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好,朕还有重托与你。明个朕让梁院首再来给你看看膝盖,他精通针灸之术,能将体内寒气排出,还是小心为妙,别落下什么病根。”
“好。”
萧谙一边问起武举的情况,一边低下头摆弄着腰间挂着的那枚红色玉块,季珩有些看不清那到底是什么东西,看起来有点像个章子。过了一会儿,萧谙才漫不经心地另起话题,问道:“阿珩,朕听闻前两日,丞相是来府上看你了?”
季珩点了点头,不明白为何萧谙忽然提起这事。
萧谙手上动作一顿,那物件便被他拢入掌心,只听萧谙的声音淡淡,不掺一点情绪地道:“朕听闻丞相走后,你病情便加重了,当夜又起了热。”
季珩极为委屈地看了一眼萧谙,斟酌着说道:“丞相并未做什么,只是我不好,又不小心吹了些冷风罢了。”
“哦?这病居然来得如此巧……”萧谙忽地抬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季珩,那目光如电如剑,好似要将季珩看穿了,“还是说阿珩的病,原本就没好全?”
季珩被这一眼看得打了个寒颤,他已经明白了,萧谙这次冒着风险也要来将军府,并不只为探病而已。
“陛下,真的只是我自己不小心而已,与丞相无关。”
“事情果真如此,不过朕也不曾信过那些无稽之谈,朕了解丞相,他向来不是个妄动的人。更何况,聪慧之人,应该都明白过犹不及的道理。”
季珩对上萧谙那双弯弯的含情目,听到萧谙慢条斯理地说道:“朕也没什么旁的意思……只不过,阿珩所做之事还是要切记不能留痕,不然总叫朕担心太早暴露了你这张底牌。倘若阿珩不在朕身边,朕又该与谁共商大计呢?”
这番话听起来处处为季珩着想,可实际上,这是一种警告€€€€萧谙这是在警告他见好就收,不要再以此事大做文章、构建陷害。
很多时候,萧谙并非看不出季珩做了什么,只是季珩此时于他还有大用,那些小打小闹他便也睁只眼闭只眼,不与深究。虽说季珩是他从小到大的玩伴,可他又何尝不是在为了收权而利用季珩呢?
萧谙平生最讨厌不受掌控的东西,若是季珩再擅作主张,萧谙其实也不介意再换个听话的合作对象的。
毕竟,皇帝的选择,从来都不是唯一。
…………
出了将军府,萧谙却没急着回宫,而是命人将马车驾到丞相府上。
还未踏入房门,萧谙先是听见了房中淅淅沥沥的水声,他屏气凝神,放轻了脚步进屋,正瞧见容音正舀起一瓢水,准备朝徐京墨那头缎子般的乌发上倒去。
而徐京墨平躺在贵妃榻上,双目轻合着,面容平静,似是睡着了。
容音这时也看见了萧谙,只见萧谙用食指压在嘴唇上,示意她不要出声。
萧谙从容音手里接过木瓢,挥了挥手,示意他来做,容音只好退下,换成萧谙给徐京墨沐发。
温热的水浸湿了墨发,那亮而滑的发丝便在萧谙手里拧成了长长一条,他将一旁早备好的木槿叶捣好的泡沫抹在手心,均匀地涂抹在那条长发上,又挖出一些抹到徐京墨的头顶,而后用指腹轻轻地在徐京墨头上揉按。
男子的手指粗细、下手力道都与女子不同,更何况萧谙手上还都是练武磨出的老茧,他一揉徐京墨便立刻感觉到不对,惊疑不定地掀开眼帘,倏忽间,撞进一双会说话的眼中。
青年的嗓音微沉,在光线模糊的内室中,伴着轻微的水声,有些不大真实:“小的伺候的,丞相大人可还满意?”
自初雪那日两人闹得不大愉快后,徐京墨已经有段时间没有私下见过皇帝了,冷不丁一看见萧谙,徐京墨不由有点发愣。左右房中只由他和萧谙,他便不再身行礼,只偏过头去道:
“陛下怎么来了,是又来训斥臣下的吗?”
