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都是这样的€€€€萧谙说什么,他便信什么,向来都只他一人听进心里,放在心上。
算了。
走马灯也渐渐消散在眼前……可笑的是,徐京墨的一生,除了这点虚假的温情,其实没什么再值得回望的东西了。
…………
自从与尹昭分开过后,阿盛就易容扮成小厮在各个春楼中游走查案,在此期间,他听闻丞相府被查抄,容音在那之前已清点了大部分财宝古玩,要么变卖要么送人,因此库房中并未有太多可以缴查的东西。不过这样一闹,徐府就算是彻底散了,遣散了奴仆与侍卫,偌大的府邸之中,剩下的不过容音与两三个不肯离去的老奴。
阿盛有心想回徐府看看,可是他现在是上京中被到处通缉的逃犯,若是被他人看到反而会多生事端,他只好歇了心思,继续在金店中排查。
只靠他一人查案,可称得上是困难重重,好在还是有了一点收获的€€€€有一家位于城西的金店,掌柜说确实曾有人来问可否订一只金簪。由于那人给出的图样太过特别,羽毛的打造方式极其繁复,所以掌柜还记得大致的模样,也记得他婉拒了那人,说雕不出这样精致的官家东西。
可惜的是,掌柜也没见到那人长什么模样,阿盛追问之下,他只说那人来时带着一顶斗笠,将面容完全遮掩住了。
这家金店属实不大,位置又这样偏远,平时的生意算不上好,为何真正的凶手要挑在此处定制金簪?阿盛拐过一条幽森的巷子,忽然闻到一股奇异的香气,他立刻从出神的思索中抽离,屏气凝神看向四周。
阿盛刚想向后退去,就听到从上而降几道尖利的风声,他折腰而下才堪堪躲过一劫。随着他回过头来,看清了身后大致有五六个身着黑衣的高挑身影,他们的脸上,覆着一张张银色的面具。
糟糕!
阿盛这才反应过来,这些黑衣人早已在附近蹲伏已久,正等他自投罗网,然后将他斩草除根!
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黑衣人将阿盛团团围住,而后持刀猛冲过来,阿盛不得不拔出腰后的短刀应付,边战边退,他清楚地知道,这些身法诡谲的黑衣人武功都不低,他一个人是绝无可能招架住几人的围攻的,要先想办法从这里逃走再说。
更何况……他大臂上的伤口还未养好,此时与黑衣人如此激烈的打斗,伤口处隐隐作痛,也影响他挥刀的速度。
阿盛横刀格挡住黑衣人一斩,看着那朝眉心直压下来的雪白刀刃,他咬牙硬撑,出了一背的冷汗。
就在此时,一个人从后劈砍过来,阿盛立刻觉得脑后传来剧痛,让他连刀都握不稳了……下一刻他便被人当胸一踹,仰倒在地上,紧接着被无数只脚踩住,一把长刀从上而下,毫不留情地穿透了他的胸膛!
“啊……”
血从刃与肉的缝隙中喷涌而出,胸口处传来撕裂的痛处,阿盛觉得很冷、很闷,很快便连喘息都觉是一种奢望了。
“把他丢到乱葬岗……处理得干净些……”
他凝望着一片血色的天空,在万千意识中抽离出一道无比深重的愧疚,他想:对不住,主子,阿盛没法再为你尽忠了。
…………
深夜寂静,月华笼罩在上京之上,催人早早入梦。
深宫之中,有一处连月光都难以照入的隐秘之地,门外由暗卫重重把守,屋内却静得仿佛了无生气。
“咳……咳咳……”
徐京墨一脸几日都在做同一个噩梦,这一次,他被惊醒了。
睁开眼的时候,徐京墨眼前似乎还是一片泼洒的血色,过了很久他才辨认出眼前是一片明黄色的锦绣床帐,绸缎细腻、游龙飞舞。
他在哪……刚刚的梦里,被一刀刺穿了胸膛的人,又是谁?
宫殿内地龙烧得正旺,空气被蒸得发干,徐京墨有心想说话,却发现喉咙好像黏在了一起,只要有气试图钻入,就痛得钻心。他努力张开嘴,却只会发出“哦”、“啊”这样喑哑的怪音。
不过,还是有些用处的,徐京墨看到有人将床帐扯开,一张年轻的生面孔映入眼帘。徐京墨还没说什么,就被少女利落地垫高上身,用银制小勺喂他一口口喝起水来。
徐京墨被少女这般喂着水,多少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试图动了动发麻的身体,只是这一动才发现脚腕被扯住了,他向下看去,发现那里拴了一根细细的金链。
徐京墨不由怔了一怔,而后迟钝地想,萧谙这是把他当什么?禁脔吗?
