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 第51章

二人还是恩爱过一段时间,乐姬富有才情,又懂得一些时兴的新花样,很长一段时间中都比正房得宠。也是为了哄乐姬高兴,丞相就将她的哥哥引荐为官,给贺渝明找了个不高不低的官职做着。

贺渝明此人脑子灵光、擅弄人心,在他的巧言令色之下,无论是丞相还是其他官员,都被他哄得服服帖帖,很快就青云直上,可谓是在官场之中如鱼得水。

好景不长,待他母亲生下孩子后,因产后体弱无法侍奉丞相,很快就遭到了厌弃。渐渐地,丞相来到偏房的次数越来越少,他也淡忘了坐在海棠花树下,抱着琵琶为他婉转吟唱的女子。

从前那些许下的誓言,都成了镜花水月,早已都不做数了。

待他渐渐长大,分化成了坤泽这事被丞相知道,便更是被父亲厌恶,连带着母亲也被父亲不喜。

徐京墨记得母亲是如何逐渐枯败下去的,缠绵床榻、日夜哀思,人瘦成了一把骨头,还抱着丞相所送的旧物等待着。他也曾找过丞相,可连面都不曾见到,于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衰弱、病逝。

他痛恨父亲的负心,更痛恨自己的无能。

那段日子徐京墨实在是不愿回想€€€€正房的儿子分化成了乾元,总是对他趾高气昂,有时还会刻意捉弄他,奴仆也不会对他这个无人在意的庶子好声好气,时常克扣他的吃穿用度。

在徐京墨吃不饱的时候,他偶尔会跑到舅舅家中用饭,他的舅舅从不曾苛责或是不耐,而是吩咐下人好好招待徐京墨。就是这样一饭一饭累起来的恩情,让他直到现在也愿意劳神照拂着贺文程,护他一生顺遂。

徐京墨有时候会想,如果当初他没有因为一则荒唐的预言,被仓促推到丞相这个位置上,是不是对所有人来说,都会有着更好的结局。

他不敢深想,唯恐事实真是如此。

在他登上丞相之位之后,愈有如日中天之势,连带着他身边的人都鸡犬升天,其中便以贺渝明为代表。

贺渝明时任丞相长史,多次假传他的意思,利用他的声势,在朝中大肆敛财,甚至还敢做起了卖官鬻爵的勾当……徐京墨一而再再而三的忍耐,却更助长了贺渝明嚣张的气焰,让他胆大妄为到敢扰乱朝中的秩序。

徐京墨曾多次警告过贺渝明,甚至架空了他的权利,可还是架不住有人因贺公背后的靠山而继续讨好他。这也致使贺渝明越来越目中无人,无法无天到了蔑视铁律的地步。

在一个深夜之中,他看着桌上满是弹劾贺渝明的折子,以及亲信收集来的贺渝明贪墨的罪证,终于下了狠心,进宫请了圣旨,褫夺贺渝明的官职,将人打入诏狱,听候问审和发落。

徐京墨亲自清点了贺府自为官以来的所有的账目,其中搜到一本暗账,里面全是这些年来贺渝明中饱私囊的记录,数目大得惊人,就连徐京墨看到也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期间无数人求登丞相府,都是要给贺公说情,徐京墨心里明白,这些人实则是更怕之后也要被清算重罚,于是干脆闭门谢客,通通不见。

