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哥,我求你,给我和主子留一个生机!你给我一个面圣的机会好不好?我已经查到了很多证据,只要我给陛下看了这些,他肯定就会明白主子是被冤枉的,季珩的死和主子一点关系都没有。”
阿盛抓着尹昭衣裳的下摆,极其卑微、无助地哭了出来,他甚至有些语无伦次:
“昭哥,就算是看在我们俩过往的情分上,求你,我求你,给我一个机会……我只要见到陛下,他会相信我的,我的证据已经足够证明有人要栽赃陷害,我只差最后一步了……只要你给我这个机会,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我只求你这一件事,我知道你有办法的,你,你答应我好不好?”
尹昭弯下身,一根一根掰开了阿盛的手指,而后他冷淡的声音传来:“不好。”
第五十章 €€动刑
阿盛用袖子擦了擦眼睛,不想在尹昭面前更加难堪,可眼泪一旦松了闸,就怎么也停不下来……这些日子来的压力、无助以及紧张,连带着尹昭无情的拒绝,像是一座大山压在了他的身上,将他强撑着的一口气压散了。
尹昭做出了选择,他不是那个被选择的答案。
尹昭的确说过他是最重要的人,可比重要的人还要排在前面的,大抵暗卫唯一信奉的真神、誓死效忠的主人。尹昭不愿伤他性命,可最多也就是私下将他放走,其余的,便也再做不到了。
他不愿为了阿盛违背萧谙。
阿盛知道,尹昭爱得顾虑重重,爱得进退两难……可爱一个人本就应该心无杂念、竭尽全力,尹昭做不到,他也做不到,那便不要这样互相为难了。
尹昭皱起眉头,伸出手想为阿盛擦泪,下一秒,“啪”的一声,他的手被阿盛一把挥开,手背上立刻显出一道红痕。
“尹昭,你今日不愿帮我,我知道你有你的原则,我不会以你我之间的情意逼你,但也恕我不能接受你的选择。”言语间,阿盛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他用力擦去脸上冰冷的液体,余下未干的,都冻成了冰碴挂在脸上。
“阿盛,你别再傻了,就这一次听我的吧!你必须离开上京……”
阿盛摇了摇头,微微仰着脸,用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盯着尹昭,而后他缓缓向后退了一步,缓缓说道:“若我真听了你的话,那我就算是活着,也不过是苟且偷生的行尸走肉一具。”
面前这个人,与他亲密相拥,水乳交融过,阿盛曾以为那就是永远。可他今日方才知道,永远一词究竟有多易碎,信任、立场、抉择……无论是哪一个都能使他们的一生错位,使“永远”变成一个不作数的誓言。
意识到这点,阿盛醒悟过来,他和尹昭根本就不该走到一起,或许这段感情的存在就是错误。他转过身去,声音又涩又痛,每个字都仿佛是从胸膛深处挤出来的:“原本两个乾元在一起也是理所不容的,我们……算了吧。”
“过去种种,我不后悔,那是我心甘情愿,我也在你身上得到过欢愉。今日之事,我不怨你,你信不过我,所以不愿帮我,雪中送炭本就是难事,我不会再强求。只是此刻开始,阿盛同你不会是友人、爱人……而是陌路人。从今往后,我们便各为其主吧。”
尹昭闻言呼吸一滞,他急急绕到阿盛面前,试图阻止阿盛离开的脚步:“你是要同我分开?”
“不然呢?”阿盛回头望向他,笑得很是苍白,“我们不是已经都做出了选择吗?”
尹昭死死盯着阿盛,将双拳握得很紧,额上隐隐有青筋在跳动。他试图说些什么来挽留阿盛,可发觉真到了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显得很无力。他抿紧唇瓣,最后笨拙地开口问阿盛:“……那放在我这里的‘媳妇本’,也不要了吗?”
阿盛顿时觉得心痛如绞,他吸了吸鼻子,小声地说道:“不要了……都不要了。”
在与尹昭互通心意后,阿盛就将这些年来所有攒下来的银票统统交给了尹昭,那时他像是孔雀开屏一样,在尹昭面前得意地道:“你看,小爷我养得起你!先别反驳我,如今你是我的人了,媳妇本就该你拿着……夫人,我全部身家都在此了,你可要替我好好打理才是!”
