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有再多的执念,此刻也早都化作飞灰,不复存在了。
“我说过的话,你从来不认真记下。我早在狱里和你说过,我不要你了……那不是戏言。”
徐京墨的声音不大,他没有看向萧谙,只是毫无情绪地继续说下去:“强留下我,虽然不知道你用意为何,但总归不会是顺我心意的那一种。那么,你请便吧。”
萧谙讷讷地看着徐京墨,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在原地站了许久,终归是拂袖而去。
待萧谙走了,徐京墨轻轻活动了下脚腕,而后跳下床向门口挪动步子。身上的伤仍隐隐作痛,可他面色缓和,半点痛苦的神色都无,甚至声音里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将头倚在门扉上,轻轻吐出一口气,而后向外头问道:“待了这么久……你可听够了?”
第五十三章 €€变心
门外的男子神色一凛,默立良久,才沉声回:“恕罪,这是在下职责所在。”
徐京墨低低“哦”了一声,从门缝中窥见那人眉心的红痣,短暂思索后,试探着开口:“困在这方寸之地,被迫要看守着一个废人,你心里应该也是不大愿意的……乌舟?”
乌舟心神一晃,身体不自觉地向里靠了靠,门扉立刻被撞得发出轻轻两声响,好似他漏掉的两声心音。
“你……认得我?”
“认得啊。”徐京墨垂下眼皮玩着手指,眼底的神色骤冷,声音里倒听不出什么波澜,“你杀了我身边那么多人,凤九娘,盛琉公主……还有在我不知道的地方,那些记不得名字的人,你应该记得比我更清楚吧?”
他回忆起阿盛递到面前的名单,脊背不由轻轻颤了一下,上面的人名可不算少。
在调查文书后,附着一张画像,其他地方画的都很模糊,唯有眉心一点朱砂痣令人过眼难忘。
文书上写,乌舟并不似其他暗卫那般从小就是孤儿,而是从小在望州长大,出身一个当地没落多年的世家中,后来在十三岁那年从望州千里迢迢来到上京,主动请入暗卫营。
或许也正是因为乌舟入暗卫营时年纪太大了,所以他过去并不像其他人那般无从查证。不过,按理说这样的孩子是不会留在宫中成为一个暗卫的€€€€且不说他入宫前早已留下太多关于身份的痕迹,就是他那令人过目不忘的眉心痣,就不该留在以“活成影子”为宗旨的暗卫队伍中。
可乌舟还是留下来了,凭他自个儿的本事,由于他出色的表现,从无差错的任务,他获得了能在外活动的机会,有时还会跟在尹昭身边一起当值……这也是阿盛能快速收集到乌舟小像的缘故。
萧谙比起乌舟来说,只是坐在宫中发号施令的人,高高在上,不沾污秽,人命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串数字。可这个人,却是从暗卫营的厮杀中脱颖而出,替主子干过无数次脏活,双手都沾满了鲜血的暗卫。
若非实在没有办法,徐京墨也不愿轻易触碰这柄开了刃的利刀€€€€御者一旦握错了方向,刀刃便会朝着自己袭来,风险属实太大。
门外又是沉默良久,久到徐京墨已经有些心急了,乌舟才再次出声,不过声音里夹杂着一丝难以言状的失落:“所谓的认识,就只有这些吗?”
这语气听起来可不像是对头回见面的陌生人,徐京墨眉头蹙起,咬着食指骨节,尽力在脑中搜刮着有关乌舟和望州的记忆。关于乌舟这个人,他只在文书中见过,现在也不知道他的全貌,但望州……他还真去过一回。
在徐京墨在上任丞相的第一年,望州连日多雨,造成水灾,水灾过后又瘟疫横行,尸横遍野。当年为了稳定民心,他曾亲自前往望州共同抗灾,在望州亲施过粥米和药汤,算算乌舟的年纪,那时候他应该也在望州,或许是曾受过他什么恩惠。
还不等徐京墨回话,门外又传来一声低叹:“在下胡言乱语,大人别放在心上。”
徐京墨原本就想要策反乌舟,这样他就可以与外面传递消息,也有利于未来出逃,此时又怎能放弃这个机会,于是心念一转,他撒了个模棱两可的谎:
“乌舟,我怎么会不认得你呢?在望州时,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记住了你眉心的红痣,这才能一眼就将你认出来。”
“……是吗?”
