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赞达强制要求住院疗伤的纪南岑,已经在这里待了整整一周。
单间配套的病房,设施齐全且面面俱到, 窗户敞亮却映出令人唏嘘的沉沉死气。
靠在床头的人披散头发的佝着背脊,俨然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眉眼之间被死亡的阴影笼罩, 眸底只剩行尸走肉般的空洞无神。
她的手背上晕着泛紫的淤青, 还有深浅不一的抓挠血痕, 似乎已经经历过无数次的拒绝治疗与反抗。
医护人员只得用手铐限制了她的行动,输液管插在她的胳膊上,奶白色的营养液滴落出煎熬的漫长。
病房的门被推开,赞达高壮的身影出现, 但没能引起纪南岑的任何反应。
他习以为常的走到墙边的沙发坐下, 手里提着桃源居的打包盒, 适时的打破了沉寂:“苏小姐每天都会跑到波尔小姐家楼下拦我, 她很担心你, 所以...”
本想游说纪南岑吃点东西,可转眼看向床头柜,上面摆着前一天送来的餐点, 袋子原封不动, 甚至没有挪过位置,他识便趣的收了声。
拒绝与外界交流的第五天。
渲城步入腊月的深冬, 人们为迎接春日翘首以盼, 纪南岑被痛苦回忆裹挟成了冰雕,困在了这个煎熬的时节里。
没有人能体会到这样的感受, 明明死亡的人并是她, 却让她尝尽了所有的苦难, 越是害怕失去越是将她困在怪圈里,反反复复的折磨。
那无形的牢笼根深蒂固,困束了灵魂,又像是并入陆之默残破的肉躯,陪着她一同消失在人间。
时间分秒流逝,赞达保持着沉默,这已经成了每日固定的项目,陪着纪南岑不言不语,就这么干巴巴的坐着。
他在等待,等待病床上的人主动开口,可直到天黑也没能等到事态的变化,难道又是徒劳无功的一天?
伴着无奈的吁叹,赞达终于在第五天打破了惯例,“你要颓靡到什么时候才肯放过自己?”他不是耐不住,只是不想再面对苏屿汐不知疲倦的纠缠。
那个原本盛气凌人的大小姐,每天都会跑到他的面前,抛却所有的傲慢与面子,撕心裂肺的哭诉相思,甚至愿意砸重金,只为见上爱人一面。
天生优越矜贵的人,落入凡俗拉低身位,踩着尊严四处祈求的画面,有时候也会令人心声怜悯的酸楚。
佝背的姿势未曾变换过,就连盯着手铐的眸子都激不起一丝涟漪,全然当赞达询问的话是空气。
如今的纪南岑就像一台宕机的机器,程序错乱到无法自行修复,她没有任何感知,变得不再机敏,除了呼吸,似乎世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所有人都在理解你,但不代表你可以一直这么任性下去,你必须接受这个事实,陆之默已经死去的事实。”
赞达不再压抑想要表达的言语,他明白,嘴里蹦出的字眼于纪南岑而言,无疑是撕破伤口狠绝撒盐的沉重打击。
纪南岑依旧没有为此动容,只是眼睑微微颤动了一下,但有些许反应也是好的结果。
“就算是不为你自己考虑,你也该想一想苏屿汐,她见不到你就像个找不到家的孤魂野鬼,不是抓着我问东问西,就是跑去波尔小姐那里大吵大闹。
你不是最珍惜家庭的概念么,难道想亲手毁掉自己的小家?两头怎么也要保住一头,不然你会像陆之默,只得落下不偿失的结局。”
“陆之默...陆之默...”纪南岑终于开口了,她嘶哑着嗓子艰难的哽出几个字,干涩与如鲠在喉的疼痛拉扯着她的神经,最后拼拼凑凑的挤出了一句话:“你不可以再提这个名字...”
见纪南岑可以与自己正常交流,赞达站起身走到窗前,唏嘘不已:“为什么不能提?你是在怪我下手太狠,还是在怪我撕扯掉她的伪善?
半年前,当我第一次收到她有叛变征兆的密报时,我的反应和你一样,不肯信也不敢信。
我们这辈子都在刀口舔血,能有多少人陪伴着我们,从枪炮不长眼的战场上活下来?
都说我冷血无情,我的心也是肉长的,和你们的都一样,我只是看到了太多人情世故,才明白,人都会变,只有步调不一致时才会看清全貌。
段承霈你也见过了,我把对他的遗憾全都用到在了陆之默的身上,结果呢?关于一条腿的开始,也从一条腿去结束。
你安于眼下的美好,她却被野心遮蔽了双眼,注定了大家分道扬镳的结局。”
“不...我了解陆之默,她一定是有苦衷的,一定是有的。”纪南岑双手捂住脸颊,痛苦的摇着头,她极力为自己最亲的人讨回颜面。
即便那个人在那个湿寒的夜,一次次的用言语中伤她,她依旧选择了执迷不悟。
“南岑,其实你能留在渲城的时间已经不过了,所以...我希望你能尽快回家,多陪陪苏屿汐,而不是在这里萎靡不振的浪费时间。”
赞达话锋突转,惹得纪南岑抬眼直勾勾的盯着她,“你什么意思?”