见萧谙沉默不答,又冷笑一声道:“臣竟不知道,府内私兵如此无用,这般轻易就将外人放进来了,这下叫臣夜里安睡都是不能了。”
“什么训斥,我这分明是来赔礼道歉的。”萧谙继续着手上的动作,撇了撇嘴小声说,“不过说了些混账话惹你生气,这么快就成了‘外人’了。”
萧谙的手指在头皮上力道适中地揉按,他擅长此道,过去几年里,只要徐京墨头疼了,他常常亲自为徐京墨按头。
这般小意温柔、伏低做小,徐京墨知他定是有所图,只是一时捉摸不透皇帝的想法,于是也不答话,只等萧谙继续说。
“哥哥,我那日是急了些,不是故意要说那些话的……别不理我了。”萧谙声音低低的,似乎是有些害怕听到拒绝的话。
“一次两次只当是口无遮拦,但次数多了,未必就不是掩藏已久的真心话。”
徐京墨呼出一口气,长睫颤了几颤,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疲倦:“陛下,你总是打个巴掌给个蜜枣,这只会让你失去信任。这话臣以前就同你讲过,人心是最难掌控的,纵使要施展帝王心术,也该先以人为本。”
“我明白你说的……可我当时着实没有想那么多。”萧谙舀起水,将泡沫一点一点冲净,“你也知道的,季珩算是我为数不多的友伴了,我见他那样,便当时一下脑热了。”
“不过,我也已经与他说过了,要他更尊重你,不要在背后搞什么小动作……就算你气他,也别再气我了,好不好?”
第三十四章 €€台阶
见徐京墨没答话,萧谙立刻软了声音说:“哥哥,你就原谅我吧,你若是再气,便打我两下出出气好了。”
萧谙将手冲净了,拎着两只湿淋淋的手蹲在贵妃榻边,像只在雨天被抛弃的狗崽一般,用一双濡湿的眼看着徐京墨。
这一眼,让徐京墨想起了很多事情。
他想起雨夜里,萧谙拉着他的手怯怯地说害怕,寂寥和声响都会让萧谙无法入睡。他想起每每自己染病后,萧谙总是悉心照料,他心里明白,萧谙是怕他也像父皇那般,用死亡抛弃他。他想起当他周旋于前朝老臣之中时,是得以萧谙的信任和依赖,他能才得以揽权在手,将谋逆之人处理干净。
萧谙还不明白,他心里从没什么怨怼,气性也早消了,现如今只余一地灰烬般的失落罢了……
徐京墨轻轻挪开眼,将那一点涩意压了下去,声音轻得几不可闻:“打你做什么?陛下扪心自问,这些年来除却陛下在功课上偷懒,臣小施惩戒以外,臣何曾真正对陛下动过手?”
“我就知道哥哥最是疼我。”萧谙将脑袋搁在徐京墨的手中,拱蹭几下,“哥哥不与我计较了对不对?”
“好了,难为陛下屈尊为臣洗发了……过去的事情,臣也有莽撞之处。就让这些事过去吧,不必挡在你我之间,反生嫌隙。”
皇帝要粉饰太平,那他只能如他的愿,只是,他的失望要积攒到什么时候才算是到头呢?
见萧谙点头,徐京墨垂下眼,话锋一转:“陛下,还有一事,臣今日一定要问问陛下……臣知陛下与季家公子交好,多年情谊未曾断过,但他所做之事,到底有没有陛下的授意?若没有,派往西郡平乱之人,为何不是陈鸿封?”
萧谙站起身,为徐京墨擦拭起头发来,他的神色晦暗不明,低声问道:“若是我说没有,你可信我?”
“陛下说没有,那便是没有。”徐京墨感觉到头皮被轻轻扯了一下,他没做反应,只继续说道,“是陛下说的,我们要坦诚相见,同舟共济。”
“季珩要做什么,我不知道,但我有一事可向你保证,我不会让他伤到你。”
萧谙松开墨发,摩挲着徐京墨后颈,那处嶙峋瘦骨有些硌手,再向下一寸,能摸到一块丰腴温热的软肉。那处软肉正逸散着只有萧谙才能闻到的香气,简直令萧谙意乱神迷,几乎忘记了要说些什么。
片刻后,萧谙才回过神来,声音微哑:“……至于陈鸿封,我有其他的考量。镇西大将军来京述职不成,反被下了狱,现在西疆是群龙无首,也正值混乱的时期。若是陈鸿封不回去,被调任到西郡,没人能说得准这场仗要打多久,如是一两年还未平息战火,西疆想必也要乱起来了。”
“我信陈鸿封的能耐,可眼下属实是缺将的时候,左思右想只能派吴元青去了,不过你也不必忧心,想必武举结束后这种局面便能缓和。武举正是要将真正有大能之人选拔而出,之后将他们扔去边关磨炼几年,以后必成可用之材。”
“这样啊……”徐京墨缓缓闭上眼,神色寡淡,看不出喜怒。
这时门外传来了尹昭的声音,隔着门扉有些闷:“陛下,属下拿了新水来,可要加些热水?”
