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后,徐京墨又摸了摸乌舟的头,没说什么别的话,但乌舟明白这是男子在安慰他。做完这些,徐京墨便收回手,带着身后一干人离开了此地,只留下一个侍从将他娘接了过去。
那人口中絮絮叨叨地念着:“你小子真是有福气,碰上了丞相大人巡查,不然望州都这鬼样子了,哪儿有人费心思管一个死人的身后事……”
“他叫什么?”
“哎呦,丞相的名讳岂是你能直呼的,散了散了,你别在这给我添乱!”
后来,乌舟知道了,这位丞相大人,名叫徐京墨。
乌舟明白,徐京墨断然不会将这种小事放在心上。那日的举动,对徐京墨来说也许只是一句随口的吩咐、一点不经意的怜悯,可对于乌舟来说,这件事足以成为他突逢大变的十三岁里,唯一温暖的回忆。
后来,他变卖了家里所有东西,拿着这点银两一路辗转来到了上京,可没能敲开徐府的大门就被赶走了。乌舟想近一点,再近一点,哪怕再无人知晓的地方,默默地再看一眼徐京墨也好,于是他入了宫,成了暗卫。
在暗卫营中,他刻苦训练,别无二心,终于为自己赢得不少机会,有时被派去小皇帝身边当值,就能看到徐京墨。只是见多了徐京墨对待萧谙的态度,乌舟才意识到,他的惊鸿一瞥,不过是从徐京墨指缝中漏出的一点善意……唯有皇帝,才是徐京墨珍而重之地放在了心里的人。
乌舟消了其他心思,只做好自己的差事,不再生出相认或报恩的心思。他只比皇帝大了一岁,身手极好,做事利落,皇帝很欣赏他,年岁不大时便常常命他跟在身边,还不时赏赐他一些小玩意,其中不乏星月菩提之类的宝物。
他感念皇帝的知遇之恩,就将星月菩提日日都带在身上,活成了一把效忠于皇帝的利刀,将皇帝厌恶之辈斩杀殆尽。
不过……他有时也很难说清,奉命除掉围绕在徐京墨身旁的女子时,是否夹带了一丝偏激的失控。
再后来,就是皇帝将那个人锁进了深宫。在尹昭命人前去看守时,乌舟一反冷漠常态,主动请缨,因为他还是想再见那个人一面。
他以为他可以平静地以一个暗卫的身份面对徐京墨,陪徐京墨度过一段时日,可当徐京墨主动与他搭话,却又认不出他的时候,乌舟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崩溃得差点哭了出来。
徐京墨对他而言,确实是一缕梦中才敢一窥的月光,除此之外,他不敢肖想。
乌舟想到这里,不由自嘲地笑了一声,不是早已知晓这些吗,为何如今听到房中声响,他仍会觉得心痛如绞呢?
他不再想,只是一个人在除夕的雪夜里,站成了一座塑像。
隔日,皇帝沉着脸从屋内匆匆而出,额上还捂着一块血染的锦帕。站在院子里的太监见了立刻就大呼小叫起来,皇帝皱着眉斜了他一眼,压低了声音道:“勿要大惊小怪,朕不过是不小心磕了一下,宣太医来前殿。”
乌舟见了,却更担忧房中之人,他动了动冷硬麻木的手脚,思虑再三,还是走进了房中。
凌乱的床榻上坐着一个瘦长身影,他微微弯着脊背,身上只披着一件外衣,修长的颈子上,覆盖着无数青紫的痕迹,还有一个带着血痂的咬痕。
“看到了吗?这就是我的处境,哪里容得我拒绝。”
乌舟心神大恸,牙关都在发抖,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陛下昨夜,是不顾大人的意愿吗……”
徐京墨仍旧没有转过头来,他的声音十分沙哑,似乎是昨夜哭得狠了,又好似是被什么磨损了喉咙,言语破碎发颤:“乌舟,你既然与我是旧识,当真看得我如此受辱却打算不闻不问,眼睁睁地看着我在深宫中做皇帝的禁脔吗?”
这番话说得楚楚可怜,令人听得心碎……可在乌舟看不见的地方,徐京墨的唇角却勾起一抹胜券在握的弧度。
他很期待,乌舟对他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旧情”,到底能让乌舟做到什么地步呢?