尹昭原本是不想要的,但架不住阿盛软磨硬泡,最后还是收下了那沓银票。他替阿盛收好了放在秘格里,心里却谋算着自己的“媳妇本”€€€€他想用这些年的积蓄买个大宅子,牌匾就请人写盛府,最好还能养几尾锦鲤。等他和阿盛都休沐时,两人可以回到小家中,度过只属于彼此的时间。
可如今,一切都成了空。
阿盛不要媳妇本,也不要他了。
尹昭心知这件事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了,无论他多么不舍,两人都绝无回到过去的可能了。
他们在一起时,他不是没有预料过这个结局,但当真要与阿盛分开时,这种感觉远比他想象中的痛上千万倍,尹昭闭上眼,强忍着喉间的哽涩,勉强挤出一个笑来,对阿盛说道:“万事小心。”
清寂月色下,两人的眼眶都红了,阿盛先撇开了头,迈开步子从尹昭身侧走去,两人的肩膀擦在一起,无声无息地撞碎了两颗心。
他们背对背,决绝地朝着自己的道走去,无人回头……直到风声再起,庭院中却已没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只余下一句疏离的“多谢”。
…………
皇宫深处的暖阁内,一干人吵成一团,惹得皇帝动了大怒,将人通通轰了出去。
这事还要从季将军归京说起。
季将军不舍昼夜,风尘仆仆,一路跑死了不知多少匹快马,竟在短短几天内赶回了上京,只为亲眼见到儿子的尸首,确认季珩的死讯……有传闻称,当夜将军府内彻夜燃灯,恸哭不止,不时传来几声嘶吼般的诘问。
回京的第二日,季将军就带着先帝赐给季家的丹书铁券,一状告到了金殿之上。在深冬时节,他赤膊入殿,袒露出满身伤疤,既是一身的功绩,也是一种威胁。
他在朝堂上,联合众位清流一派的臣子,逼迫皇帝为季珩做主,要皇帝下令即刻处置凶手,严惩作恶之人。
皇帝为安抚季将军,承诺一定尽快将此案结案,给季家一个交代。而近来的风波还远不止于此,上京开始流传一种谣言,说在大祭礼上祭炉在徐相手上碎裂,是大衍先祖震怒的迹象,以此降下警示,不允贼人当权祸乱朝廷。此等谣言一出,立刻引得现在民情激怒,纷纷请求皇帝处死此等罪人,以息天怒。
萧谙本就因为种蛊而身上不适,被这些人轮番施压,这几日连觉都没有睡好一个。他坐在暖阁内,回忆起昨夜他前往诏狱后,徐京墨那对他冷淡至极的态度,更是火气上涌,口中发苦。
徐京墨这一回的雨露期是被蛊诱发的,因此并未持续太久,基本第二日就消了大半。待意识清醒过后,徐京墨便不愿再同萧谙欢好,反抗得十分激烈,弄得萧谙也有些失去耐心。
萧谙将人强硬地压在石床之上,掐着徐京墨的下巴威胁道:“你的情*还没结束,现在这般嘴硬,可想过后果吗?到时候,你会来求朕的。”
结果,徐京墨为逼迫他放手,一口咬在了他的腕子上,而后用那双被汗打湿的双眼瞪着他,冷冷嘲道:“萧谙,幻想够了吗?你未免把自己想得太过重要了……再遇到情*,整个狱里都是男人,我一定要用你吗?就算是死,我都不会再求你。”
萧谙听后,妒火翻涌而上,于是更加用力地将人架起来,抵在墙上翻来覆去地弄,最后徐京墨连喊出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才堪堪收了兵,手下留情放过了那人。
只是,这事想起来还是憋闷,事情堆在一起,萧谙简直控制不住地想发脾气,当即就发了大火,将季将军等人通通逐了出去,只余下燕思一个。
燕思跪在地上,萧谙怎么看怎么烦,顺手就抄起笔筒就往他头上丢,他头上被砸出一个大包也不敢呼痛,只伏在地上,默声承受着帝王的怒火:“真是废物!十日之期已近在眼前,你却还没查出半点眉目?如此行事,是否在敷衍朕?”
燕思咬着下唇,不敢应声,萧谙骂了他很久,才觉得心情平复了些。燕思一直没有回话,只是在临走前问了皇帝这样一句话:“陛下,是臣能力有限,无法从徐相口中问出实情……只是臣不敢不问陛下一句,若是到了必要时刻,陛下会允准臣动刑吗?”
