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 第53章

“时值八月,此时那个大小的白花只剩下茉莉,我猜他是从山上而来。而他之前所待的地方,必定就是沈霜沐所在之处。”

徐京墨勉强和萧谙用了些吃食后,便前往太医院,与众位太医一起彻夜寻找解蛊之法。萧谙自知劝不动徐京墨,也不再多加阻拦,命人往太医院送了补汤,自己则在书房批折子,陪徐京墨一起熬着。

如此一日过后,尹昭带着好消息进了宫,说是已经寻到了沈霜沐的藏身之处。

徐京墨揉了揉酸痛的眼睛,头晕眼花地从一地医书中站了起来,片刻不敢耽搁,换了身衣服就同萧谙一起向那处赶去了。

待他们赶到山下,才发觉出其中的蹊跷€€€€这座山下并无任何守卫,甚至连机关都未设,若说沈霜沐真的在此处,又怎么会如此不设防?

两人唯恐路上会有埋伏,因此行走间处处留心,在数名暗卫的保护下谨慎前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这一路上也并未遇伏,上山的路清净得很,唯有清脆鸟鸣相伴,这不禁让徐京墨的心沉了下去,一度以为是他们找错了地方。

不过很快,他这个念头就打消了。

山顶上开着一丛丛的茉莉,油绿的叶片间藏着星星点点的白花,在夏风中散出幽幽香气,直扑得人满面馥郁。

这本该是大好的景色,徐京墨却无心欣赏,只因他看到了不远处的一座凉亭下,坐着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

那人听见响动,“哗啦”一声打开了手中的扇子,微微在颊边扇了几下,而后转头对着徐京墨笑着道:“徐兄,你比我预想的还要快……有些时候,你还真是聪明得惹人厌啊。”

这一番话,便佐证了沈霜沐对他们的到来未有太多意外,应该是早早便在此候着了。

徐京墨瞥了眼他亲手写下“风流沈郎”四字的折扇,冷冷笑了一声,嘲道:“沈霜沐、鹤老板,我到底该如何称呼你才好?”

“这两个都不是我的本名……或许,你该叫我贺文翌。”沈霜沐唇角笑意更大了些,“你还是除了我爹娘和沈叔以外,第一个知道我真名的人。表哥,我待你够不够有敬意?”

沈霜沐若真是徐京墨舅舅在外的庶子,按理来说,确实要同贺文程一样,对徐京墨叫一声表哥。

“别这么叫我。”徐京墨冷淡地看着他,眸中不带一丝温度,“没上过族谱的东西,便不算与我流着一脉的血,就你也配同我攀亲?”

他和沈霜沐算是多年老友,自然知道如何最能戳中对方的痛处,沈霜沐最看重亲缘,徐京墨这就是刻意往他最痛的地方踩。

果不其然,沈霜沐那近乎完美笑容出现了一丝裂纹,露出一角扭曲模样。不过很快他便再次戴好了假面一般的笑,“表哥啊,何必将话说得如此绝情呢?你知不知道,我连做梦,都在想着能成为贺家的一员啊!

“创立春云楼后,我便给自己取了与贺字同音的鹤做假名,苦心筹谋至今……世人都说我是高洁孤僻的鹤,可却无人知道,我毕生所求,不过是一个热闹团圆的贺!”

徐京墨眸中闪过一丝错愕,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过来,这位“鹤老板”的由来……不过就是一个冠姓的执念罢了。

“我连做梦都想要再见一面父亲,想他拉着我和母亲的手走入贺府,想在世人面前大声地说:我的父亲就是贺公!我有多么嫉妒贺文程,就有多么想作为贺文翌堂堂正正地活下去,可是这一切,通通都是被你毁了!”

沈霜沐越说越大声,到了后来,他很难控制住自己的音量。那些藏在他心底多年的真相,如同被冲破的堤坝,正滔滔不绝地向外涌泄着多年积攒的怨恨。

“就因为这个,你便如此恨我?”徐京墨深吸了一口气,眉心显出几道褶皱,“我从不知道舅舅在外还有妾室,你真就认定,他是真心对待你们母子的?”

“胡说!那都是有原因的,你明明就什么都不知道!”

