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冉小臂外侧横亘着几道上次事故留下的疤痕,虽已愈合,却依旧狰狞可辨。
宋知舟半跪椅侧,仔仔细细在上头抹着去疤的膏体。
这去疤的软膏,他已经为袁冉抹了好一阵子,但并没任何改善。
讲真,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执着些什么。
上次事故中最严重的一道伤口其实在小腹,但宋知舟没有碰。
只要自己的手一接触到袁冉布料之下的皮肤,那人就会发了疯般挣扎。
袁冉现在的状态不对,宋知舟知道。
但送去医院检查,各项指标出来也没见什么大问题。
甚至面对医生时,袁冉还能笑着侃侃而谈。
但他就是知道,袁冉不对劲。
抹好药,他并没第一时间放开对方腕子,拇指在凸起的关节处细细摩挲了一会儿。
这么靠近了看,更能确定这人比前阵子瘦削了不少,他盯得入神,突然听见上方传来低低轻笑。
他猛地抬头,就见袁冉注视着自己身后,像应承下什么事似的,轻轻点头。
宋知舟心下一凛,顺着对方目光向自己身后看,可身后空空,房门也依旧保持着他进来时虚掩的状态。
袁冉依旧在笑,宋知舟只觉整条脊梁骨都被浸入了冰水,又冻又麻。
“小冉……在和谁说话?”
宋知舟伸出手,想触碰又不敢碰,别过脸踌躇了一会儿,再看过去,那人已经无限安然地睡着了。
将睡着的人抱起,往床铺走。
他记得两人刚结婚那会儿,有次袁冉冒雨出去跑步。
后来雨势越来越大,自己便出门去寻,居然刚好在半路找到了因高烧而差点晕倒在雨中的袁冉。
自己当时费了大力气把人背回去,许是因为发烧,那人身体烫得不行,被雨水浸透的衣衫,又湿又热贴在他背后,在摩擦间避无可避持续攀热。
他从来不屑于做由着本能驱动的那类人,却在最不应该怀揣€€nian的时候,对袁冉产生了不可言说的冲动。
那天是两人开始亲近的起点。
而如今对方依旧在怀里,两人间早就不复当年温存。
将人放进被褥,指尖不由自主掠过有些散乱的发丝。
从前短硬的头发变长了很多,缠绕在宋知舟指腹,就像某种柔软的邀请。
他有瞬间的恍惚,不由自主贴近,又在须臾清醒。
唇峰划过鬓边发丝,贪恋着近在咫尺的温热木质香。
“等你好了,等你好了,我就……”他将袁冉发丝妥帖别到耳后,“睡吧。”
门吱呀打开,又轻轻合上。
床上的人慢慢睁开眼。
“你说他就要干嘛?”许芝从纱帘后走出来,施施然坐到宋知舟方才坐的地方。
“哈,谁知道呢。”袁冉挑了挑眉,扭过头去看窗外渗着柔和光线的晴空。
“要不要去楼下走走?”许芝伸手,将宋知舟方才别到他耳后的发丝尽数捋回鬓边。
“这都几天了,一直闷在房里。”她说着,在胸口比划了个四四方方的形状,“真的没事吗?”
“没事的,妈妈。”袁冉蹭到许芝膝头,仰面躺着,在对方担忧的目光下拍了拍自己心口,“我已经把它吃下去了。”
“这么厉害呀。”许芝温柔莞尔,“我的小笨蛋哟。”
她还想说什么,只是窗外一阵风吹来,便消散不见了。
袁冉知道的,自己不对劲。
关于那天坠楼的细节,他其实记得不太清楚。
只是应着马上要被关回禁闭区域的恐惧,肾上腺素激增,拼了命挣脱了保镖的桎梏。
之后就像飞蛾扑火,辨认的不是方向,而是视野中唯一的通透光源。
身体飞出去时,他甚至还有些懵,但很快,视野里就只剩下了血红色的草坪,和宋知舟惊诧又惨白的脸。
治疗期间,他大多时候都在昏睡。
中途醒过来数次,前几次是在医院,之后是宋知舟抱着他坐在车里,最后又回到了这个房间。
宋知舟并没有继续锁着他,房门几乎24小时都是半敞的。
但他没有出去,因为没有力气。
那是种从灵魂最深处爬出来的疲累,明明吃饱喝足睡够,依旧动弹不得。
从前几天起,事情有了变化。
那天早上,他在浓重的烟味里醒来,睁开眼就见袁百梁站在房间中央默默抽着雪茄,还穿着最后一次见面时那套灰色西装,面容阴沉,不言不语,一口接着一口吞云吐雾,烟灰散落了一地。
袁冉很清楚,这不是真的。
权当自己没睡醒,又躺了回去。
再醒过来时,他看到了许芝。
这次呢,是真的吗?
