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 第42章

阿盛实在是无法接受这个消息所带来的打击,他过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心中顿时生出一股滔天的杀意,恶狠狠地盯着那人的背影,几乎将黑衣人的背上灼出一个洞来。

以身形来看,黑衣人也是习武之人,只是不知道为何,下盘虚浮无力,行动间似有滞缓。

阿盛正在心里琢磨着从何处下手,就被一道冷冷的声音打断了思绪:“我已非自由身,你要做什么我管不了,但你不能在我这待太久,等你能走了,就立刻离开。”

阿盛还欲再说什么,可黑衣人未给他这个机会,只拂袖而去,留下阿盛一人在床上痛苦地蜷缩了起来。

…………

待到这年桃花谢时,尹昭仰着头在桃花树下站了一会儿,而后踏在一地残瓣上,将枝头上开得近乎糜烂的一朵桃花收入怀中。

尹昭此举是为了等找到阿盛后,他会亲手将两人约定好的一番春色送还给阿盛,这样也许就能平息一些错过的遗憾了。

不过,尹昭没想到,直到来年春日,他还是未能找到阿盛。

阿盛也好,徐京墨也罢,都好似从这个世间消失了,再没有一丝痕迹……金簪的事也查到一半就没了下落,只好暂时搁置。

唯一的办法,只有等找到徐京墨后,听过徐京墨的描述后,再从当事者的角度出发,才能推敲出推敲事情的全貌。

去年皇帝诞辰,也就是衍景八年的十月二十六日,大衍的帝王正式举行了弱冠礼,上京彻夜不眠,共庆盛世之礼。

弱冠礼代表着皇帝正式开始亲政,因此皇帝还格外开恩,减免了这一年的秋税,与万民同庆诞辰。

实际上,弱冠礼不过只是一个对天下的宣告,于萧谙本身来说倒已经不算是什么大事了€€€€毕竟朝堂之上风云早定,萧谙已不再需要这些虚礼来展示自己的权威了。

在徐京墨“死后”,相位一直悬空,朝中没有了权臣一说,清流也没有了存在的理由……两党势微,趋近衰亡。至于前朝那些老臣,也被皇帝由各种借口一一放逐,余下的都是装聋作哑、明哲保身之辈。

如今朝堂之上,由皇帝一手提拔的寒门子弟,表面大权在握,实则不过都是皇帝的傀儡,朝堂上下,彻底成了皇帝的一言堂。

作为皇帝,他亲政前所有障碍都已扫清,再无人能阻止他的权势,至此,多年筹谋算是暂得圆满。

萧谙曾经无数次梦见过这一日,他站在金殿之上,身着华服,受万人朝拜,但在梦里,他的身边也是有徐京墨的。

那是他的丞相,他的老师,他的哥哥……在这样重要的时刻,徐京墨本不该缺席。

他年少无知,只看得到权势的诱人,却不见高处不胜寒。如今天下都已是他的掌中玩物,可再没有一个人握住他的手,告诉他不必急,慢慢来。

萧谙闭上眼,忍过一阵漫长的痛楚。

自在狱中为徐京墨过蛊后,萧谙便会时不时感到心痛之症,这无妄蛊属实没有规律可循,有时突然开始发作,耽误了不少事宜,于是萧谙开始大量服用息丹,因为他不愿让任何人看到他狼狈的一面。

息丹原本就只是救急的药物,不适宜长期服用,很快,这种丹药便不再变得有效。

毒发时,萧谙甚至会无法控制表情,耳鼻口中都开始流血,他不得不开始吸食一种止痛的烟叶,借此才能勉强保持住在人前的体面,不至于痛得在地上打滚。

至于被派去西域寻药的人,他们并未在西域中打听到无妄蛊的来历,只得到了一些无用的信息。

西域当地人说,西域分为几个大族,其制蛊之法各有不同,代代独传,秘而不授……一些制蛊高手还会专门制作只属于自己的蛊,若是不知道他喂了什么东西给蛊虫,其他人必定是无法随意解开的。