闻言,萧谙脸色阴沉下来,他搁在桌案上的手点了两下,面无表情地道:“何故有此一问?廷尉只管按自己的规矩来就是了……朕在意的向来只有结果。”
他和徐京墨解蛊、交欢之事,燕思是知情的€€€€也正是因为知情,燕思才会这般试探。萧谙眉头微蹙,燕思让他有种被人看透的感觉,这种感觉好像是万千虫子在身上爬过,令他属实浑身不适。
更何况,燕思又是清流一派的人,若是被他发现了端倪,清流必会以此大做文章,事态只会朝着更加糟糕的方向发展,因此他只能强装镇定,不露声色地应付过去。
“有陛下的允准,臣便可放手去做了。”燕思以袖掩面,深深一拜,“请陛下再给臣一个机会,今夜过后,臣必定会给陛下一个满意的结果。”
萧谙微微颔首,垂眼摸了摸腕子上的牙印,状似不经意地道:“不过廷尉下手要有分寸些,留他一口气。告诉他,朕只要他一句话€€€€若他愿亲口向季珩赔罪,朕就赦免他的死罪。”
燕思连连称是,而后从暖阁中退身离开。
当夜,萧谙在寝宫中辗转反侧,无论如何都难以安睡。寝宫中静悄悄的,连一丝风声都听不见,他在床上胡乱摸索了两下,不小心触到床头的暗格,弹出的暗格中显出一方檀木盒子。萧谙没有打开,只默默地将暗格推了回去,最终,他还是忍不住起床更衣,摆驾诏狱。
诏狱内寒气迫人,地下的深处却更为湿冷,顺着台阶向下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随之而来的,还有鞭子破空落下,抽打在皮肉上的清脆响声。
“真是有趣极了,如今这世道,居然还有人捧着不值钱的两块傲骨当宝贝?大人啊,何必如此执拗,就向陛下服个软、认个错,又会怎样呢……左右你们都是那样的关系了,陛下愿意心疼你,又不会真要了你的命!”
燕思的声音有些模糊地传来,萧谙还听到了一阵压抑的喘息,但没有求饶声,甚至连一声呻吟痛呼都没有。
“真是的……这岂不是让我做了恶人吗?”燕思发出一声伪善的叹息,紧接着他道:“继续打!打到他肯认为止!”
下过台阶后,再向前拐过一堵墙,面前的场景便开阔起来€€€€高高的刑架之上,有一个瘦长身影被双手捆紧吊了起来,他身上单薄的白色里衣染满血色,破碎得遮不住里面那具伤痕累累的身体。
那人的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身上,口鼻之间糊满了血迹,瘦削的脸上痉挛着闪过隐忍的痛苦。他脸色白得不似活人,一双眼无精打采地耷拉着,似乎是疲惫得难以睁开,好似整个人找不出一点儿生机。
萧谙的心好像惊得停了跳,他几乎不敢认,那个人……是徐京墨。
得了命令的行刑人还在继续鞭刑,徐京墨也不知受了多久的刑了,连喊痛的力气都没了,他吐出一口血沫,在施刑间隙中,断断续续地说着:“我绝对……不会……向你们……低头……我,没做过……就不会认……”
萧谙几乎将牙咬碎,掩在袖中的手紧紧攥着,不知不觉间,他的掌心已然被掐得血迹斑斑。在又一次鞭子即将落下之时,他终是忍不住走上前去,一把伸手卷住长鞭,厉声喝道:“住手!”
在场的人都没想到皇帝会突然出现在此处,于是跪了一地,鞭子很轻易便从行刑人那里脱了手,被收拢到了萧谙的掌心中。萧谙卷起鞭子,发现上面湿漉漉的,沾着的都是徐京墨的血,一瞬间,他心如刀割。
萧谙闭了闭眼,不敢看徐京墨,他道:“只要你承认季珩的死是你做的,这事就了了……”
徐京墨的长睫费力地扇了两下,这才意识到是萧谙来了,他又花了很久才理解萧谙的意思。失血过多令他手脚冰凉,浑身发冷,眼前也跟着一阵阵发黑,就连思维都跟着迟钝起来。
可听明白了萧谙的话后,他忽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涌,几欲作呕。
他一瞬间差点笑出来,他真是天底下最愚笨的人……这些年来,他到底将那点少得可怜的情意,给了一个何等狼子野心之人!
若说燕思行刑只是折磨他的肉体,那么萧谙简直是用话诛他的心€€€€他曾说过十遍、百遍,这件事不是他所为,而萧谙可曾信过一次?
别再说萧谙对他有情,光是想一想,就觉得简直恶心透了……他心如死灰地想,若连信任都无,何谈感情呢?难道这世上,真有一个人,能一边爱你,又一边不信你,将你所作所为都当做洪水猛兽,忌惮至深?
