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府内,焦战站在院子里,看向皇宫的方向,今夜是除夕,皇宫防卫松懈,他本可以如往日一样进宫,安安静静地守在他身旁,只是他没有,他一直在想着那颗水晶球的意义。
李晟走到焦战身前,道:“都督,已经过了子时,您该回房休息了。”
焦战没有动,“西城可有动静?”
李晟答道:“一切如常,宅子里的人除了每日的采购,几乎没有走动。”
“那城外呢?”
“城外的宅子也一切如常。”
见李晟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焦战心中有些不悦,道:“有话就说。”
“主子,既然已清楚刺客所在,为何不告知太子,或者直接出手清除?”
这年来,焦战在京中的势力,一直在暗中活跃着,关注东宫的一举一动,暗中保护林西,为林西挡去了不少暗杀。在他们心中,焦战是妥妥的太子党。可他不明白,为何明明已经确定刺客的落脚处,焦战却迟迟不动手,也不将此事告知林西。
“这些人只是小喽€€,真正的幕后黑手,根本没有冒头。”
李晟本能地反驳,道:“不可能!属下和江离亲自追踪,刺客就在其中,绝对不会错。”
焦战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你们追踪的只是刺客,并非幕后黑手。”
李晟眉头紧锁,思索着焦战的话,很快便反应了过来,道:“主子的意思是当时参与刺杀的有两人,那刺客只是奉命行刺,真正的幕后黑手,在我们追踪刺客时,便隐到暗处悄然离去。”
“他原本就在暗处,却依旧不放心,于是便与刺客分开,自己隐身在围观的人群中,看着刺客行刺,待确定暗杀失败后,随着惊慌的人群离开。即便有人要追查,也只会追刺客,与他毫无干系。”
李晟恍然,道:“此人心机竟如此深!主子可猜到他是谁?”
焦战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道:“敢当街刺杀太子,足以说明他与太子有解不开的仇怨,唯林玖为不二人选。”
“五皇子?”李晟有些惊讶,道:“那主子之见,五皇子未回他们的据点,又藏身在何处?”
焦战吐出一口浊气,道:“说不准是在哪个位高权重的大臣府上。”
“谁有这么大的胆子,竟敢私藏朝廷重犯,这可是抄家灭族的罪名。”
“皇上是少有的明君,太子将来也定是一代圣主,于国于民这都是好事,但于那些皇亲国戚,甚至是世家大族,却并非如此。君王越是贤明,他们所能得到的好处越有限。”说到这儿,焦战讥诮地笑了笑。
“这些人竟为了一己私利,想让国家陷入混乱?”
“国家越乱,他们能得到的利益越多,这就是所谓的祸国殃民者。”
“可五皇子也是个聪明人,他们怎能确定能控制他?”
“林玖确实聪明,且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若是以前自然不好控制,可现在他是那过街的老鼠,只能躲在阴暗的臭水沟苟延残喘,幕后之人只要不算太蠢,想要控制他不难。”
“那主子可猜到此人是谁?”