在将贺渝明所有的罪行列出后,徐京墨亲自写了一本奏疏呈给了皇帝,他言明这件事自己也有错,以账目核对贪墨金额后,若是贺渝明的家产所不能偿还的,便由他来补足。

在自请罪过后,徐京墨上请皇帝,在金殿之下判了贺公五马分尸的酷刑€€€€这是他以义割恩的决心,更是他敲打在朝臣头上的一记响锤。

这桩案子,史称“贺公案”。

那是徐京墨一生之中,最难的一次抉择。

他选择了大衍的江山,选择了清肃晦暗的朝堂,也选择了割舍往昔的恩情,将所有骂名皆背负于一人之身。

为了大衍山河清明,他决不能因个人恩义而徇私枉法、姑息养奸。

这是他不能回头的一条路,也是他注定孤身一人行的道。

在贺渝明被处刑的那天,徐京墨自请去监刑,对上贺渝明恨毒了的破口大骂,他心中痛得发颤,居然还能面无神色地举起行刑牌。

那一天真是令徐京墨永生难忘,他记得,比毒辣的阳光更刺人的是,行刑台下那些人看向他的眼神€€€€惊疑、嫌恶和害怕。这让他不由回想起,那些在徐府中,被所有人所憎恨的时光。

也许在世人眼中,他亲手推舅舅上了行刑台,就是一个冷血无情、不配为人的权相吧。

即便被误解、被嫌恶,徐京墨也习惯了沉默以对,他不屑于解释,更不会为之后悔。

可就在今日,徐京墨在这个经历过无数次的噩梦中,第一次梦到了行刑台下,有一稚童恶狠狠地盯着他,其目光之狠毒,好似要将他拆骨剥皮,直看得徐京墨遍体生寒。

那会是……沈霜沐吗?

“主子,主子……”

熟悉的声音将徐京墨从梦中唤醒,他浑身大汗地醒来,对上了阿盛担忧的眼。

“我没事。”徐京墨虽是这样说着,却还是坐了好一会儿,才下了马车。

他有些魂不守舍地向府内走去,月夜下,徐府中一片寂静,连平时吵闹的蝉声都消了不少。

微风拂过树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就在徐京墨要推开房门之时,一个浑身酒气的人不知从何而来,一把从身后搂住了他的腰。

徐京墨正要挣扎,忽然闻到了酒气之下,一缕暗暗浮动的青竹香,于是手上力道一松,就这样任那人不声不响地抱着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那人终于趴到了他的肩上,一张口,满是哽咽的音色:“哥哥,你同她们在一起,玩得可还尽兴?”

还未等徐京墨回答,唇就被一只大手捂住了。

萧谙似是不愿听到这个答案,他嗓音沙哑,几乎是在哭着求徐京墨:“如果你一定要娶妻生子的话……我给你做妾行不行?”

第七十六章 €€惊雷

徐京墨不知道萧谙又发什么疯,连忙向后支了一下手肘,将萧谙的身体略略顶开一些,微微侧过头看了一眼萧谙。

当看到这人脸上亮晶晶的泪痕时,徐京墨拼命压住上翘的嘴角,眨了眨眼,故意逗这人道:“做妾?你看起来可不怎么好生养,我为什么放着温香软玉不要,非要找你?”

萧谙一时也说不出反驳的话,他的脑子被酒意蒸得有些迷糊,只能凭着直觉做事,将人往怀里带了带,心慌意乱低头轻轻蹭着徐京墨的脸颊,动作里满是祈求的意味。

要不是萧谙作为一个乾元,实在是生不出来,恐怕他要连给徐京墨生个孩子这话都能说得出来。

“好了好了。”徐京墨微微垂着眼,只觉得自己好像被一只缠人的大狗扑住了,“我没有与女子成婚的想法。”

“你别骗我……”萧谙的声音更哑了,他似是承受不住一般,哀哀地用一双沾着泪珠的眼望进徐京墨眼里,“你一连多日都去了风雨楼,是没有寻到中意的吗?”