“总部对于陆之默叛变的事,做出了一些岗位调整,你的调职通知很快就会下来。
到时候你要回翡冷翠报到,一是接受调查,二是防止这样的事再次发生,可能会有提起的任务需要你执行。
毕竟你和陆之默的关系匪浅,上级不得不对此产生怀疑,希望你能理解这样的安排。”
“理解?”纪南岑举起双手,用手铐砸着床头柜,胳膊上的针头再次被她生生拉扯,渗出的鲜血顺着线条划出刺眼的艳红,即便如此,她依旧反复着手上的动作,极力挣扎的想要起身。
此刻的她,就像一颗挤满氢气的气球,飘忽又易燃易炸,轻轻一点便火冒三丈,她歇斯底里的质问着:“PA-40那几个老不死的东西有什么资格怀疑我?我一生都在替他们卖命,现在一杆子就想打翻我们一条船的人?!”
“但这是命令。”
“命令!我可以拒绝这样的命令,如果你们打心眼不希望我成为第二个陆之默,就应该明白,这样的决定只会火上浇油!”
“你冷静点,我向你承诺,你去报到以后,我一定会在半年内把你调回来,波尔小姐也会站出来成为你的后盾,总部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我拒绝!我拒绝接收这样的调令,哪怕被除名,哪怕跟整个PA-40反目,这是你们逼我的。”纪南岑情绪失控的怒吼着,她的愤然源自于看清了组织的冷漠,也源自于事到如今,才体会到陆之默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赞达没再接话,而是缄默的坐回到沙发里,似乎在做一个极为艰难的决定。
“我真傻,我怎么到现在才明白陆之默叛变的意义,她只不过是想脱离你们,而你们却从来没有想要放过...难道你也是这样想的么?当真要做PA-40一辈子的孤魂野鬼?”纪南岑愤怒的看着赞达,语气极度的哀怨,亦是写不尽的无助。
‘我给你留下了一个烂摊子,也许你要花很长的时间去修复层出不穷的问题,我很抱歉...’陆之默临终前留下的话语,回荡在脑海里。
纪南岑后知后觉,没想到烂摊子引来的麻烦会这么快,她没有陆之默强大的心理素质,也不胜那诡谲的心思,面对组织明目张胆的为难,她根本找不到应对的办法。
“你也想过脱离组织?”赞达公事公办的询问,这样的问话更像是一次忠诚的考验。
纪南岑沉默的看向腕上冰冷的手铐,这原本是拿来阻止她失狂伤害自己的东西,眼下却成了困束自由的利器。
这样的存在真是令人唏嘘,饱含了深深讽意,也是PA-40与纪南岑的真实写照,相互成就的同时又在相互伤害,从而达到制衡的效果。
胳膊上那潺潺不尽的鲜血,更像是在倾诉某种并不美好的结局。
纪南岑的嘴角缓缓绽起一抹凄惨的笑容,她的彷徨来自于无法抉择的过去。
“要不是当初孤儿院面临吃不起饭的危机,你以为我和陆之默愿意过这种吊着命的日子?
以前我没什么牵挂,组织爱怎么样怎么样,可是现在我失去至亲好友,也尝受到了家的滋味,你叫我怎么撇开一切一往无前?
一直以来,在我的头上悬着一把达摩克里斯之剑,冷不防的就会劈掉我的头颅,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我受够了。
这么多年了,难道你很享受这样的感觉么?那换一个角度呢,你觉得波尔小姐愿意看到你这样么?
至少我受够了数着天数活命的日子,我需要一个全新的自由的,不再被各种任务约束的生活,我的命要攥在自己手上,而不是冠以PA-40。”
“小姐!小姐你不能进去,病人需要静养,请你不要乱来!”门外倏而传来医护人员的阻挠声,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你们有什么资格阻止我见自己的妻子!!!”苏屿汐的声音似雷劈,顷刻间打醒了浑浑噩噩的纪南岑。
门被踹开的同时,单枪匹马闯入的苏屿汐,被两名护士架着胳膊,她单薄无力的挣扎着想要抓住门框,显尽了狼狈与洋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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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难啊,实在难啊,我不想写PA-40的组织纷争了,但是大纲里的这个环节又很重要,我要不要砍掉呢???