第五十六章 €€珍重
“我……”乌舟喉头哽塞,几乎说不出话来,几番挣扎过后,他终于吐露心声:“大人,我不愿看你痛苦。”
“那就帮帮我。”
徐京墨不知从哪摸出来了一封信,看起来是早有准备,他裹紧外衣从床上站起来,精神不佳,过了一小会儿才向乌舟走过去,说道:“乌舟,帮我将这封信送给兰大人。”
他还活着这件事是个会惹大麻烦的秘密,若是传了出去,大概他会被皇帝更加严密地看管起来。因此在情势明朗前,越少人知道这个秘密越好。
助他成事之人,必定要是个聪慧、嘴严且有手段的人……原本沈霜沐该是最佳人选,可自打沈霜沐入昭狱劝他认罪后,徐京墨难免有了心结,思虑再三,还是改选了另一个亲信。
乌舟看着面前的人,外衣只是随意地搭在徐京墨身上,露出的胸膛和脖颈上遍布着青紫的痕迹,有吻痕、咬痕,甚至还有掐揉的指痕,足以见得昨日那人下手没轻没重的。
那个人……竟一点都不珍惜徐京墨吗?
他怎么舍得。
暗卫的训练中,有一项就是对感情的控制,太过敏感或多情的人,注定无法成为一把好用的刀。乌舟的训练向来都是优等,这一项也不例外,可遇到了徐京墨,他的所有定力和原则都变得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好。”
乌舟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是谁都听得出的紧张:“只是,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徐京墨心头刚浮起一点不悦,就听面前的青年很认真地对他说:“我只要你,别再为他露出这种神情。”
说着,乌舟的食指压在了徐京墨浓云不散的眉心,一下下将那里的褶皱揉散了。他的手跟柔软二字沾不上边,覆着粗糙又厚重的武茧,可动作却轻柔得仿佛对待一块易碎的琉璃。
这份珍重徐京墨自然也感受得到,他不由有些发怔€€€€说不清有多久没被人这般对待了。回过神来,徐京墨自己也觉得好笑,怎么如今他落魄成这样子。
乌舟接过了徐京墨手中的那封信,定定地看着徐京墨:“大人放心,我既然答应了,就一定会帮您送到。”
徐京墨点了点头:“我信你……如今我能所托之人,唯有你一人。”
乌舟走了,徐京墨便倚在门上向外看,廊下新雪未化,所望之处皆是一片白茫,昨夜应是下了一夜细雪。除夕夜里下雪,本该是瑞雪兆丰年的祥瑞之景,可徐京墨却提不起半点兴趣。
往年的这个时候,他应该站在金殿中,于正旦朝会中替皇帝宣读贺岁礼辞,主持百官颂听圣恩,而非被囚深宫,成为一个滞留人间的幽魂。
深宫寂寂,独他一人神伤而已。
…………
五日后。
早朝结束时,皇帝忽然站起身,慢悠悠地道:“众位爱卿,朕听闻宫中的梅花都开了,若是有心赏梅者,便一同陪朕去走走吧。”
说罢,皇帝便背着手信步走下台阶,自顾自地朝着梅林的方向走去了。
这是年后第一次正式的早朝,众人都想在皇帝面前留个好印象,见状立刻纷纷追了上去。一群大臣浩浩荡荡地跟在了皇帝身后,个个使尽浑身解数来献媚,专捡皇帝爱听的说。
自徐京墨死后,丞相之位一直空悬,皇帝也未有再偏袒或是重用谁的意思,这着实令人一边疑惑,一边心痒€€€€面对百官之首的相位,众人早就按耐不住那些蠢蠢欲动的心思了。
“梅花暗香袭来,不畏霜雪仍凌寒独秀,此等品性高洁之花,当得四君子之首!”有一大臣站在一树梅花下,闭着眼一脸陶醉模样,只是表演属实拙劣过头,令人不由回味起上顿饭的吃食。
皇帝冷眼旁观,连反应都懒得给一个。
另一个大臣瞧见了,立刻揣摩起圣意,啧啧两声,走出来道:“大人此言差矣,梅花虽有风骨,可孤傲太过,这般曲高和寡让人不免生出畏惧,美则美矣,却只能高高地供在枝头上……”
萧谙听得立时变了脸色,被这满园梅香围绕其中,他没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徐京墨。
那人就是这般孤高又冷清,谁也无法触碰到他的心意,无法将他据为己有,无论用什么办法,似乎都没办法让那人折腰。
这样一想,萧谙心情更是阴郁几分,他摸了摸脑袋上缠着的巾布,那里到现在还未好,一直在隐隐作痛,近日来他都有些头晕,实在令人心烦意燥。
“够了。”
这回皇帝倒是有反应了,然而并非预料之中的赞赏,而是一道劈头盖脸的怒骂:“供起来?你真是浮夸浅显,愚昧无知!再如何孤高,也不过就是一朵花,朕摘就摘了,又能如何?”
叽叽喳喳的大臣们一下噤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搞不懂皇帝为何突然发怒。
只听皇帝吩咐道:“朕念起先帝在时,曾在寿辰时用过一道梅花糕,便是以这梅花入膳,朕今日也想尝尝。来人,待朕走后,将这里的梅花通通摘了,送到膳房里去制成梅花糕,分给各位大人做茶点!”