出人意料的是,乌舟竟直接推门进来了,在昏暗的光线中他扯下蒙面,意有所指地说道:“真希望大人以后能记住我的模样。”
徐京墨愣了一下,抬头看去,面前的青年弯唇浅笑,一张寡淡脸被红痣点活了,活脱脱生出几分勾人来。
即便乌舟站在阴影之中,也能感受到他那具极具力量的身体,仿佛一头准备捕猎的猛虎,正蓄势待发地看向自己的猎物。
老实讲,徐京墨挺讨厌这种被窥伺的感觉,但面前的人是他唯一的一线生机,也是他决不能错过的机会。徐京墨忍下不适,冲着乌舟微微挑眉道:“我记性向来不错……只是想结识我的人如过江之鲫,我呢,从不记无用之人。”
“我不会背叛陛下……”乌舟闭着眼,呼吸乱了一瞬。
“谁要你背叛他了?”
徐京墨将一缕发丝掖至耳后,漫不经心地开口:“我只是觉得这里太闷了,身上又痛得很,须得用些事情来分散些注意。”
“你这是什么神情?我只是想听听外头发生了什么事,又不是要你放我出去……再说,我如今已是废人一个,世人皆知徐京墨已死,我便是有心,又能再起什么风浪呢?”
见人还是不答话,徐京墨本想站直身子再同这小子好好讲讲,谁料这副身子实在不中用,他就偷懒倚了一会儿门,半边腿竟麻了!
徐京墨站得不稳,又扯动了腿上的鞭伤,一时控制不住腿脚,面色惨白地就要往地上摔去……可预想的疼痛没有传来,他被一双温热的大手托住,而后被人轻轻抱起,向床榻稳步走去。
徐京墨眸子瞪大,惊惧之下,他伸手去推青年的肩膀,没推动,头顶传来乌舟沉沉的声音:“身上有伤,不该随意走动。”
这般规劝听在徐京墨耳里却变了种味道,他扯了扯嘴角,心道真是给了颜色就开染坊,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管起我来了。
等被乌舟放在床榻上时,他正要开口斥责,话头被乌舟抢了一步:“别再乱动了,我答应你就是了。”
这下徐京墨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他翻了个身,留给乌舟一个沉默的后脑勺。过了片刻,徐京墨未听到脚步声,却听到门扉轻轻合上的声音€€€€乌舟出去了。
不管如何,徐京墨也算是达到了目的,他满意地闭上眼,盘算着手中仅剩的筹码。他受够了同萧谙虚情假意的戏码,尽管胜算不大,他还是要尽力一搏。
哪怕是死,他也不愿死在这深宫之中。
…………
那天萧谙是带着气走的,连着几日都不曾踏足深宫,一方面是有与徐京墨赌气的小心思,另一方面则是被诸事缠身,也确实抽不出空来,他正忙着收拢权利,此时正是关键时刻。
权臣一派大乱,皇帝趁机打压,而后破格提拔了几个青年才俊。这些人大多都是寒门出身的学子,从前都是籍籍无名之辈,谁知一朝得了圣宠,转身一变就成了皇帝的股肱之臣。
再说那刚上任光禄勋的薛家公子,现在还正趴在府中养伤呢,脾气暴躁得很,动辄在府中打骂奴仆。薛府跟着闭门谢客,就连薛太尉也称病一连几日都未曾上朝……可说起朝政,就算没了薛家,又可曾有什么耽误?