沈霜沐站了起来,脸上笑意尽失,阴沉地盯着徐京墨道:“我的父母原本是恩爱有加,即便在青楼相遇,也是相逢恨晚,两情相悦……我母亲离开青楼前,父亲就曾许诺过她,会找个合适的时机将她迎娶进门。

“贺文程的母亲死得早,我父亲本想尽快续弦,可碰巧那时发现了母亲怀上了我,怕母亲被说闲话影响养胎,便打算等母亲生下孩子再一起过门。可母亲遇上难产,九死一生,我出生后更是孱弱至极,几近夭折。

“父亲请了道士,说我天生便有童子煞,易夭折,八字极弱,须得悄悄在外养大,不然会被天神收走性命,是以才没有带我认祖归宗!母亲更是担忧我的身体,执意不肯与父亲成婚。”

徐京墨沉吟片刻,问道:“所以是因为你幼时身体不佳,为了保命才学了蛊术?”

“母亲怕我夭折,便一直探听保全之法,直到派出的手下查到了西域的蛊术……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母亲才误打误撞寻到了亲生母亲,她原本就是被偷走后拐到中原来的,她本名玛合尔,原是赫斯教的圣女,也本该是赫斯教下一任的教主!”

沈霜沐说到这里,眼中流露出几分轻蔑,“你还是别白费功夫了€€€€我的蛊术乃是外婆亲授,是教中至高之秘,这世上的活人里,恐怕你再找不出第二个知晓制蛊之法的人了。”

徐京墨听到此处,不由得捏紧了拳头,他额上青筋直跳,眼底流露出几丝阴狠,厉声呵斥道:“你有什么恨尽管冲我而来,想要我的命,凭本事来取就是了,何必牵连无辜之人!”

沈霜沐站在阴影中,居高临下地欣赏了好一会儿徐京墨怒态,心中诡异地浮现起一丝快感。

他瞧着徐京墨那形似父亲的眉眼,不由得回想起了一些旧事。

在他幼时,一直是个病恹恹的药罐子,长得矮就不说了,还不能跑不能跳,连走路快了都要喘上一喘,因此特别招小孩嫌,从来没什么朋友。

然而,他幼时的记忆却并不是灰暗的,他的父母极其恩爱,待他极好……可以说一切有关家的记忆都明亮而温暖,好似是一簇不会燃尽的火,为沈霜沐照亮了暗无天日的后半生。

但在某一天,一切都覆灭了。

贺公鬻官卖爵之事被告到了御前,贺公当夜就被人带走下了狱,从此沈霜沐平静的生活便被彻底打碎了。

在浑浑噩噩的日子里,他第一次知道了总是会带新鲜小玩意回家的父亲,就是人们口中的贺公,也是第一次知道了,在父亲入狱后,他的母亲原来连个探望的名分都没有。

在他人口中,她不过是一个舞姬,下贱腌€€到了极点,隐忍多年,却连一个妾室的名分都没得到,实在是个笑柄。

母亲将他护得极好,在一切发生以前,就让沈叔将他带走了,一直在城郊躲避,因此他并未受到太多这场风波的影响,只是觉得郁郁寡欢。

直到有一日,母亲亲自将他带回了京中,带他去了刑场。

沈霜沐永远记得那一天,那是个燥热到了极致的夏日,只要在外头走上两步,身上的衣衫就会被汗打透。

刑场临近一条市集,但那日很多摊贩都不再摆摊,而是凑在附近看热闹。来观刑的人实在太多,拥挤在刑场周围,现场一片吵嚷,使得周遭更加焦热。

树上的蝉吵得惊人,连沸腾的人声都未能完全盖过蝉鸣,嘶哑着仿佛要叫走这个难耐的夏。

刑场被官兵重重把守,而高台之上,只见一个玄色衣裳的男子坐在太师椅上,面色冷淡地扫过台下乌泱泱的人群。

他面容白皙,眉眼稠丽,生得一副好长相,眸中却盛着化不开的霜雪,即便是在炎炎夏日中,周身也散着寒意,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待日头正挂在正空,直直射下无比毒辣的光,那男人便伸手抽了一只行刑牌,随意地掷在脚下,淡声道:“行刑。”

