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也是一身缟素,他跪坐在巨大的黑色棺柩旁不作声,看起来有些怔怔的。
灵堂里没有他人,唯有簇簇烛火随风而舞,一种凝重的寂静在灵堂中发酵,令人连呼吸都变轻了。许久之后,徐京墨才反应过来,面前的便是大衍的新帝了。
徐京墨连忙跪下行了一个大礼,他的影子被拉得瘦长,与新帝的倒影融在一处,远远看去竟像一人。他垂下长睫,一字一顿地说着:“拜见陛下。”
那孩子闻言抬起头望过来,一张掩在光影中的脸庞清秀异常,也充满了稚嫩。他脸上没什么神情,只眼角带着点红意,在他过分苍白瘦削的脸颊上像是两道血痕。
萧谙警惕地问:“你是谁?”
徐京墨忽然意识到,面前的这位仓皇继承大统的大衍新帝,不过也就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他们都是刚刚失去至亲的人。
他与父亲感情不深,也早已经习惯一个人过活,但萧谙不同,在他身为皇子的那些年里,先帝还是很疼爱他的……而这份疼爱,在此刻都变成了无法缝合的伤痕,碰一碰便会锥心的疼。
萧谙年岁尚小,还不知道该如何与这道丧父的伤痕坦然共处,他是无措的,也是恐惧的。
徐京墨无声地叹了口气,走了过去,摸了摸萧谙的头,将他轻轻地拢在怀里,嗓音温柔得让萧谙想起,他母妃拥着他一起看晚霞的时刻€€€€
“微臣徐京墨。”
第四章 €€生辰
萧谙自密道走出,听到“叩叩”两声,他不急不缓地把密道的门掩好,漫不经心地问道:“谁?”
“陛下。”门外传来尹昭的声音。
萧谙右眉微挑,声音高了些:“进来吧。”
徐府密道通向宫内,接着走,另有一条密道通往御书房中的暖阁。在他离开皇宫之前,特意让暗卫首领尹昭守在外面,不让任何人进出此地。
尹昭推开门进来,行走间没有半点声息,他弯着腰行了礼后,压低声音道:“陛下,季公子来了,在永乐殿候着……”
听了这话,萧谙的眉头立即就拧了起来,他看向尹昭,眼中已流露出几分不悦:“你怎么没打发他回去?”
“属下已说过了,但季公子说今日非要等到陛下不可,否则他便不出宫……”
“胡闹!”萧谙将手里的折子丢在桌上,眉心的褶皱更深了些,“宫里是他想留就留的吗?”
他此时的处境非是随心所欲,尽管他贵为九五至尊,但朝中大权大多都把持在徐京墨手中,这些年来已颇有些功高震主的意思。尽管近些年来丞相与太尉不合,朝中逐渐有清流站出来与丞相党羽分庭抗礼,但大权仍未全数收回萧谙手中。
在没有能力完全能抵抗徐京墨的时候,萧谙选择了韬光养晦。在这样关键的时刻,他更不能放任自己于身边人,否则便会有荣钟那般的惨剧再次发生……
尹昭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便垂着头静静地站在一旁。
“罢了,朕亲自去一趟。”萧谙说着就拢着袖子急急走了几步,忽然他脚步一顿,对跟上来的尹昭说道,“你不必跟来了……朕还有另一个人要你着人处理。此事妥当办好后,你也休息几天吧。”
…………
永乐殿离御书房并不远,萧谙坐在帝辇上,不一会儿就到了。虽然已是傍晚时分,日头将坠西山,但暑气未消,这一折腾萧谙身上又出了些汗。下了步辇后,他从怀里拿出帕子在额头上按了几下,又理了理身上的衣袍,这才跨进永乐殿的大门。
跟在身侧的小太监拉长调子喊道:“陛下驾到€€€€”
萧谙将手背在后面,步子却停住了,果然,殿门被倏忽从里推开,门内跑出个红衣的少年,像是一团火,从台阶上飞快地跑下来,一把扑进了萧谙的怀里:“陛下,你去哪儿了?”
他字音拖得长长的,弄得本该是在质问的话,听起来倒像是在撒娇。萧谙面上露出了点笑意,伸手摸了摸季珩的头,放轻声音问:“怎么了,等急了?”