他试着拥抱对方,将耳朵贴在她胸口听里头鲜活跳动的心。
真的,是真的!
袁冉知道的,自己不对劲,他怎么可以不相信这世上存在专属于他的奇迹。
如此,过往种种,如今种种,未来种种,便都不再艰难。
“小二。”
姚安予笑着从窗外翻进来,他前两天刚被保育员揪着剃了个板寸,又遇着窜身高的年纪,整个人手长脚长,穿着福利院的米黄制服,顶着颗圆溜溜的脑袋,像根人形的火柴棒。
“我想吃钤园的甜点呀,你让厨师烧给我吃啊!”
袁冉坐回摇椅,将杂志中的书签揉成团扔在姚安予脑门上,“吃吃吃,最近天天上班迟到的是不是你!?”
这会儿,姚安予又不是少年模样了,驾着副黑框镜,红色格子衫里套了件二次元痛服,摸着额头讪讪笑,“嘿嘿,也就昨天。”
“下周不许迟到。”袁冉佯装威严,“拿出勤记录来和我换甜点。”
-
暮霭未散。
宋知舟带着花束踏破晨露,行进在陵园步道。
今天是谢韵的忌日,他过来祭拜。
谢韵原本是葬在宋家墓园的,宋知舟读到她日记后没多久,就着手为她迁了墓。
这事儿宋家几位叔伯姑母本是有些反对的,但世家老一辈或多或少是有些迷信的,宋家败得太突然,眼下整个家族传到宋知舟手里,他作为一家之主,为生母另寻个风水宝地“改善改善”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这事儿传到宋骁耳朵里,他竟在牢里疯子般撒泼打滚。隔空骂宋知舟是数典忘祖的不孝子,又咒谢韵要堕成孤魂野鬼,入不得轮回。
宋骁这番动静又传回宋知舟这儿,彼时他前脚撞破袁冉和姜月明共处一室,姿态亲昵。
后脚受了宋骁刺激,怒上加怒,第一次在袁冉面前失了态。
他本不该迁怒的。
从接受那份结婚协议时,抱持的目的便不单纯。
为了这个目的,他本该无限包容,对袁冉的一切都虚伪地容忍下去,反正结局早已被预见。
但似乎不行,他又气又妒。
气宋骁的恶毒,又气袁冉像宋骁那样明目张胆偷情,还被自己撞破。
他又妒,妒那两人曾经的情人关系,妒他们在沙发上无限亲近的躯体。
本来,他只想借酒浇愁,结果却是在火上添油。
他对着妄图和自己摆事实讲道理的人粗暴侵入,依循着本能去伤害。
和预想中两人的结局一摸一样,那夜之后,袁冉决绝地从自己身边逃开。
然而清醒过后,他看着满室狼藉想的却是:结局一定要分崩离析么?
把他锁在我身边,就算恨,也让他在我眼皮底下恨我,难道不是最完美的么?
……
宋知舟今天带来的是一小扎马蹄莲缀了零星几簇小雏菊。
谢韵生前喜欢的东西都是淡淡的,从衣服到首饰,再到花,都浅浅淡淡,宋知舟耳融目染,也习惯穿浅色衣物。
袁冉调侃过他穿衣不够“气派”,回想起来,他们似乎从来没有分享过细枝末节的成长经历。
仅仅靠着日复一日的耳鬓厮磨,就成了分手方式相当难堪的怨侣。
宋知舟在谢韵墓碑前半蹲下。
郊外的晨风清冽,他不由自主望向玫瑰园的方向,心道这风倒是能比他先回到袁冉身旁。
“妈妈,好久没来看您了。”他轻轻抚过墓碑边缘,“我……和爸爸一样,是个残忍的混蛋。”
宋知舟并不清楚,不反抗也不接纳的袁冉,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越靠近玫瑰园,他就越清楚自己的“不清楚”不过是“不愿清楚”。
对自己敞开心扉,予取予求的袁冉是什么样子,他怎么会不知道。
但比起对方初被禁锢时的强烈反抗,现在的平静显然是打心底将宋知舟当成了空气。
不是赌气,更不是绥靖,是真真切切从眼到心都没有自己。
回到园子,宋知舟摸黑上楼,走到房前,仔细听了听,没有任何声响,该是睡了。
按下门把,比室内光景先来到近前的,是扑面而来的夜风。
袁冉最近很喜欢大敞开窗,每次自己帮着关上,过了一会儿再看,又被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