他的声音被淹没在人群的吵嚷之中,但是行刑者听见了,贺渝明也听见了。

在恐惧的攫取下,贺公破口大骂,别说往日的荣光,他连仪态和章法都无法保持,只能颠三倒四地骂些不堪入耳的浑话,最后甚至还吓尿了裤子。

沈霜沐觉得通体生寒,他简直不敢认,那台上披散着头发,胡言乱语的疯子是他的父亲。

他闭上眼,不敢再看。

就在这时,身后的母亲忽然动了起来,她伸手用力地扒开他的眼皮,强迫他睁眼看着这血淋淋的一幕€€€€五只马动了起来,它们身上的绳索也套着贺公的头部和四肢,在一声痛苦得不似人声的嘶吼中,贺公就这样被生生撕成了五个肉块。

“看啊,看啊!”

他母亲红着眼,状若癫狂地在他耳边叫道:“看清楚你爹的头,看清楚这个人,你要记住,记住是谁毁了你的一生,是谁让你没了爹!你要吃他的肉、喝他的血,你要替你爹报仇!”

那一刻,沈霜沐知道,他的一生毁了。

他也知道,那站在高台之上发号施令的丞相,这一生也注定不会再得善终了。

第七十九章 €€选择

沈霜沐曾听人说过,恨一个人,比爱一个人轻松,可对于他来说,恨一个人,已经用光了他这一生所有的力气。

贺公死后,他母亲大病了一场,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一大圈,身上散着浓浓的死气。后来,诈死的沈叔便带着他们离开了上京,到了一个小城,那里没有任何人认识他们。

为了掩人耳目,也为了给沈霜沐一个身份,沈叔娶了他的母亲,不过两人并无夫妻之实,成亲也只是权宜之计。

他母亲已经心死,没能撑太久,在第二年的春天,她的生机就如檐上雪一般,在日头的照耀下,悄无声息地消散了。

埋葬母亲的时候,沈霜沐一滴泪都没有流,他仿佛已经忘了怎么哭,只用匕首在胳膊上划下几刀,将自己的热血尽数滴入坟茔中,以血向亡母起誓:此仇不报,他宁愿永世不入轮回。

沈霜沐将血泪咽了下去,他自此发奋读书,参加科举,在贺公旧友的相助下入朝为官,并继承了赫斯教。

在此之后,沈霜沐化身为鹤老板,在上京开了一间春云楼。

这春云楼妙就妙在在明里它可以赚银子探消息,暗中则是可以供养着赫斯教的人€€€€赫斯教除了蛊虫,还为他带来了一众杀手,他们训练有素,忠诚相待,无疑成为了沈霜沐手中最利的一把刀。

沈霜沐开始了他多年的筹谋,他先是有意接近徐京墨,无论徐京墨如何冷淡,他都笑脸相迎,只因他有着即便是死也想要完成的事,这点面子又算是什么呢?

与徐京墨有关的事,每一件都没逃过沈霜沐的监视,可以说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徐京墨。

沈霜沐知道,没有什么比毁了一个人最在意的东西更好的报复€€€€尤其对徐京墨这般高傲的人,摧毁了他的自尊与傲骨,大概比杀了他还难受。

于是,一个复仇计划渐渐成型。

不过,万事也有例外,比如,他从未想过徐京墨会陷在一场没有希望的感情里,对那个小他十岁的青年,竟然真的动了情。

所谓旁观者清,大抵就是这个意思,在徐京墨自己都未发觉的时候,沈霜沐早早便看出来了他对萧谙的那份特殊。若非是动了真情,以徐京墨的性子,又怎么会对萧谙一再退让,他待萧谙的态度简直说得上是宠溺……

也是在看破这层窗纸后,沈霜沐开始将目光也投到了皇帝身上,他开始觉得,或许除了身败名裂,让徐京墨吃吃感情上的苦头也不错。

帝王与权相的对立是天然存在的,萧谙与徐京墨之间又有着太多不可调和的矛盾,可以说一直都存在着后患。

再加上萧谙年幼时即位,经历过太多次死里逃生,又身居高位,形成了多疑的性格,而徐京墨性子又太冷太傲,从不肯先低头,哪怕是辩解都不屑于开口,实在是别扭得紧……沈霜沐正是深知这点,才动了要挑拨二人的心思。