“是啊,我在这里等了足有一个下午!”季珩往旁边一躲,的头发甩动着拂过萧谙的手,像是一匹水滑的绸缎,“别摸!我听他们说,摸了长不高的。”
萧谙笑了出声,长臂一伸,揽着季珩的肩膀带他向殿内走去:“小珩,其实朕觉得你有变高啊。”
季珩只比萧谙小一岁,个头却比萧谙矮了不少,现在他被萧谙揽着,头只能埋在萧谙的颈子旁,很是不服气地道:“我只是还未发育完全,陛下瞧着,明年我就同你一样高了!”
两人并肩走入殿中,萧谙命奴仆都离开了。他看到桌上零碎的点心酥皮,以及一本倒扣在桌上的兵书,便问季珩:“今日你来找朕,到底是要做什么?”
季珩哼哼两声,转过头去:“忘了。”
萧谙知道季珩这是在和他耍小性子,须得他哄上几句€€€€季珩很小就跟在他身旁做伴读,两人从小一起长大,萧谙实在太清楚季珩每个举动的意思,即便后来季珩随父去了边关,两人也未有生疏。而季珩是季将军与阳谷县主的独子,从小就骄纵惯了,萧谙也愿意纵着他这样的小性子,总觉得这样的人才是有鲜活气儿的,而不是像他身边大多数人那般,恭顺而麻木。
如今,萧谙身边只剩下这一个玩伴,因此并不愿计较季珩言行间的随意,他有心想哄哄季珩,但脑子中一直那人缩在马车一角的身影占据着,不住地分神。
那个人要是不那么要强就好了,偶尔也能服个软依靠下他,而不是遇到什么都冷冷淡淡,把所有的事都藏在心里……
“萧谙?”
“啊。”萧谙回过神来,心虚地摸了摸鼻子,以此来掩饰自己刚刚的走神,“若是忘了,你便早些回去吧,晚些宫门就要关了。”
“谙哥,我不能留宿宫中吗?”
萧谙闻言面色一沉,皱着眉盯了季珩半晌,而后冷硬拒绝道:“不能。季珩,难道你忘掉荣钟了吗?”
此言一出,季珩也僵硬起来,他垂下头玩了一会儿玉佩下的流苏,有些委屈地喃喃:“谙哥,难道你真的忘记三日后是我的生辰了吗?年初你曾答应过我,生辰要陪我一起过的。”
萧谙确实是将此事给忘了,经过季珩这一提醒,他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档子事,他安抚道:“朕自然记得的,到了你生辰那天,朕定会出宫陪你的。”
“那一言为定!”
季珩又缠着萧谙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出宫去,到后来萧谙有些心不在焉,又开始有些走神。季珩离宫的时候,天色已晚,宫中各处掌起了灯,有个太监弯着腰问要不要用晚膳,萧谙点点头,吩咐他上了些清淡的膳食。
晚膳都是早就备好的,放在膳盒中细细地保着温。不一会儿就有一众太监捧着膳食进了永乐殿,萧谙不怎么在意膳食,他靠坐在旁边看书,偶一抬眼,瞥见了一个极其熟悉的面庞。
那是个端着一道芙蓉绿豆冰糕的小太监,看起来不过十五六的模样,白净而瘦弱,眉毛颜色很淡,下面的一双眼也细细弯弯的,此时他正弯着腰将冰糕摆在桌上,此时也感受到一道炙热的目光,于是抬起头疑惑地看了看,这倒叫萧谙将他的脸看了个分明。
霎那间,萧谙雷劈一般,愣在了原地。
“你。”萧谙放下手中的书,指了指那个小太监,“叫什么名字?”
小太监吓得浑身一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磕绊绊地答:“奴才,奴才叫李庆。”
像……实在是太像了。
萧谙抿着唇,有些恍惚起来€€€€如果当年不是亲眼目睹荣钟在他面前咽了气,他几乎都要怀疑荣钟还活在世上,在他不知道的角落中平安长大。他的目光凝在李庆的脸上,久久没有挪动,缓缓开口问:“在哪当差?”