焦战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并未回答。
李晟见状连忙躬下了身子,道:“属下多言,还请主子恕罪。”
“继续盯着,无论老鼠潜藏的多深,总有冒头的时候,到时再一举铲除,以绝后患!”焦战的语气冷得让人发颤。
李晟心里一紧,应声道:“是,主子,属下明白。”
“退下吧。”
“是,主子。”
焦战转身回了卧房,看向桌上摆着的水晶球,暖黄色的小蛇十分可爱。他来到桌前坐下,脑海中浮现林西的脸,随之而来的便是过往的种种。
他还记得被拉去刑场砍头的场景,罪名是通敌叛国,堂堂的战神一下子变成了卖国贼,且证据确凿,百姓群情激奋,他们手上挎着菜篮子,里面放着烂菜叶子,还有臭鸡蛋,没有准备的便捡起地上石子,一边骂一边砸过来。
他是武将出身,受伤是常事,身上伤疤无数,甚至为此失去做男人的资格。即便如此他都不曾后悔,因为保家卫国是武将的本分。可他没想到这烂菜叶子.臭鸡蛋砸在身上是那么痛,比刀剑砍在身上还疼,那时迫不及待想让他死的,是他拼尽性命守护的百姓,以及千方百计捧上位的心上人。
他看着刑场上围着的人群,有他昔日的同僚,有他守卫的百姓,此时皆化成面目狰狞的魔鬼,不停地吸食着他曾经的信念和梦想。他支持林玖上位,并非只是爱慕与他,而是因为林西荒唐奢淫,心狠手辣,又无才无德,若林国交与林西之手,亡国之期可以预见,到时百姓便深陷水火,苦不堪言。只可惜他终究是错了,错得一塌糊涂……
监斩官一声令下,刽子手扬起砍刀,朝着他的脖颈狠狠砍下。那时他便想着,老天若是能让他重活一回,定不会再将权势拱手让人,他会牢牢地握在手中,让那些辜负他的人付出代价。
手起刀落,人头落地,他的灵魂慢慢上升,清晰地看到滚落在地上的人头,两只血红的眼睛大睁着,不甘地看着这污浊不堪的人世。
他的灵魂在林国飘荡,看着林玖英年早逝,看着刘娇掌权朝政,看着繁盛的林国一点点衰败,看着百姓陷入水火,看着敌国的铁骑踏入林国的土地。那时的他心如止水,不曾有半分怜悯。
后来不知为何,他竟又重生了,重生在十四岁那年,那时他刚刚踏入军营,还是个无名小卒,挣扎在战场上努力活下去。
很好,这一世他身体健康,这一世他还青春年少,他有的是时间门去经营,他要将权势牢牢地掌握在手中。
和前世一样,他用八年的光景,在广宁扎根,牢不可破,好似就封的藩王,他要将兵权牢牢地握在手中。不止如此,他还暗中培养暗卫,让他们在京中发展自己的势力,只等他回京后接手。
升任广宁指挥使没多久,他回京述职,刚到京都就收到了刘娇被禁足的消息,原因是未能照顾好太子,让其受到惊吓。他清楚其中原因定不止于此,只是他现在的势力还未能发展到宫中,得到的是对外的消息而已。
那日在御书房前,他遇到了印象中不学无术的太子,他居然朝自己笑了笑,笑容纯粹干净,就如同那日的阳光,让他一瞬间门的愣神,不过很快他便反应了过来,朝他行了礼。
他们的第二次见面,是在林西的生辰宴上,拥有前世记忆的他,自然清楚宴会上将要发生什么,也做好了应对。只是没想到林玖的一切布置,都被那个一无是处的太子用一幅画给搅了,甚至还用一杯茶换掉了他面前被下了药的酒,将一切的危机消解于无形当中。
他探究地打量着林西,这个印象里难堪大任的病秧子,似乎有些不同了。
后来,他被叫去了太子东宫,在那里他看到了完全不同的太子,他冷静睿智,善用人心,很快便查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便及时收手,将后续交给皇上,在分寸的把握上达到了精准的程度,这不得不让他惊叹。
就在他神思恍惚时,再次看到了那双纯净的眸子,他微笑着看着他,说赏识自己的才华,想和他好好聊聊边关之事。
当时他在想他实在太天真,有哪个帝王能容许太子结交边将,可出乎意料的是皇上居然答应了。
是啊,他差点忘了,皇上极其宠爱太子,明知他一无是处难堪大任,却执拗的地让他做了太子,甚至未来的帝王。
第二日,他如约去了太子东宫,这个前世他不屑踏足的地方,却认识了一个全新的太子。
他开口便问他晚膳要吃些什么,且咄咄逼人,原以为没有皇上在,他终是暴露了本性,谁知他竟真的只为了偷吃。
他们聊了起来,他问他答,竟轻易勾起了他前世的记忆,甚至让他短暂了卸下心防,当他警觉时,他露出了自己的目的,想要拉拢他成为近臣。