这下赏梅的大臣们一下便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敢再多言了。
不过,有一人却截然不同,他裹着厚厚的棉衣,慢悠悠地走在人群后头,这里瞧瞧,那里看看,这人看起来很是悠哉。
人群里好似唯有他是真来赏梅看雪的,倒比前头那位窝火的皇帝还自在三分。
此人便是多日未曾露面的沈霜沐。
丞相死讯传遍上京后,沈霜沐闭门谢客,就连上朝也一直请休,理由是忧思过重,病得无法下榻。
大年初六的早朝,是沈霜沐多日来第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瞧着他面庞消瘦憔悴,肤色惨白,看起来真是大病之人,好似没几日活头了。
不过,就算他如此惨相,也无人关心理会€€€€这位丞相长史,曾经是众人心中认定的相位候选者。
然而徐京死后,皇帝有意打压权臣一党,罚的罚贬的贬,除了这位病倒后仿佛消失在人间的沈大人,权臣党的亲信没有一个得了好下场。
徐相和权臣党派成为了朝中无人再提起的禁忌,这位曾是前丞相左膀右臂,权臣派中最受器重的亲信沈大人,恐怕也难逃一劫。
就算他此时好像不慌不忙、毫不在意,可在场众人又有谁不知道他未来的结局?
一朝风云突变,沈霜沐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瘟神,已无人愿意再沾染其半分。
官场一向如此残酷,正如古书有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沈霜沐在此怡然自得,皇帝却没有这番好心情,只待了一会儿便满心烦躁地往回走了。
梅林不设多门,若想要出去须得原路走回入口,就在将出之际,萧谙忽然发现了一把不知是谁落在梅树下的扇子。
他上前打开一看,四个铁画银钩、潇洒狷狂的大字便映入眼帘,这字体萧谙不仅认得,幼时还曾照着临摹了数次,对每个横折撇捺的走向都了然于心。
可这扇子上的内容实在丧心病狂、令人发指€€€€
风、流、沈、郎。
萧谙看着这四个大字:……
片刻后,有一道喝令从人堆中暴起:“沈霜沐,你给朕滚过来!”
…………
萧谙心中发堵,痛骂了一顿沈霜沐,然后又气冲冲地在书房中批了几个时辰的折子。疲倦之际,心口又传来那熟悉的绞痛,他服下息丹,长长地叹了一声。
徐京墨还在的时候,所有的奏疏都会先在丞相府中走过一道,由徐京墨看过后按类分好:大事当日呈递,其余事宜三日一送,至于那些琐碎小事,通常直接由徐京墨批复,为他节省了很多在政务上的时间。
从前他不懂,还只当是徐京墨处事霸道,积压奏折,好从中弄权谋私。
如今相位空悬,无人再为他这般操劳,他每日光是批折子就要耗去半天的时光,常常到深夜还未批完,这才明白徐京墨从前的周到。
这样一想,萧谙更不想看见这些奏折了,于是将笔一丢,起身往深宫中去了。
他到的时候,徐京墨正翻弄着尹昭下午送来的纸笔,出神地在案前站了许久。
萧谙见状大步走了上去,两手从徐京墨腋下穿过,撑在桌案上,将人圈在自己与桌案之间。
他亲了亲徐京墨耳尖上那颗小痣,而后轻声问他:“哥哥,在想什么?”
“没什么。”徐京墨偏了偏头,眉紧拧在一起,“萧谙,我腰很痛,不想在这里做那事。”
萧谙一愣,见徐京墨隐忍不语,他两手改为环抱住徐京墨的后腰,一边为徐京墨揉捏一边连小声道:“我未想和你在这里……我知你昨夜累了。”
徐京墨启唇嘲道:“那陛下到底要做什么?我实在想不出,我如今这般模样,还有什么其他的值得陛下惦记。”
“哥哥,为我画幅丹青吧。”
萧谙在徐京墨颈间蹭动几下,那里散着一种混杂着他信香的味道,他实在着迷极了,生出一种偏执的心思,好似这般徐京墨就短暂地属于他了。
“我今日看到你给别人写的扇子了……听闻你丹青画得是极好的,为何从来不曾见你赠过我墨宝?”
徐京墨冷冷瞥了一眼萧谙,未有言语抬手先解开了腰间的腰带,袍子一下便散开了,松松垮垮地搭在他肩上,一具遍布痕迹的身体便显露出来。
还未等萧谙作何反应,徐京墨便一把将桌上的所有东西都挥到了地上,而后抬起腰坐了上去,用双腿夹住了萧谙的腰。
他的声音很冷淡,比拒绝更令人难堪:“那还是做点其他事情吧。”
“我不是来同你做这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