那人不会真的以为这样就能羞辱他吧……徐京墨有些想笑,可他一张开嘴,唇瓣就干裂出一道血口子,于是敛了笑意,努力把口中的水吞咽下去。
将大半碗水喝光后,徐京墨才觉得恢复了些力气,他转了转眼珠,用气音问着面前的少女:“你是……什么人?”
“奴婢杏儿,见过……”杏儿有些为难地咬了咬下唇,不知该如何称呼面前这位贵人,于是转了个话头,“是陛下派奴婢来服侍您的。”
“我睡了多久了?”
“有五日了。”杏儿扶着徐京墨躺回了床褥之间,她看起来瘦瘦小小的,力气却很大,搬动徐京墨这样一个男人的身体看上去毫不吃力,“若您没什么其他的吩咐,奴婢就去禀报陛下了。”
不用问他都知道,这肯定是萧谙的吩咐,他有些厌倦地皱了皱眉,小声自嘲道:“没死成,看来我的命也挺硬的。”
“大人,杏儿没读过什么书,但也知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句话……”
徐京墨勾了勾唇,但很快,他便笑不出来了。
“年宴之案水落石出,真凶认罪画押,陛下震怒,下令查抄丞相府,革去丞相之职,赐罪臣徐京墨鸩酒一杯……”
杏儿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她脸上投下两簇光影,她说话也细细柔柔的,可说出的每个字都重重砸进了徐京墨的心中:“世上的徐京墨已经消亡……大人既然躲过了死劫,便在此忘却前尘,重新活过吧。”
第五十二章 €€囚禁
徐京墨明白杏儿的话是什么意思,萧谙不仅将他的名声毁了、家抄了,连一个名字都要从世间抹去。从此以后,他就只是一个飘荡在人间的游魂,等人们将他彻底忘记了,他就会被皇帝困在深宫之中,于日复一日的等待中迎来真正的死亡。
在狱中受刑时,燕思曾透露过季将军已回京,他猜得到外面风云突变,萧谙定然会被季将军和那帮清流逼迫,不得不给出一个交代。这些天来他一直在等待阿盛能带来真相,然而这个愿望也落空了,阿盛大抵是在惹上将军府走水的麻烦后,在逃亡时遇到了查案上的阻碍。
罪名洗不脱、世人不信他,再加上朝臣联手施压,萧谙选择了快刀斩乱麻的手段,将此事解决了€€€€处死罪臣徐京墨。
很难说这是否也是皇帝原本的打算,那人在他身边做小伏低多年,不正是等一个时机将他弄死夺权吗?可临到头来,不知为何,萧谙又留了他一命。
若萧谙真能狠的下这个心也就罢了,可如今这光景……徐京墨靠在床上,甚至已经没有力气再生出什么愤怒和责备的想法,他眸子空空,半晌后将灰白的一张脸埋进了被褥之中。
萧谙这一招,当真比杀了他还要令他难受。
帝王无心,一念生,一言死,滥赏无功,滥杀无罪。但凡臣民,都逃不过天子唯心的审判,强权之下,又有谁能以一人之力抵挡皇权侵轧?
他又有什么特别的?