萧谙在徐京墨去风雨楼的第一日就知道了,他听着暗卫呈上来的密报,心如刀割地将人挥退,捧着那密保呆坐了许久。他再三同自己讲,但凡是哥哥想要的,他都不会再阻挠了,只要哥哥开心就好……

他这般自欺欺人地过了好几天,强迫自己不去在意这件事,可在每一个勉强入睡的夜晚,萧谙都梦到了徐京墨同一个面貌模糊的女人在一起,琴瑟和鸣,最后对他缓缓笑着道€€€€

“萧谙,我不要你了”。

我不要你了。

这是萧谙此生最大的梦魇,也是他内心深处最惧怕的事。

最后,在今日萧谙实在是无法忍受,便来徐府提前等着徐京墨回来。可一连等了好几个时辰都未见徐京墨的人影。萧谙不敢派人去催,只好在徐府里自己找了坛酒,坐在院子里借酒浇愁。

不喝酒还好,一喝多了,萧谙更是控制不住自己胡思乱想起来。

萧谙还记得,他第一次向徐京墨隐晦地表达喜欢的时候,徐京墨愣了一下,最后只是揉了揉他的脑袋,满不在意地说,他们以后都会娶妻生子,但对象不该是彼此。

他知道徐京墨只是把这些话当做戏言,并未放在心上……徐京墨又何尝不是从未信过他的心意呢?

心中的痛楚几乎将萧谙逼疯,他怕风雨楼中,会有一个徐京墨愿意久留的“理由”。

萧谙并不是自降身段到要与风尘女子争风吃醋,而是在徐京墨面前,他与那些人都是一样的€€€€卑微到尘埃中的求爱者,使劲浑身解数只为求得月光片刻的眷顾。

“我去风雨楼不过是为了查事,又不是去寻欢作乐。”徐京墨瞪了一眼萧谙,可是却丝毫没有离开这个怀抱的意思,“确实让我查到了一些陈年旧事……”

“先不说那些。”萧谙用嘴堵住了徐京墨下面的话,他温柔地勾住了徐京墨的舌,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仿佛是在寻一份心安。

在这段时间里,徐京墨乱了一天的心终于渐渐地安静下来,他情难自禁地伸手,住了萧谙的脖子,放纵地加深了这个吻。

徐京墨抬起眼,看向萧谙乌漆漆的眼眸,忽然意识到这个人,能够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将自己的情绪安抚得如此妥帖,那些如阴云一般的事情,在此刻都尽数散去了。

或许在萧谙面前,他才能真正地做回自己,好的、坏的,都可以不必强忍下去,藏在一张完好的面具之后。

徐京墨忽然想起一件事,他轻声说:“对了,我还没有问你,你知道九娘会的事情吗?”

“知道,是风雨楼的人同你说的?”萧谙神情有些沉重。

“不是,只是偶然发现。”徐京墨想了想,又道:“你当初到底是为什么杀了凤九娘?”

通过风雨楼女子的讲述,徐京墨拼凑出了九娘会的由来。那姑娘说,凤九娘死得不明不白,好端端地投了井,她们一直都觉得事有蹊跷,可是无论怎么查,都查不到下手之人,只好作罢。

在一年前,忽然有位大人来风雨楼传令,说是上面特意有人吩咐了,要让凤九娘归还良籍,特此来楼中告知迁籍,并且还将凤九娘葬回了祖籍,将她还在世的亲属都给了恩典赏赐,足够他们安度余生。

更奇怪的是,在接下一个月里,风雨楼的姑娘们被人频繁赎身,这些姑娘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在凤九娘生前与她关系要好。

被赎身的一些青楼女子,自发聚在一起,成立了九娘会,以九娘的名义行起好事来。

这些女子都吃过不少苦头,甚至还染过病,甚至做这行的苦楚,于是拿着神秘人给的赏赐,在各地赎出一些刚被家人卖入青楼的少女,将她们送去私塾,供她们继续读书,也算是美事一桩。

渐渐地,青楼中流传出关于凤九娘积了大功德,回天上做神仙的传说,于是青楼的姑娘们纷纷立起小红龛,供奉起这位新的女菩萨来,都盼望着自己也能除去贱籍。

“是我的过错,自打在你府上看到凤九娘躲在屏风后,便觉得她很可疑,怕她将所听到的事到处乱传,我便派人去解决掉这个隐患……那时我的想法大概是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徐京墨已经猜出事情的原委了,只是听萧谙这样说,仍然觉得不大舒服。