在这之后,他以鹤老板的身份与季珩联手,设下一个瞒天过海之计,为的就是要徐京墨身败名裂,受尽屈辱而死。

原本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内,设下多年的圈套也要收网了,可谁知季珩却在年夜的前一夜后悔了。

沈霜沐自然不能容忍在这个时候功亏一篑,于是临时叫杀手准备了一具身形与季珩极为相像的尸体,将尸体面皮整个切下,又将季珩打晕后放血,再悄悄带出宫中,锁在了春云楼的暗室中。

外人无法进入年夜之宴,沈霜沐只好亲自换上教中杀手的打扮,用金簪划伤徐京墨,并且在徐京墨身上留下了印子,以此将季珩之“死”嫁祸给他。

虽然比原来的计划要复杂了许多,但好在一切都完成了,若不是季珩的临时反水,这本该是个天衣无缝的计划。

季珩在他那里作的妖可一点都没少。无论是不停地试图逃跑、背着他将养蛊的屋子一把火烧了,还是暗地里救下他派人暗杀的阿盛……

沈霜沐几乎是将能想到的酷刑都在季珩身上用了一遍,无论是肉体上还是精神上,季珩都可以说承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折磨。可只要他放松警惕,季珩都会做出更为胆大的举动,用行动来告诉他,之前都只是假意顺从罢了。

在这之前,他从未想过,季珩会是这样的一块硬骨头……

想到这,沈霜沐便恨恨地磨了磨后牙,阴恻恻地问道:“你说无辜的人,也包括曾差点要了你命的季珩吗?”

沈霜沐拍了拍手,很快有人将一个五花大绑的男人押了上来,那人也一身黑衣,脸上还挂着一个半掉不掉的银面具。

当男子被人放在地上时,忽然剧烈地挣动了起来,嘴中还含混不清地嘟囔着什么。

沈霜沐哼笑一声,踩了一下男人的后颈,而后用脚尖一挑,那人脸上的面具便轻易被踢飞了,面具之下,露出一张满是青紫的脸。

徐京墨神色淡淡,却听见身旁的萧谙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张脸即便是覆满伤痕,到处都是淤青,肿胀得离谱,也能看出那幼态的五官、偏圆的轮廓。

一张熟悉的娃娃脸呈现在众人眼前,他不是已经死去的季珩,又会是谁呢?

“你……你……”萧谙骇得倒退两步,觉得喉咙中仿佛被哽塞着,他咳了两声,心神大恸,一张口竟是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徐京墨伸手扶了一把萧谙,却发现萧谙没看季珩,而是双目血红地盯着他,眼底还含着一层薄薄的泪。徐京墨叹了一口气,又怎么会不知道萧谙的愧疚,他摇了摇头没说话,并未放在心上。

在沈霜沐的身上,他已经看到了仇恨会将一个人变成什么样了。

“自然包括他。”

徐京墨负手而立,神情自若地说道:“你放了他,放了萧谙,我这条命偿给你……你和我的恩怨,就在此了断吧。”

还未等萧谙有什么反应,就见沈霜沐哈哈大笑起来,他擦了擦眼角,对徐京墨高声喊道:

“晚了,都太晚了!我在仇恨里痛苦了一辈子,早就已经活够了……我要你们通通都陪我堕入阿鼻地狱,就算是死,我也要带上你们一起!”

说罢,沈霜沐便从怀中取出一个火折子,向一旁的茉莉花丛用力丢去€€€€

花丛之后,立刻传来滋滋啦啦的响声,听起来像是烟花引线被点燃的声响。

电光火石之间,徐京墨和萧谙都想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怪不得这座山上没有任何守卫,更没有设伏,原来是沈霜沐从一早便开始在这里铺设了火药,而茉莉浓郁的香气则可以掩盖硫磺、硝石和木炭的味道,使得他们无法第一时间察觉到陷阱……只待他们凭借着“线索”找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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