萧谙看了眼徐京墨,见他好似睡着、不愿再答话的模样,便知到了他离开的时候了。他拿布帕随便擦了下手,在徐京墨耳边小声说了句我走了,放轻脚步走了出去,将门再次掩紧。
他这才对尹昭吩咐道:“回宫吧。”
尹昭替容音送水,因此来得早了些,又因他习武,耳力比常人好上许多,因此刚才屋里的话他听了个七七八八。他跟在萧谙后面,纠结了一路,终于在马车进入宫门时,忍不住问道:“陛下刚刚所说,徐相真的听进去了吗?”
这些年来,萧谙是极信任尹昭的,就连有时候季珩来不及去晏城,他也会派尹昭去。尹昭是皇帝用得最趁手的一把刀,知道许多皇家的暗面,因此萧谙做事也不避着他。不过这次他却也没急着回答,只反问道:“你觉得呢?”
尹昭有些为难地说:“属下认为,徐相应当没有全信。”
萧谙听了这话,顿时笑了起来。
“不论丞相心里怎么想,他都有一个选择,那便是相信。”萧谙的面容掩在阴影中,一双眼却犀利如狼,在暗夜中也泛着荧惑般的光亮,“因为,这是朕给徐相的台阶,他此时若是不下,才当真是糊涂了。
…………
京外数里外的晏城连下了整整三日的雪,环城的山都练成了一片的白,而山上,正有人发着愁。
“唉……”
这已经是贺文程今日第五次叹气了,他坐在窗边,看着外头一片白茫茫,心里愈发急躁。
自从他与宛娘私奔至晏城后,便被安排进了这间山林中的小屋,为了躲避李大人手下的搜查,他们一直住在这山间,平时的东西采买都靠徐府亲信。这种日子贺文程还是能忍受的,山中虽寂寥,但有红袖添香,对他而言也不算是太难熬。
只是不知道为何,自从秋末那几日温度骤降后,山中竟回荡着一种哒哒的鬼哭之音,在深夜冷风中,如同有数只厉鬼悲痛嚎哭,吓得贺文程夜不能寐,就算入睡了也是噩梦缠身,时常要宛娘哄他许久才能安静下来。
时间一长,贺文程的精神便被折腾的不大好,整个人便迅速消瘦下去,反倒是不怎么怕鬼的宛娘看着精神些。
这晏城在百年前的战时惨遭屠城,曾有一个敌国将军以抢夺孕妇为乐,在这片山林中囚禁了多个身怀六甲的妇人,被迫委身于他后被处死,就连腹中的胎儿也都惨遭毒手。
晏城老人都说,城郊这片山林充满怨气,是有不愿离去的冤魂在此徘徊。正因如此,晏城人平时都不大靠近此处,这才渐渐变为了荒凉之地,能让他们藏身于此,躲过李大人的追捕。
贺文程先前是不知道的,后来偶然间听亲信说起这故事,被吓得几近昏厥,当下也不写他那些酸诗了,连忙写了封信求徐京墨为他们寻个新去处,他死活都不想继续在这闹鬼的死地方继续再待下去了。可这信一连去了数封,别说是移居了,徐府就连只言片语的回信都没有过,这一拖,便拖到了今日。
宛娘端着一碗热茶走了过来,搁在贺文程面前,又伸手将窗子掩上些,柔声劝道:“贺郎,小心着凉。这几日大雪封山,大人也不便上山来取信,我们还是再等等看吧,好在食粮还有一个月的份,不至于他不来,我们便要饿死在这里。”
“这时候你还能如常说笑,宛娘,你真是比我强上百倍。”贺文程吸了吸鼻子,一把抱住宛娘的细腰,在她腰间无比眷恋地蹭了蹭,“若是没有宛娘,我简直是要活不下去啦!”