萧谙是君,他是臣,棋局从一开始就是不对等的。
这盘棋下到现在,萧谙断他后手,将他逼至绝路,看上去他已毫无翻盘的可能。但萧谙还是年纪太小,心肠不够硬,不知何为野火不尽,春风吹复生……徐京墨闭上眼冷冷地想,若他是萧谙,就一定会在诏狱内将对手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萧谙还未明白,徐京墨注定不会是被拴住脚的鸟€€€€他可以站在枝头高歌,也可以死于一场秋霜,但绝不会在牢笼中低头等死。萧谙要他在深宫中做一只曲意逢迎的金丝雀,也要看看有没有本事关得住他……
他这样想着,又逐渐陷入一片沉沉的梦境之中。
站在一边的杏儿见徐京墨闭眼似睡,也不再多言,走到屋外朝乌舟低语几句,便又回到屋内静静地拣药去了。
此处院落在深宫之中,是一个藏得极深的暗间,除了暗卫和皇帝无人知晓如何进入,就连杏儿也是被蒙着眼带进来的。
至于皇帝为什么挑中了她,杏儿想,大抵是因为她入宫前一直在父亲的医馆中帮忙做事,通晓一些药理,对于换药熬药这些事都十分熟稔,因此能一人应付大人的起居。
杏儿缩了缩脑袋,有些苦闷,觉得这些贵人们的事情真是乱成一团,她瞥见一角都觉得心惊肉跳,更遑论参与进去了。她现在只盼这位大人能早日想开些,别和皇帝再过不去了,只有他们关系缓和了,她才能保住这条小命,平安等到出宫的日子。
深宫中一片虚假的祥和,京中却已是风起云涌,一波惊涛骇浪袭来,将一船臣子尽数打落浪里……上京,已完全乱了。
短短几瞬,朝中局势大变,有人喜有人忧,但任是谁都看得分明,从徐京墨手中流出的权利,正在向薛太尉所带领的清流们倾斜。
同时,丞相身死,权臣一党群龙无首,虽暂未如鸟兽散,但情形不容乐观,除了包括沈霜沐在内的几个亲信,大多数人已经在考虑后路,有一部分臣子已向薛府频频示好,只求一个倒戈的机会。
令众人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是,皇帝似乎在这场龙虎斗的风波中隐了身,除了顺着季将军的意思让徐京墨偿命外,没有任何其他的举动,就连上朝时也仍是沉默不语,好似季珩一案就随着凶手偿命、死者下葬而轻轻揭过了。可这是权臣一派好不容易吐出的权势,皇帝如此不闻不问,是否打算就此让给清流一派的薛家……
他当真不怕薛太尉会成为第二个权倾朝野的徐相吗?
但接下来的一件事,却彻底敲醒了朝野上下,众人终于明白过来€€€€究竟谁才是整件事背后的黄雀,隐坐幕后,尽收渔翁之利。
季珩下葬之后,薛太尉的儿子薛郁正式被擢升为光禄勋,成为清流中真正的掌权者。光禄勋一职空悬许久,原本已内定留给季珩,只待他统御宫中羽林军一段时日后,皇帝就会正式命他为光禄勋。
可谁知在如今人先一步没了,这下让薛郁捡了个大便宜,不仅收归了羽林军,还借助清流权势坐上了光禄勋的位置,奉命职掌宫殿门户宿卫,兼从皇帝左右。
徐京墨受死自然也有他一份手笔,对他而言简直是一箭双雕的好事,这下薛郁可算是春风得意,如日中天。于是薛郁在上京一家酒楼豪掷千金,请清流党内众人豪饮庆祝。
可赶巧的是,当日在同一酒楼中也有权臣派的臣子,这下可真是新仇旧恨,水火不容。那臣子先用言语挑衅了薛郁等人,薛郁喝得醉醺醺的,又正是得意时候,哪受得了这样被下面子,立即领着一群人怒骂回去。
三言两语之间,战火就被点燃了,不知是哪个酒意上头的先掀了桌子,两派人立刻厮打在一处,场面用鸡飞狗跳形容也不为过。两方都挂了彩,尤其是那挑衅的臣子,右眼都被薛郁打青了。
楼里小厮劝也劝不住,哪边都得罪不起,只好去报了官……这样丢脸的事,很快就被捅到了皇帝面前。
宫中眼线来报,薛郁还没太当回事,他觉得原本就是那人先开口作恶,先撩先贱,这事儿他们才是受委屈的那一方。而且按平时皇帝的做派,定然不会苛责他们这些清流,顶多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就算看在他爹的面子上,皇帝也不会拿他如何。
然而这一次,皇帝却将他们二人都宣进了宫去,亲口断定此事两方都有错,然不思其过,都只知推卸责任,拖出去各打五十大板,以示警戒。
那板子是由皇帝身边的太监监刑,他脚呈外八字站在殿外,行刑之人见了都知道收着力打,倒是没出人命。虽然刑罚不致死,但这皮肉之苦还是实打实的,更何况他挨板子这事实在丢面子,小薛公子憋了一肚子闷气,一时间都没揣摩出皇帝这么做的深意。