他自然不会同意,因为他死的那一刻,就已经发誓,若能重生,他必将权势握在自己手中。原本以为他会发怒,不会轻易放他离开,却不曾想他竟让他系腰带,幼稚地拿此事为难他,而他竟被难住,听着他在耳边轻笑,他有些恼,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后来与他一起用膳,了解了他这些年过的怎样的日子,每日餐,餐餐是难以下咽的药膳,还有苦涩难当的药汤子,十几年每日如是,即便是他也不禁一阵唏嘘。
不过想尝尝辣味,却咳个不停,甚至只能用药来压制,他的心莫名有些疼,心中想着他也不过是个可怜的孩子。
他也终于明白,原来太子之前的表现都是假象,不过是为了蒙蔽世人,让刘娇和林玖放松警惕。故而推断,刘娇被禁足,甚至被送去广恩寺,都与面前的太子有关,他第一次正视了前世他瞧不上的太子。不过心中却也有了疑问,为何这一世经历的种种,与前世并不相同。
回到京都后,他便开始收拢暗卫发展的势力,有客栈.有饭馆.有茶馆.甚至是秦楼楚馆,叮嘱他们要以信息收集为主,他要清楚林玖和刘家的一举一动。
生辰宴后,狼妖案起,接连的命案,以及刻意营造的气氛,让京都百姓人心惶惶,流言四起。皇上得到消息后,即刻下令锦衣卫镇压,却适得其反,不少大臣上书要求彻查,甚至怀疑到太子身上。即便林扈愤怒地发落了上奏的大臣,却依旧没能止住流言带来的影响。他那时在想,若太子得到消息后,会怎样应对。
出乎他意料的是,太子竟想接手狼妖案,只是事与愿违,刑部侍郎江淮瞧不上太子,气得太子发了病,差一点就死了。
得到这个消息后,他不禁有些唏嘘,心里想着若他就这么死了,确实可惜了些。
述职的时间门转瞬而逝,他本想离开京都回广宁,谁曾想皇上竟让他辅助太子调查狼妖案。他没有推脱,接手了这个差事,好奇地前往东宫。而就是这短短半日的接触,让他彻底改变了对他态度。
一个念头在焦战心里生成:林玖不是太子的对手,他或许可以坐山观虎斗,让他们兄弟相残,自己坐收渔翁之利。
直到见到太子药瘾发作,他心里的念头慢慢消失,上一刻还和他们分析案情,微笑着侃侃而谈,而下一刻便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很难想象见他们之前,他已被折磨了一次。看着面前瘦弱的少年,让他觉得生命是那么脆弱,又是那么顽强,不禁被他的坚韧所触动。
当时他在想:若是他能熬过去,便没什么挫折能打倒他,或许林国的未来可以交在他手上。
接连七日,他日日潜进皇宫,原本只是觉得他可怜,后来又觉得这样的相处十分有趣,再到后来情不自禁地想帮他,如此复杂的心理历程,只是短短的七日。
他本想继续这样的游戏,因为他发觉这让他冷寂的心,重新有了波动,只可惜天不遂人愿,蛮人有异动,他不得不回去,于是有了那场告别。
那日的天气不错,他坐在院子里,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衣,还披了一件大氅,领口的兔毛洁白如雪,却不及他的脸色白,他明明坐在阳光下,却好似感受不到温暖,就像把娇嫩的花朵放在了冬日,再耀眼的阳光也无法让它活下去。
他的心很疼,不由自主地疼着,他在想没了他的守护,他是否能坚持下去。
因为余庆在,他没有把话说清楚,但他知道他听懂了,他们还约定待他再从边关回来时,带他游京都。
他飞马回了广宁,和往常一样每日忙于军务,和蛮人斗智斗勇,可与以往不同的是,他的心里住进了一个人,时不时地出现在脑海。他传信给京都的暗卫,让他们尽快拉拢宫中内侍,混进锦衣卫,监视林西的一举一动,然后写成册子,每月汇报一次。
年的时间门,他虽在广宁,却对林西的事知之甚详,每月的密信成了他最为期待的事,而在这些文字中,他对林西的感情慢慢发生转变,由最初的同情和怜悯,变成了禁忌之情。
‘啪’,烛火响了一下,打断了焦战的思绪,他小心地将水晶球收了起来,随即吹熄了烛火,躺上了床。
时间门过得很快,转眼新年已过,来到了春暖花开的月。
御书房内,林扈大发雷霆,将手里的奏折扔到了郭江的身上,道:“朕派去甘肃的巡抚,不是被山匪截杀,就是暴毙而亡,怎么,那地方别人去不了,只有本地人才能活?让你派人去查,你就给朕这个?”