这样一来,萧谙只能再去派人寻卖蛊之人,然而黑市中人来人往,一个连面貌都未展示人前的卖家实在难寻,一连数月都未有头绪,现在萧谙已经学会了不期待。

又或者可以说,他确实已经不太在意此事了。

萧谙也开始失眠。

他时常躺在空旷的床榻上,看着上京的天从漆黑浓夜转为天光大亮,无数次,许多夜。

整夜整夜无法入睡,萧谙变得日渐消瘦,精神头也不怎么好……为了不耽误朝政,萧谙命太医院为他开助眠的方子,每夜睡前饮下一碗浓稠苦涩的药,借助药力才能勉强有些睡意。

只是徐京墨一次都未曾入他的梦。

萧谙思念得几乎发狂,但他发现自己连一张徐京墨的小像都未曾留下过,他只能靠旧物来感受徐京墨的存在,一遍遍以此来宽慰自己。

在弱冠礼的那一日,萧谙曾把徐京墨亲手雕的私章捂在胸口,在同一个亭子里喝了个大醉。

他趴在栏杆上一遍遍地喊着哥哥,很想大哭一场,可到了此时才发现,原来一个人的心干涸的时候,就连以哭闹来发泄都成了奢望。

于是他把眼泪咽回去,只敢在夜深无人处,才能悄悄在枕上留下少许泪渍。

偶尔,萧谙也去徐府里坐坐,来怀念他曾与徐京墨在一起的时光。

萧谙调拨了许多人手来徐府做差,维持着徐府从模样,容音也还留在这里,操持着府中上下事务。

容音做事井井有条,待这些新人也很宽容,徐府旧仆若是想回来继续做事,她都一一接纳,因此在府中颇有威望。不过,她对谁都有笑模样,唯独不给皇帝什么好脸色。

萧谙不曾责怪,反而以礼相待,倒并非是他对容音有什么的感情,而是容音曾随侍在徐京墨身侧,将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可以说容音是这个世上最熟悉徐京墨私事的人。

因此萧谙常常会请她讲些过去的事,试图从时光的缝隙中,再窥见一点有关那人的过去。

他也是听了容音的复述,每每都会心如刀割,意识到了自己犯的错远比想象中还要大。说实在的,以徐京墨的性格来讲,若是将萧谙换做他人,徐京墨断不会再留那人性命,何至于有苦难言,被如此一遍遍伤害呢?

这样的日子已经过去一年,初春时分,萧谙坐在徐府书房中,伸手轻轻拂过一众物件,试图汲取徐京墨留下的一点体温。

喉头涌上一股血味,萧谙露出一个惨白的笑容,捂着胸口慢慢伏在了桌上,从肺腑间颤抖地叹出一口气来。

悔之一字,竟也能让人如此生不如死,他今日当真是领教了。

月上梢头,徐府中的安宁被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萧谙眉头微动,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见尹昭从门后而出,道:

“陛下,有下落了€€€€”

…………

衍景九年,夏,酷暑难耐。

大衍的西南地区尤为灼人,才刚过七月,就已闷热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此处是一座西南边陲小城,名唤徼城。徼城天气湿热,到了夏日更是瘴气重、蚊虫多,若不提前做好准备,甚至可能会中€€而亡。因此各家各户都早早挂起了帱帐,备好了消暑之物。

徼城虽地处偏远,但与西域接壤,两地往来通商,交好数年,使得徼城变得富裕而繁华,习性也更相近了。

有不少徼城人与西域人通婚,徼城民风开放,玩乐的花样众多,尤其是到了华灯初上的夜里,觥筹交错、衣香鬓影,好不热闹。

这里的酒楼糅合了大衍与西域的风情,哪怕是乐姬和舞娘也都不拘小节,在演奏完毕后便与男人们拼起酒来€€€€男子与女子在一张长桌上共舞,脚下踏的都是从西域而来的葡萄美酒,酒香与笑声飘满了徼城的最繁华的一条街。

徐京墨今夜喝了太多的美酒,他双颊微红地靠在椅子上,惬意地转着酒杯,也不由被这种氛围所感染,轻轻地笑出声来。

不多时,有一着西域打扮的紫衣舞娘赤着脚从长桌而来,她盯着徐京墨,灵巧地从桌上跳了下来,扭着纤细的腰肢依偎进他的怀里,喂他吃了一粒镇在冰格里的葡萄。

徐京墨张嘴接了,又听了舞娘几句耳语,他摇了摇头,却被一把拉住,那舞娘竟是要拉着他一同去长桌共舞!

徐京墨原本对这事儿就没什么兴趣,只是被人几番拉扯,他也不好使力推开女子,只好站起身,打算同这舞娘好好讲明。

只是他刚站起来,就觉耳旁一阵轻风掠过,接着双肩一沉,竟是被人生生按回了座位。

来人一根根掰开了舞娘攥着徐京墨的手指,而后跨步上前,挡在了两人中间,将徐京墨的视线完完全全挡住了。

他未语,一股熟悉到徐京墨永生难忘的青竹香先飘了过来,后知后觉地令徐京墨后背爬上一阵凉意。

“哥哥。”他的声音低沉而压抑,好似一根绷到极限的弦,“没想到,你我重逢,竟是在这种地方。”

第六十四章 €€恶心

许久未见,徐京墨觉得眼前这人看着陌生极了€€€€明明五官未有大变,可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眼下是两坨浓浓的青黑,看起来精神头很差。

消瘦也使得萧谙的下颌变得十分尖削,修长的脖颈上,埋在皮肉之下外凸的筋肉和血管清晰可见,和吃不上饭的流民一样。

纵使看得出萧谙整理过仪容,憔悴与疲惫也是无法在短时间内消除的,它们埋进了萧谙的身体里,使他从内而外地散发出一种腐坏的沉郁,一点儿青年人的生气都没有。

这个人,明明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一切,为何把自己过成了这副模样?