与此同时,萧谙正在殿内悠悠喝茶,忽然一阵绞痛从胸口传来,他手一松,茶盏便摔落在桌上,泼洒出的茶水洇湿了奏折,糊住了上面的字迹。他抢救不及,只能抓着胸口的衣服,猝然倒在椅背上,闭着眼挨过这一阵疼痛。
自从过蛊毒以来,他便有了这时常会发作心痛的毛病,御医们查了一轮又一轮,什么都查不出来。萧谙只好派人去西域寻无妄蛊的来历,要人探查蛊毒是否有治愈的办法。
尹昭见状,立刻快步上前,从药瓶中倒出一粒药喂给萧谙,并低声道:“主子,先服些息丹吧。”
息丹是用来抑制痛感的药,每个暗卫手中都有几瓶,起效很快,但只能暂时麻痹痛觉,并无治疗的功效。萧谙咽下痛吟,用帕子随意擦了擦额上的汗,道:“无碍,那虫子应该暂时要不了朕的命。”
就在此时,门外有人通报暗卫求见,萧谙手一挥示意他进来。不久后,一个身形高挑的青年走了进来,他一身墨色夜行衣,下半张脸被黑布蒙住,看不清全貌。
暗卫除了首领尹昭在外以真面目示人,其他人都只能一辈子活在影中,不得随意摘下蒙面,这是规矩。
萧谙的目光不由被他吸引了,原因无他,只因这人眉心有一粒小小的红痣。这面相实在特别,所以萧谙对这个暗卫的名字有些印象,他叫……乌舟。
这暗卫的眉眼原本没什么特别的,单看之下顶多只能说是温润,但在那粒红痣映衬下,寡淡的眉目却被救活了,生出一种妩媚的风情来€€€€尽管这么描述一个男人似乎有些怪异,但萧谙却再找不到第二个词来。
乌舟跪下道:“陛下,他醒了。”
“知道了。”
萧谙的思绪瞬间就被拉回正途,他立刻扶着桌子站起身,匆匆向深宫中走去。
…………
徐京墨一觉醒来,已是夜色深深,月上梢头。
屋内没有掌灯,但却有另一个人的气息,徐京墨动了动手,立刻就惊醒了趴在床边的萧谙。
“醒了?”萧谙站起来,动了动有些发麻的腿,取了一杯水喂给徐京墨,“你身上可有不适?”
徐京墨冷眼看着萧谙,简直不知道这人是如何还能这般惺惺作态,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他摇了摇头,哑着嗓子道:“还未来得及恭喜陛下,终于得偿所愿,大仇得报……如今没了权相,陛下终于可以施展自己的抱负了。”
萧谙哽了一下,想去握徐京墨的手,却被人一下躲开了。他失落地叹了口气:“你非要同我这般说话吗?过去那些是是非非,就让它们过去吧。”
他又沉沉吐出一口气,不由想起那日在诏狱中,徐京墨那呕出热血,垂下头了无生机的模样,光是回忆就叫他痛得摧心剖肝,恨不能以身代之……那个任凭他如何叫喊,都不再有半分回应的徐京墨实在太吓人,他怕得连想都不敢再想。
御医们倾尽全力救治,终于将半只脚踏入鬼门关的徐京墨救了回来。在无法入睡的夜晚,萧谙趴在了徐京墨的床前痛哭出声,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什么才是此生不能失去的至宝。
徐京墨冷笑一声,也不知是在笑萧谙的天真,还是笑自己:“就算是恩怨勾销也该由徐京墨来说,我这个苟活于世间的亡魂,有什么资格替他说过去二字?”
他一把掀开被子,指着脚上的金链,眼底写满了讽刺,“更何况,这就是陛下想要的过去?”
萧谙抚上徐京墨的脚踝,小声嚅嗫道:“哥哥若不喜欢,我解开就是了……不过你不能离开这里,也不能离开我身边。”至少在他弄清楚无妄蛊到底还有什么秘密之前,徐京墨不能离开这里。
徐京墨见着萧谙从怀中摸出一把铜色钥匙,在他脚踝上鼓捣了一下,“啪”的一声,锁在他踝上的金环便被打开了。他蜷起腿,立刻从萧谙的手掌中抽出了脚踝,行动间牵扯到身上的鞭伤,不由痛得“嘶”了一声。
“萧谙,不论你信或是不信,你关不住我。”徐京墨唇角勾了勾,他盯着萧谙一字一顿地说:“就算我跑不出去,至少我还能决定自己的生死,你总归是囚不住魂魄的。”
“徐京墨,我都已经愿意放下季珩的死,你为何对我还是这样的态度?”萧谙红了眼圈,悲伤地看着徐京墨,“你对我是否一点情意也无?否则,为什么不肯留下陪我……”
徐京墨仰着头,试图从胸膛里捞出一丝情绪,可奇怪的是,就算是曾经最能牵动心绪的眼泪,也无法对徐京墨再激起任何的波澜。他胸中早已空空一片,什么情啊爱啊,都已随着他在狱中死过一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