没有。
无非是皇帝流了一滴假惺惺的眼泪,感叹薛老为国戎马半生,落下这样多的毛病,如此栋梁若倒下,怕是再难寻到……其他的便也再没有了。
徐京墨这些日子听乌舟与他讲这些事,心中只觉得荒唐又好笑,权臣之辈若无人能顶替他的位置,自然会走向消亡,至于那些自诩清流的老家伙,又好得到哪去呢?不过都是殊途同归。
萧谙对薛郁动手,分明是要对清流下手的征兆,可大多数人只沉浸在对手消失的欢快里,却没意识到脖子上已经架住的刀。
到了此刻,他已完全看清萧谙这个人,面是心非,薄情无义,不值得信任。不过,若真论起来,萧谙好似也没什么不该的,他将帝王之道践行得极佳,毕竟一个成功的帝王,首先要抛却的就是感情€€€€心慈手软也许可以成为当世仁君,但绝无可能成为千古留名的圣君。
徐京墨正执棋与自己对弈,忽然听到门扉推开,他用余光瞥了一眼€€€€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那人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随意坐在他身旁,而后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来,不由分说塞进他手里:“尝尝,你最喜欢的那家芙蓉糕。”
油纸包有些烫手,也不知道在这样刺骨的冬天里,是如何保下这一点未散的热气。
徐京墨将手中棋子搁在一旁,瞧见纸上用朱笔写着的“墨”字,一时间有些发怔。
前年他与萧谙一同微服出游时,在城南偶然撞见了一间点心坊,牌匾上写着大大的“墨记糕点”,萧谙见了非说有缘,一定要拉着他尝尝看。徐京墨本不抱什么希望,没想到品尝了一番,发现芙蓉糕清香甜糯,很合他口味,因此常常派人去那家买些回来。
后来,点心坊生意越做越好,门前总是排着长长的队伍。萧谙惹他生气,有时就会拎着一包墨记的芙蓉糕来求和,徐京墨吃了芙蓉糕,大多时候都顺着台阶就下了。
这芙蓉糕的用意已经很明显。
可徐京墨已经不会再被轻易收买€€€€过去他能轻易原谅,不过是宠着萧谙,念在萧谙的心意上,不愿再与萧谙多计较罢了,何尝仅仅是因为这一包糕点?
说到底,他从前的原谅,只是因为他愿意原谅罢了。
徐京墨抬起手,却没有拆开油纸包,只是将它还给了萧谙,淡淡说道:“我不想吃。”
“为什么?”萧谙却不懂这个道理,他如鲠在喉,执拗地问道:“你从前不是最喜欢这个吗?”
“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徐京墨侧头看着萧谙,一字一顿地将答案说了出来:“过去再喜欢的,如今也会觉得无聊透顶……不是因为东西变了,而是因为人的心变了。”
萧谙的手一颤,那包被他仔细护在怀里,一路都不曾被寒风吹到的芙蓉糕就散落一地,他却无心理会,好半晌才抖着唇开口:
“哥哥,你到底是在说芙蓉糕,还是在说我?”
第五十四章 €€强迫
“你觉得呢?”徐京墨也不去看萧谙,他拈起白棋,托着侧脸思索着落棋的位置。
“我知你还在怪我,可是你今日易地而处,你又会如何处置此事?”
萧谙满肚子的苦闷,见徐京墨不曾答话,便恨声道:“季家在边关的势力太深……我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季珩会听我的话,因此过去我有自信将季家收归手中,可如今季珩不在了,季家就如同一匹失控的野马,我又如何能放心!”
