墨这冷淡的态度,他便被这两个字激怒了,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盯着徐京墨清癯的背影,许久才自嘲地笑了两声:“你管这叫恩赐?我还以为……”

“陛下和臣之间能有什么?”徐京墨打断了萧谙的话,平静地说道,“臣不敢僭越,但还是给陛下添了麻烦,若陛下还念这些年的旧情,就请陛下还是忘了昨夜的事吧。”

“好一个‘忘了’!徐相,你做派潇洒,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但朕偏偏不想忘。这是你欠朕一次人情。”

萧谙穿上靴子,怒气冲冲地甩袖而去,走时故意将门摔得哐哐直响,徐京墨觉得有些好笑,心道,跟小孩子发脾气一样,只知道拿东西撒气。等萧谙的脚步声也远去了,屋子里倏忽便静了下来,徐京墨便叹了一口气,繁杂的思绪搅得他心也跟着乱了。

徐京墨知道,自己不该为这种事情扰乱了心绪。

这些年来,他大权在握,已是应有尽有,尽管这些似乎并不是他一直以来所求。若是按他心意,他只想让皇帝尽早独立起来,因此多年来悉心教导,都是为了小皇帝能够把握住这片江山,而到萧谙及冠之时,他便将朝政大权都归还给皇帝,而后挂印还乡,找个安安静静的边陲小镇安度余生。

可事与愿违,他似乎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他想放下的,权臣党派的亲信却是不肯让他放下,权势迷人眼,又有几个人能像徐京墨这般放得下?他当年为了对抗薛太尉,亲手养起的那些心腹大臣,此时却也成了他的阻力,很多时候他都是推着向前走,很难再寻到一条回首的路。

这些年他率领权臣一党与清流派互相争权,大多也是顺势而为,不得不为。旁人都道丞相权倾朝野,有不臣之心,可谁又知道,在他心里始终将君臣之位放在首位,从没有过二心,反倒是最近在琢磨着如何放权,从这朝堂中急流勇退。

可他从来没想过和萧谙之间的关系,会有什么变化。萧谙这些年对他的百般示好,他一边怀疑是另有所图,一边又自欺欺人的觉得,那只是他们多年来互相扶持,萧谙对他生出了一种孩子气的依赖罢了。

徐京墨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他愈发感到无力,一切好像都脱离了他的设想,在向着不可挽回的路奔去……

一旦摆脱了深沉的夜色,天便亮得很快,如同染坊中的丝帛,天幕被时间抓着两角,一下就被涤白了。徐京墨推开窗子,仰头便见到朝阳从东边的云雾中探出头,便唤人来为他更衣洗漱,准备上朝了。

徐京墨走前,又不顾劝阻,服了一碗压制信香的汤药。他看容音气得直噘嘴,心下觉得好笑,存了几分捉弄她的意思道:“这汤药到底是不方便,改天叫梁大夫过来,研究着做个丸剂的,带在身上也方便些。”

容音气得跳脚,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碗,杏眼瞪得圆圆的,坚定地道:“不成,这是最后一次给你这药了!”

“最后一次?那怎么行。唉,只可惜我家容音姑娘是个中庸,不然就能救我于水火了。”

容音是徐京墨乳母的女儿,自小就在徐京墨身边服侍,几乎算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了,也是为数不多知道他是个坤泽的人。徐京墨为了掩藏坤泽这个身份吃了多少苦头,容音都看在眼里,虽然心疼,但她也知道,要徐京墨找个乾元,委身于他人,那更是不可能的事情。

每每提起此事,容音总觉得命运弄人,眼圈免不了要红一红的:“上回大夫都说了,这么拖下去,你身体要吃不消的……”

徐京墨平生最见不得姑娘家流眼泪,他一下就慌乱起来,连忙从怀里掏出帕子给容音擦眼泪:“不哭了不哭了,我错了好不好?以后不喝这些污糟东西了,我保证好好养着,活到百岁,跟乌龟比命长,你看这样行不行?”

好不容易把容音哄住了,徐京墨满身是汗地上了轿子,脱力地靠在一旁,突然生出一个念头:觉得萧谙也不是那么难对付了,起码他比掉金豆豆的姑娘要好哄多了。

…………

今日皇帝有些怪,徐京墨站这样想着,抬起头便撞上冕旒后那双乌沉沉的眼€€€€皇帝也在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徐京墨心中猛地一跳,不由自主地抓紧了手中的朝笏。

“陛下,臣有本要奏。”

大司农的话打断了他们缠绕在一起的视线,徐京墨先转开了头,垂下眼将目光落在自己的靴尖上。大司农躬身行了礼,说道:“陛下,今夏大衍中部以南雨水多发,不少地方都有遭受洪涝,臣与大司农丞再三商议,还是觉得应该奏请陛下,是否要减少齐州、渝州、望州以及屏州四地今年的赋税。”

“轻徭薄赋,与民休息,这本就是灾年朝廷该做的,朕准许了。此外,还要向遭受水灾之地拨款放粮,此事就由大司农主理,丞相监辅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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