萧谙根本不懂爱一个人。
徐京墨痛得呕出一口血,他眼尾泛红,张狂而轻蔑地大笑了两声,不知是在笑他人,还是在笑自己。
“来,萧谙……有本事你就在这里抽死我,白眼狼。”
说罢,徐京墨也不再看那人的反应,而是扭头看向了站在一旁的燕思,嗤笑一声,缓缓说道:“听闻大人有三大酷刑,既得皇命务必要罪官认罪,那便不必顾及同僚情义,动手吧。”
第五十一章 €€消亡
“谁敢!”萧谙吼道。
刑室内所有人低眉敛目,不敢妄动。
“徐京墨,你是不是疯了!你这是在向朕示威吗?”萧谙将手中的长鞭越握越紧,他气得紧咬牙关,用鞭子拍了拍徐京墨的面容,“你是不是以为,朕不敢杀你?”
“陛下自然是谁都杀得,更何况,我的命……陛下应该早就想要了。”
徐京墨又咳了两声,血从他口中喷涌而出,一时间竟分不清哪里最痛。他有心想擦擦,不愿以这模样见人,又忽然记起自己是被吊在刑架上的,于是只好作罢,静静地合上了眼。
他面上虽然平静,但身体实则已有些支撑不住了€€€€入狱以来,他身上的温度好像就没有一刻正常过。一开始只是肩伤导致的发热,后来又是中蛊引发了潮期,这几日来,他的头脑混乱成一团,不断地清醒又昏沉,使他溺水一般难受。
如今,是他第一次在诏狱中尝到浑身发冷的滋味,也算是他为数不多的头脑清楚的时候了,徐京墨想着,莫非这就是人们说的回光普照?
他好像快要死了。
徐京墨有些惆怅,也有些惋惜……他忽然意识到,在死前的这一刻,他最在意的竟然不是萧谙的误解和欺骗,而是他还未能离京,度过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余生。那些未曾踏足的地方,不曾相识的风景,时常入梦的逍遥日子,都只能来世再见了。
回望这一辈子,除了在边关参军的那几年,他从未有过真正惬意的时候,从前为不辱没徐家名声活着,后来为幼帝苦苦支撑,“放下”二字,对他来说竟成了最难触摸的存在。
徐京墨对自己说……算了。
他放任自己在一片浓墨似的深渊中,不断地向下飘落,像一枚在寒风中坠下枝头的秋叶。他的胸膛被挤压着呼出最后一点气,意识就渐渐模糊了起来,痛也不再清晰,似乎有人在耳旁焦急地叫着他的名字,可徐京墨抽不出半点气力理会,只能沉默以对。
算了。
反正也不会有人在意他在说什么。
人在临死之际,似乎都会见到跑马灯,徐京墨也想起了一些被尘封已久的往事,像是一本被吹开细灰的旧书,在他面前缓缓翻开。
那一年他和萧谙一同在宫中守岁,萧谙与他在暖阁里,摆了一张小桌,两人单独用了年饭。菜色倒没什么稀奇的,甚至以帝王的规格来看,可称得上是简陋,尤其是那两盘饺子,简直包得惨不忍睹,不少都开膛破肚,流了一盘子稀稀拉拉的菜汤。
看到此情此景,徐京墨脸色都黑了,他从来没看过这么丑的饺子,更何况还是在年夜里,简直值得问责!
在他的逼问下,萧谙才支支吾吾地说这饺子是他亲手包的,想着在年夜里送徐京墨一个惊喜……只是包成这样,再多的惊喜也变成惊吓了,他也是硬着头皮命人将饺子端上来的。
后来,他还是将那盘饺子吃的干干净净,徐京墨没有告诉过萧谙,时至今日,他仍觉得那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一盘饺子。
也是在那时候,他第一次发现,就算是他这样的人,也是配与人相守团圆的。
那夜萧谙钻到他的大氅里,热热的一团挤在他身边,与他说了一箩筐的话。徐京墨支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酒,大多数时候他只听着,偶尔在萧谙扑腾太过时将人轻轻按住,不动声色地为少年将那半边大氅裹紧,而后将油灯挑得更亮些。
他不嫌萧谙话多,只怕夜太短。
徐京墨还记得萧谙那时说,上京喜霖寺的香火很旺,去过的人都说很灵验,他还没有去过,想找个时间私下约徐京墨共游。事后徐京墨找人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喜霖寺是以求姻缘而出名的,去进香的大多都是求缘的女子。
他顿时哑然失笑,是笑这乌龙,也是笑自己太把小孩子的话放在心上,也许萧谙只是随口一说,他却当了真。
只是他自己都没想到,几年后,他还是独自去了一趟喜霖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