徐京墨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忽然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连忙停下了不该有的情绪。

他盯着杯子里的酒液,慢条斯理地讽道:“我还以为,这辈子不用再跟你见面了呢……啧,今日果然晦气,怪不得听人说今日不宜出行呢。”

萧谙被刺得面色一白,却也只扯出一个牵强的苦笑,说道:“你不愿见我,我却日日夜夜都想再见你一面。”

徐京墨不知道,萧谙并非是刚到酒楼€€€€实际上,他是一路尾随徐京墨而来,徐京墨来到这个酒楼有多久,他就在这里待了有多久。

事情要从几个月前说起。

自从尹昭带回了有关徐京墨行踪的消息后,萧谙便一直在期待徐京墨的下落,五月底时,他终于得到了确切的消息€€€€徐京墨在徼城暂居。

听闻消息后,萧谙的心也立刻跟着飞到徼城去了……然而他身为皇帝,享有世上至高无上的权柄,也务必要承担天下兴亡的责任,很多时候反而不似常人那般随心所欲,只能按下激动慢慢来。

萧谙先是花了半个月的时间将政务安排好,差人在宫中理事,布置好路上的哨岗后才启程离京。

皇帝对外的说法是微服私访,实则他骑了一匹快马,带上一支暗卫精锐队伍,悄悄南下往徼城去了。

他想见徐京墨,立刻,马上,一秒都不能再等了。

披星戴月地赶到徼城后,萧谙得到先行来徼城的眼线回禀消息,说是徐京墨今夜去了徼城最大的酒楼,他简直要被气得吐血。

萧谙忍下情绪,跟在徐京墨身后来到了这酒楼,暗中观察着那个他思念的人。只见徐京墨潇洒地倚在圈椅上,喝酒谈笑,对前来索赏的女人来者不拒……萧谙眸色沉沉,不知不觉中,杯子都捏碎了两个。

看来……没有他的生活,徐京墨确实过得很惬意。

萧谙顿觉头痛欲裂,突然生出些退却之意€€€€若没有他,对徐京墨来说才是更好的,他是不是该成全徐京墨的惬意,从此不再出现徐京墨的生活中?

“劳驾让让。”徐京墨的话打断了萧谙的思绪。

徐京墨随手拨了拨萧谙的身体,目光中情绪淡如白水,好似在同一个陌生人讲话:“你挡了我的路。”

这般态度让萧谙的心脏痛得蜷缩成一团,不断挤压出一股股苦涩的汁液,让萧谙连笑都挂不住了。他盯着徐京墨半晌,而后半跪在地上,将头轻轻靠在徐京墨搭在椅子扶手的手背上,用近乎虚弱的气音说道:

“对不起,哥哥,我做了许多错事……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谅,只求你别赶我走。”

徐京墨垂下眼,无悲无喜地看向萧谙,过了好半天才道:“我没有留你的理由。”

只一句话,就使得萧谙倍感绝望,徐京墨的意思他又如何不知€€€€没有情分、没有瓜葛,甚至连利益都没有,徐京墨自然没有留下他的理由。

这一遭,徐京墨是真的不想跟他有任何牵扯了。

或许伤人的话当真不需要太多尖锐的字眼,只需漠然而待,就已足够。

“有理由的,有理由的……”

萧谙急急驳道,他向来最知道该怎么哄徐京墨,可在此时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说法,情急之下脱口而出道:“哥哥,你不是很爱我吗,怎么忍心……”

“住口!”

徐京墨抬起手,将萧谙狠狠一把推开,他站起身俯视着摔坐在地上的萧谙,眉目间覆着一层霜雪,“你再敢提起此事,我保准会让你再也见不到我。”

萧谙默了一瞬,而后哑着嗓子质问道:“为什么不敢承认?”

“因为这对我来说,只是一段非常屈辱的经历。”徐京墨面色如常,袖下的手却紧握了起来,“我耻于提起,也不愿让人知晓,连想起都觉得恶心。”

“你,你怎么能说这件事是‘恶心’?”萧谙脸色煞白,眼眶已全红了,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哥哥,我求你,别这样说……我真的知道错了。”

“对一个人心生欢喜不是件恶心的事,让我恶心的只有你这个人而已!萧谙,希望你识趣些,今后离我越远越好,因为我只要看见你这张脸,就会想起你这身皮囊下藏着多么脏污的一颗心。”

徐京墨说完这些,便看也不看萧谙一眼,抬腿越过了他,快步而去。

从汹涌的人群中挤出来后,徐京墨没有再流连于酒楼,而是取了一匹快马回到了暂居的小院,立刻开始收拾行囊。

这并非是因为萧谙,而是徐京墨觉得,如果萧谙都能找到他,那么一直追杀他的幕后黑手应该也会马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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