“此事明明还有另一种解决的法子,陛下不愿罢了。”徐京墨手持棋子落在棋盘上,敲得一声轻响,“也是,陛下认定我就是杀了季珩的人,又怎会大费周章为我昭雪。”
“……再等等吧。”萧谙弯下身从地上捡起一块芙蓉糕,掸了掸灰便塞进了口中,“再等等,我会将一切都处置稳妥的。”
徐京墨夹住黑棋的手指一顿,终是什么都没有再说。
萧谙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徐京墨下棋,直到棋局即将走到结尾时,萧谙才发现其中的玄奥,白棋前期似乎一直都在劣势,可就在几步前,棋局忽然大变€€€€原来是白棋看似避让,却是一直在行自己的道,逐渐将黑棋围困其中。
随着最后一子落下,黑子满盘皆输。
棋局千变万化,瞬息急转,不到最后一刻,又如何知道谁能赢下这一局呢?
三日后。
徐京墨坐在窗子旁,将窗户拉开一半,听着站在檐下的乌舟讲话。他听得起兴了,便顺手将怀里的手炉递给了乌舟,和煦地道:“外头冷,用着吧。”
乌舟骤然间被塞了个东西,有些不不知该如何消化这份暖意,呆呆地站在原地捧着暖炉。他垂下眼皮,热度从与暖炉接触处源源不断地焐在掌心,有些灼人,也有些麻痒,轻易就化开了他心上一层霜雪。
自娘走后……很久没人关心过他的冷暖了。
徐京墨没有注意到乌舟的些许不自在,他的思绪完全沉浸在乌舟刚刚所说的消息中,片刻后问道:“你方才说陛下昨日在前殿怒斥了卫仟,可还有其他的细节?”
“卫仟带人赌马,在京中凑办私局,被人写了折子参到殿前。陛下十分震怒,当庭痛斥,撤了他的官职,流放充军。”
徐京墨听后,神色微妙了起来,他搭在膝上的手轻晃了两下,刚想开口,却被门外的风雪吹得一呛,顿时扶着窗柩咳了起来。
乌舟眉头微微一动,下意识想去扶人,复又握紧了拳垂下手,终归是没有伸出那双手。
“咳咳……不对劲……”
徐京墨又掩面咳了几声,才道:“卫家是上京四大将门世家之一,卫大人也是清流一派的中流砥柱,竟没为他儿子求情吗?何况赌马本就是在上京公子哥中时兴的乐子,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了……”
这本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往往皇帝都是斥责两句便过去了,世家子弟总有些异于百姓的乐子,这是众人的共识。
可这回皇帝居然把卫仟骂个狗血淋头,甚至加以重罪€€€€就算按大衍律法严惩,也顶多就是戴上刑具做一两个月苦力,以示警戒,何必在年节时分直接判卫家唯一的嫡子流放数里?
也不知道卫家的少爷能否撑住这一路苦寒,有命走到那天涯海角呢?
此事唯一的解释,就是皇帝在用卫家敲打其他清流,还有前几日,薛郁被皇帝在宫内打了五十板子,不难看出清流一派现在的日子也并不好过,无非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回头皇帝找他们算起旧账来。
那么,现在便到了联络旧人的最佳时机。
“乌舟,可否帮我传书一封给……”
“不行。”还未等徐京墨说完,乌舟便先一步拒绝了,他咬着下唇,将怀里的手炉搁在了窗子内,“大人,我只是帮你解闷消遣,若是再行他事,便是对主子的背叛了,还请您不要逼我走到那一步。”
徐京墨有些不快,眉眼萦绕这一股郁色,语气自然也变差了:“不过是帮我递封信,有如此为难?”
“是,恕在下无能。”
乌舟不卑不亢的回答令徐京墨更是气闷,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再次劝说:
“你为何如此固执?在宫中做暗卫,一辈子只能活在影子中,真的是你所求吗?若你愿意助我,我会给你自由,去名川大山之间奔走,看看江河湖海的壮阔,或者你还想要什么,事成之后我也可以给你。”
乌舟听了这话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露出一种既窘迫又沮丧的神情,过了很久,他深深地望了徐京墨一眼,说:“我所求的,大人给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