第91章 承诺
赞达挥手示意护士放过苏屿汐, 闹剧草草收场。
在二人的注视下,这位大小姐卸掉傲慢的桎梏,她疯魔般跌跌撞撞的冲到病床边, 像是寻到失而复得的珍惜之物,细心的检查着有没有磕磕碰碰。
纪南岑见到老婆狼狈又仓惶的一面, 自责与悲伤戳着心窝阵痛, 她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子, 哭得稀里哗啦, 很委屈但又说不出什么像样的由头,嘴里只能不停的说着对不起。
这并不算意义上的久别重逢,却似熬过了艰难岁月。
见着相拥低泣的小两口,赞达的态度变得很微妙, 见识了太多生离死别, 这个冷血的铮铮铁汉, 鲜少流露出温情的一面。
他踱步到病床前, 翻动的嘴皮子, 飘出令人琢磨不透的话语,但字句里隐隐约约藏着一颗定心丸。
“纪南岑,我没办法完全认同你的观点, 毕竟你所拥有的一切, 是建立在PA-40组织赋予的恩惠之上。
组织培养了你,让你在这个世界成为强大的存在, 也给了你不可估量的发展机会。
即便关乎生死与信任危机, 你依然没法抹灭事实,在过去的二十年里, 你的风光与衣食无忧都源自于组织的事实。
也许你说的对, 相互制衡又相互利益的关系, 让你担惊受怕,但一个强大的人,从来不会惧怕还没发生的事,这一点,我希望你能向陆之默学习。
看在我们共事这么多年的份上,再加上波尔小姐每次遇难,你都肯舍命相救,欠下的人情我会一并还你。
好好活着,去拥抱你喜欢的生活,剩下的交给我。”
语毕,不等纪南岑发出疑惑的询问,他转身消失在二人不解其意的凝视下。
苏屿汐转头盯着日思夜想的爱人,微颤的指尖描摹着爱人的眉眼,心疼的语气里多多少少掺杂了担忧的埋怨:“你不吃不喝不肯见我,是不是觉得特别好玩?你知不知道那晚,你两眼一闭满身是血的样子有多吓人?”
“我...”纪南岑无语凝噎,只好借着抠掉手背上结痂的抓痕,掩饰内心的怅然与无措,不想让老婆过于担心自己,她努力扯起嘴角,展开一抹难看至极的笑容,“我没事的,你看...两边的伤都快好得差不多了。”
没几下,手背的旧伤又渗出了丝丝鲜红。
麻痹的神经,闭塞的心门,无一是来自身体本能的抗拒疼痛,亦或是本就疼痛的她,已经学不会如何去慰藉自己与心爱的人。
苏屿汐见状,拍开了不安分的指尖,满心满眼的心疼交织着气愤。
她鼻尖酸楚,委屈的情绪骤然迸发,伤感的絮叨着:“我自诩从不害怕失去什么,但自从遇见你,遇见血肉模糊的你,遇见不爱惜身体的你,我便收获了这一无是处的感受。
可不可以多爱自己一点,可不可以考虑一下我的感受,你不只是你,你还是我的妻子。
我承认一开始是荒唐的,可是走到今天,我们都倾注了认真,所以我们不是一纸假婚,不是靠协议约束、金钱堆砌的儿戏。
我知道,陆之默的背叛和离开,给你带来的伤害一时半会儿难以抹平,但人不可以永远站在过去的怪圈里出不来。
我可以陪你慢慢舐伤,但不允许你因此一蹶不振。
婚姻的意义是什么?不是在鸡毛蒜皮的误会里吵个不停,而是面对大是大非的时候,我就站在你身旁,也许我没有强悍的身躯替你挡住危险,但不代表我不能靠别的办法保护你。
你究竟要干嘛,干嘛不见我...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苏屿汐的泪夺眶而出,她失控的哭诉,因为恐惧失去,那根紧绷在脑子里的弦彻底断落。
她伤神的扶额不再开口,这些时日以泪洗面,几乎把半辈子积攒的眼泪流得一干二净。
在爱情面前,她终于学会了摒弃冷漠,终于拾起了温柔以待。
纪南岑坐在病床上,看着苏屿汐脆弱的模样,脸上的笑容消失殆尽,她歪着脑袋似乎在思考着老婆的话。
于是在心底,咂摸出了唯一的准确答案,有人离她而去,有人为她黯然神伤,原来她不是孤苦无依的存在。
抬手摸了摸被厚重的纱布缠住的侧腰,纪南岑起身走下了床,她抬手揽住苏屿汐的肩头,正正经经的说了人话:“我...是不是不小心触犯了你的底线?”
发出哽咽的鼻音,苏屿汐哀怜道:“你觉得呢?”
“让你担心了这么多天...老婆...对不起。”
苏屿汐别开头不想多看纪南岑一眼,并不满意这样的回答,她佯装不原谅:“除了道歉,你还能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