萧谙叹了口气,又缓缓说道:“后来我也知道这事做的不好,让你我之间生了嫌隙,也不是一个君父该做的事情。就像你曾说过的那样,我就算是皇帝,也没法让死人复活,只好用这种法子补救一二……剩下的,只有等我死后再偿还了。”

徐京墨听到这个字眼,心脏猛然一缩,眼底的笑意也渐渐收敛了。

他静静地凝望着萧谙,忽然抬手按上萧谙的心口,开口问道:“九娘会的事情我知道了,那无妄蛊的事情,你还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萧谙一愣,意识到徐京墨在说什么之后,他的酒意一下就吓得全散了,背上顿时冷汗直下,手也渐渐松开了。

“跑什么。”徐京墨斜了一眼萧谙,抬手按着萧谙的后腰不准他逃,“嘴上说得那么好听,遇上事了就想跑……敢做不敢认,嗯?”

萧谙浑身僵硬,他实在是有些无措€€€€无妄蛊原本是他要带到坟茔中的秘密,却在这样一个时刻毫无防备地被揭开了,慌神过后,只余下莫大的恐惧。

于是他咽了咽嗓道:“哥哥,我不是有意骗你……我只是不想以这种方式,强迫你留在我身边。这不是为了我的过错赎罪,更不是为了博得你的同情,我只是不想看你死在我面前,却什么都不做。”

“我知道。”徐京墨捏着萧谙的下巴,在那上面咬了一口,“只是陛下若想嫁进徐家的门,身体康健是必须的……我可养不起一只病恹恹的金丝雀。”

说罢,徐京墨便从萧谙怀里退了出去,他也不待萧谙回话,便背着手向屋内跨步走去了。他的背影很潇洒,乌发如泻,在月光下一荡一荡,荡进了萧谙的心里。

萧谙在原地站了很久,才迟缓地反应过来,这些话里的深意。

他眼前一阵阵发花,几乎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惊喜,他倒退几步倒在花树下,用手捂住了眼睛,不住地喃喃道:“哥哥……”

这一夜,徐京墨没有做梦,长久以来,这算是他难得的好眠。他想,既然老天安排他们相遇,又注定他们无法分离,不如就这样接受一切吧。

实际上到了这个时候,连徐京墨自己都说不清是否算是原谅萧谙了。他只知道,诸事缠身,纠缠至今,他已经疲惫到没法再纠结谁对谁错了。

也许他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挥霍了,谁又能说得准,他一定活的到七老八十呢?

想通了这些,他便也不再多纠结了。

在用过早膳后,徐京墨去了书房,独自整理着这些天以来找到的线索。他越是整理,越有一个猜测渐渐在脑中形成,只是现在没有太多证据,他不好贸然要求萧谙抓人。

就在三天后,阿盛为他带来了一个新消息,那便是关于沈霜沐的生母,林湘并非是她的本名,而是在入了青楼后才取的中原名字。

林湘的本名叫做玛合尔,意为“美丽的眼睛”。

她是个西域人。

再多的,阿盛就没有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查到了。徐京墨听到消息后,面色突变,心脏猛地跳了起来€€€€

西域人,又是西域有关的人。

那么那位手下有着众多西域杀手的鹤老板,会不会也和这件事有关?

正当徐京墨面有犹疑的时候,徐府中忽然闯入了一个人,他身着黑色长袍,面戴银制面具,身量不高,行走间动作也有滞缓,似乎身上还带着伤。

见徐京墨和府中暗卫摆出应战的姿势,来人摇了摇头,摊开空空的双手,说道:“我不是来找麻烦的,我来,只是为了要告诉你们一件事。”

阿盛当即就认出了这人,无论是身量还是声音都那么熟悉,他绝对不会认错!

于是向徐京墨说道:“主子,这人曾救过我,若不是他,我早已不在世上。若主子肯信我,不妨先听他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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