“回陛下的话,奴才在李德海公公手下当差,负责传膳的。”
萧谙一双眸子乌沉沉的,喜怒不显:“今日起,你就留在殿内伺候吧。”
长宁街,裴府内。
“义父啊,这次您可真是帮了儿子一个大忙了!”裴修将李德海迎进府中,脸上尽是喜色,“那个不长眼的死了,这回可没有人能再查到我们手上了。”
李德海面色凝重,他转头看着裴修,语中隐隐带着不悦:“我急着递牌子出宫正是为了此事。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你先别高兴得太早,我派去渝州的那一拨人,从半月前就一点消息都没有了。我在想,若真是他们联合起来杀了徐京墨派去的那个侍卫,为什么一点消息也没有?还有,他从渝州拿走的账簿,现在又在何处?”
裴修一顿,随即摇摇头:“义父许是多虑了,现在京中京郊都是徐府调查此案的人,所以他们目前也不好进城吧。再等些时日,风头稍过,他们自会潜入上京,而后将账簿献上来的。”
“如此最好,怕只怕……”
“义父莫要再多想了,有您在,一切自然是船到桥头自然直。来来来,今日儿子为您备了海味八样,这可都是补身的好东西啊……”
西边的日头将坠不坠,为庭院中的景致披上一层如血的霞光,李德海呼出一口气,将那股心头盘旋多日的不安压下,随着裴修一起跨入了裴府的前厅。
第五章 €€审问
徐京墨一觉醒来,发觉已是夜深时分,窗外传来沙沙雨声,他随手披了件衣服走到窗前,伸手将窗子推开了,细密的雨丝便随着风吹进来,落了他一身。
难怪白日里那么闷,原来是憋着场夏雨呢。
徐京墨在窗前站了许久,直到雨势渐小,乌云四散,天幕中露出皎洁的一轮明月来。他面无表情地抹了一把脸,将窗子慢慢地合上了,冰冷的水珠顺着颊边湿发向下滴,贴着皮肤流进了衣领,使得他皮肤呈现出一种冻僵的苍白来,衬得颈子后那块发烫的红痕更惹眼。
他用手盖上自己的后颈,闻着那股湿漉漉的梅香,薄唇微启,吐出两个冷冷的字眼:“恶心。”
隔日清早,贺春楼里的掌柜悄然派人送来一件奇物,说是有难以定夺之物,须得徐相亲自过目才行。贺春楼明面上是在京中极富盛名的一座酒楼,菜肴新奇,陈设华丽,还有西域来的舞女,但背后却是徐家在经营,自然也是徐京墨设在京中的暗楼之一,平时都是用来打探消息的。
容音捧上来个曲柳木的箱子,放在了桌上,徐京墨打开箱子,发现里面是一些首饰,但都不是很贵重。徐京墨曲着食指在箱子侧边敲了敲,将首饰倒出后,在箱子的一角用力向下一按,“咔嚓”一声脆响,箱子底层便应声而裂,露出底下的暗格来。
徐京墨伸手将东西取了出来,发现是一本蓝皮账簿,他顺着薄薄的纸边将账簿翻开,坐在椅子上开始核对账目。
屋中很安静,只有偶尔翻页时弄出的声响,容音没有出声打扰,轻手轻脚地去煮水,沏了一壶茶,放在徐京墨的手边。徐京墨看得很快,不过一炷香的工夫,账簿就已经翻了一半。
徐京墨将账簿猛地合上,手掌压在封皮上,慢慢地攥成了拳,手背上青筋毕现。他沉沉地吐出一口气,起身就向外走,喝令道:“来人€€€€”
十几个侍卫应声而入,训练有素地跪在了门口,其中跪在最前面的,是新的侍卫长阿盛。
“你们立即去裴府扣押裴修,千万不能让他逃走。阿盛,你随我一同进宫。”
衍景六年,七月初九,少府裴修,削其官职,押入诏狱。
大衍诏狱内。
“你们就都在这儿候着吧,阿盛,你带人守在门口,没我的吩咐,不许放任何人进来。”
几个狱卒跪了一地,低下头去战战兢兢地称“是”,徐京墨抿了抿唇,沉默地向诏狱尽头快步走去。
当他经过时,一个狱卒悄悄抬起头,飞快地向上瞥了一眼€€€€只见这位大衍最年轻的丞相面色阴沉,含霜挂雪的眉眼像是利刃尖锋,他手里端了一盏油灯,一张脸被光影剖成阴阳两半,宛如索命罗刹再世。这般炎炎夏日中,他竟然还穿了一身墨色长袍,从头到脚都裹得很严实,只露出一小截玉白的颈子。
皇帝任命丞相全权查办此事,徐京墨便连着三日都只身一人进入关押裴修的牢房,每日都待上两三个时辰。在这段时间里,守在门口的狱卒每日都能听到牢房深处,传来撕心裂肺、几欲泣血的惨叫和求饶声。
今日,是裴修下狱的第四日。
“裴修,想好今天的说辞了吗?”