“皇上,臣确实派人去了甘肃,可人刚到境内,就有山匪劫道,若不是他们跑得快,恐怕和那些派去的巡抚一样,丢了性命。”
“甘肃的匪患如此猖獗,为何无人剿匪?”
“回陛下,甘肃地形十分复杂,山匪多为本地流民,熟悉地貌,常年居于山中,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故山匪猖獗。本地都指挥使司曾多次围剿,见效甚微,损耗巨大,便……”
郭江不好再说下去,但他确定林扈明白他的意思。
“便不管了?简直是岂有此理!”林扈闻言怒不可遏。
“咳,咳咳!”林扈突然咳了起来。
余庆见状连忙端起茶水,呈到他面前,道:“皇上,您消消气,喝点水润润喉,切莫气坏了身子。”
林扈突然觉得喉头一热,连忙掏出帕子捂住了嘴巴,随即挥挥手,道:“退下。”
郭江如临大赦,连忙捡起地上的奏折,躬身退出了大殿。
待他离开,林扈才打开帕子看了看,一抹鲜红出现在眼前。
余庆面色一变,道:“皇上,您……”
林扈面色一肃,低声说道:“休要大惊小怪!”
余庆下意识地看向门口,道:“皇上,奴才这就去太医院。”
“不必。朕的身子没事,就是刚刚气得狠了,调养几日便好。你记住,此事切不可告诉西儿,听明白了吗?”
余庆眉头皱紧,道:“皇上,您都吐血了,还是让太医瞧瞧吧,万一是心怀不轨之人下了毒,耽搁下去可就不好了。”
“朕的身子心里清楚,不必大惊小怪,若你敢露了消息,朕定重罚不饶!”
“是,皇上。”余庆虽然躬身应诺,却还是忧心忡忡,若仅是普通病症,林扈又何必这般郑重叮嘱,可他日日守在林扈身边,他若得了重症,自己怎会不知?
余庆和广信从小伴着他长大,林扈自然清楚他们的心思,安抚道:“放心吧,为了西儿,朕不会有事。”
听林扈提起林西,余庆顺势说道:“皇上,太子虽然聪慧,可年纪还小,斗不过那些老奸巨猾的大臣,还需您照看。”
林扈沉默了许久,方才开口说道:“余庆啊,你跟了朕多少年了?”
“奴才十二便追随皇上左右,至今已经十八年了。”
“十八年?”林扈长长地叹了口气,道:“这般说来,你今年五十了。”
“是,奴才年岁大了,反应也不如以前,蒙皇上不弃,还留在身边,奴才感激。”
“朕比你小两岁,每日养尊处优,可这身子不如你。”
“皇上日夜操劳国事,所忧的是天下百姓,而奴才只照顾您一人,皇上要比奴才累了千倍万倍。”余庆心里隐隐有些不安,道:“皇上,为了太子,您千万保重身体!”
“朕这一生无愧于黎民百姓,能做的,都已尽力做好,唯独对不住的便是西儿。若不是朕自以为是,又怎会让他尝尽苦痛。若是能长长久久地看着他,朕何尝不想,只是天命不可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