“怎么跟个孩子似的。”
宛娘虽嘴上这样说,手上却轻轻地抚摸着贺文程的后颈,带着安慰意味的动作显然也将贺文程烦躁的心绪抚平了。
“宛娘,在你面前我只做我自己,这让我感到畅快极了,哪怕现在我们这番处境,我也不曾后悔过……毕竟,若不是遇见了你,我都不知道我竟活的那般无趣。”
贺文程想起什么,忽然将头埋在宛娘的腰间,声音有些闷闷的:“说起来,还是你给了我勇气,和你一起逃来晏城,这应该算得上是我爹死后,我做过的最出格的事情了。毕竟,你也知道我爹当年因为擅权植党、卖官鬻爵而被处以极刑,我算是运气好,捡了条命回来,这才有机会遇见你这个提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娘子。”
“贺郎,别这样讲,是我该谢你将我从李大人手下救了出来,否则宛娘现在,大抵只剩下一具枯骨。”
贺文程对上宛娘微红的双眼,他抿了抿唇,终于在心中默默下了决定。
他起身拭去宛娘眼角的泪花,轻声说道:“宛娘,我这几日一直在想,过了这么久也许卫尉卿已经有了新欢,有可能就不会再那般在意你逃跑的事情了。所以我打算亲自下山去,再去找人帮我们寄信到徐府。”
宛娘急急道:“不可!现在到处都是贴着你我画像的巡捕令,若是你贸然出现……”
“宛娘,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小心,不被他们抓到。”贺文程望着宛娘,那一向风流多情的眼从未有过如此坚定的神情,“我也向你保证,一定带你离开这鬼地方,让你跟我过上好日子,不叫你再受半点委屈。”
宛娘见他这副神情,一时也有些恍惚,贺文程向来是个怯懦偷生的男人,却愿意为了她做到这个份上,这令她的心瞬间变得滚烫而柔软。她想,或许这一次,眼前这个人是值得依靠的,是她能依靠一生的良人,而非是因为贪恋她的美貌,便硬逼迫她为妾,又不珍惜她的男人。
“千万一路小心,贺郎。”宛娘落在别起贺文程的一缕碎发,如是说道。
前往城中的一路上,贺文程都带着一顶斗笠,他极小心地隐藏在人流之中,尽量不在一处停留太久,很快便找到了送信铺子。
可他却错估了一件事€€€€他不知道的是,整个晏城中,到底又几方势力盘踞,而眼线又到底有多少。
贺文程哪里会知道,再天衣无缝的计划,到了晏城,也是凶多吉少、前路未卜。
第三十五章 €€私心
半月后。
今日也是武举开榜的日子,武举于半月前已尽数结束,而这一日,正是所有人都盼望着的日子,由皇宫中的人,将皇帝钦点的武举前列之榜张贴在各个大街的告示处。
就算是未参加武举之人,也好奇这位这武举重开后,是谁能经过重重考核,成为第一个武科状元。只见皇榜最上,一甲一名武进士的位置,由朱笔御批,赫然写着一个对于武生来说,或多或少都曾听闻的名字€€€€季珩。
季将军家的小公子夺得武举魁首,这个消息很快便在上京传开,随着功名册送至将军府,无数的人想尽办法也想登门拜访这位极年轻的武状元。何况在上京之中,又有谁不知道皇帝与这位武状元是从小玩到大的交情,都想抓住这个机会能够与季珩拉近关系……一时间,将军府成了炙手可热的新去处。
然而季珩原本便是大将军之子,从小被骄纵惯了,因此他不愿见人便将其通通拒之门外,到现在竟是谁也未见得他一面,直到宫中来了消息,皇帝下旨召见。
而皇宫深处,萧谙正摆弄着腰上的玉牌,思索着该为季珩定个什么官职才合适。
虽说最后的三甲是由皇帝来定夺,但那也须得季珩自己过了策论与外场比试,通过层层选拔才有抵达金殿给皇帝评议的资格,季珩不仅比试时样样都拔得头筹,就连策与论都分别拿了第一与第二,可见就算从前在边关,季将军对他功课的督促也不曾落下,这才得以厚积薄发。
季珩换了新装准备面圣,他如今春风得意,又是俊秀少年郎,骑着高头大马一路驰过长街,惹得街旁的姑娘纷纷侧目,不住试图往他怀中投绣帕、香花与鲜果,一炷香的功夫,他总算是进了宫去,得见天颜。
皇帝一见了他,便眉眼弯弯地上前两步,心情大好地笑了起来:“阿珩,朕说过吧,你一定可以夺魁!”
“总算……没有负了圣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