“你,你不要过来……”地上蜷缩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瑟瑟地盯着在门外的徐京墨,“我已经说过了,你那侍卫的死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哦?是吗?”
徐京墨不疾不徐地摸出钥匙来,将门上的铁锁打开,走了进去,他每向前一步,裴修就瑟缩着向后挪动一点,直到脊背抵上墙壁,退无可退。
裴修抬头,直接对上了徐京墨阴鸷的眼神,顿时身上的伤口齐齐作痛了起来,崩溃地大喊起来:“你到底想要怎么样?我该说的都说了,难不成,你还要强行逼供吗?”
徐京墨薄薄的眼皮一垂,无声地笑了起来,他的嘴角虽然勾了起来,但笑意却透着股毛骨悚然之感。
“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我到现在还没杀了你?”徐京墨顿了顿,他从衣袖中掏出一样物件,丢到了裴修的面前,“因为我在找人。如今,我的耐心已经耗光了,这次是你的女儿,下次就轮到你家那小子了。”
裴修扒开蓬乱沾血的头发,将那东西捡起来一看,顿时浑身发凉,痛哭出声€€€€那竟是一根血淋淋的幼童手指!
“你不是人,徐京墨,你这个连亲舅舅都能施以极刑的畜生,你如此罔顾人伦,一定会有报应的……你必不得好死!”
闻言,徐京墨眸色更冷,他看待裴修的目光宛如看一个死人,而后,竟是慢慢勾起了唇角。
世人都拿贺公案激他,说他是个六亲不认、冷血无情的怪物,可他偏生只能受着这样的骂名……毕竟当年先帝早逝,他被迫回京接下这乱成一团的大衍,直到力挽狂澜帮少年帝王稳住局面、手握重权,其中有多少艰辛恐怕也只有他自己知道。而在这几年间,他所失去的不仅是名誉、情感,更有他的亲舅舅€€€€贺公案的主角,贺渝明。
徐京墨闭了闭眼,却是不敢再想下去,再睁眼时,他已恢复了那冷血阎罗的模样。只见他冷笑一声,抬脚就是对裴修的胸口正中狠狠一踹,将人踹得斜斜栽倒,而后踩住了裴修的右脸,用靴尖碾过裴修的眼睛,叫裴修丝毫不能动弹。
“啊!啊!”裴修右眼一片血雾,痛得几乎想要打滚,那靴尖直直插进他的下眼皮里,他下意识伸手去掰,徐京墨却越踩越深,仿佛下一秒就能将他的眼珠踩碎,“饶了我,啊,痛死老子了€€€€”
“说,在渝州任太守时,你到底克扣过多少银两?还有,你到底是串通了谁去杀寒之?是不是李德海那个狗奴才?”
“我没有说谎……在渝州时,朝廷一共拨过三次赈灾银两,其中大部分都拿去修溃堤了,我,我就只是扣了点零头和粮食啊!”
“所以,你承认在渝州哄抬粮价,是你和当地商贾共谋了?”徐京墨慢条斯理地动了动脚,淡淡地开口,但内容却让人胆颤心惊,“裴修啊,你应该不想每天与儿子相见一部分吧?”
“大人,大人,我认了,是我贪欲熏心,是我该死,我该死……但我求求你饶了我的孩子吧,他们尚年幼,对这些事一概不知啊。”
“你为私欲私扣朝廷赈灾食粮,害渝州百姓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饿死之人何止几百几千!你是该死,但我绝不会让你死得如此轻易。”
徐京墨眉头微动,脚下一个用力,踩进裴修眼眶里。裴修一个不察,眼珠竟是生生被踩爆了,血喷得极高,有两滴溅到了徐京墨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