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结微滚,他道:“将军可捉来一条看看。”
十分务实的答案,连霍野自己都感到枯燥,所幸,绝大多数情况下,青年是个极好脾气的人,不仅没嫌他无趣,还相当给面子地扬了扬唇。
“烤醉鱼,妙哉妙哉,”故意文绉绉地咬字,青年又端起酒坛,“要是以前……”
之后的字,被涌进口中的琼浆淹没,变得含糊,福至心灵地,霍野记起,驻守燕州的镇安大将军,曾使得一手好枪,叉鱼想来也不在话下。
但如今……
任何舌灿莲花的安慰,遇到足够惨烈的现实,都会变得苍白无力,霍野没再言语,仅陪着青年,同饮了一杯。
每逢节庆,京城都会取消宵禁,今夜亦然,无奈中元总归担了个鬼节的别名,亥时刚至,街上行人就散了大半。
河面更是仅剩小舟三两只。
霍野本想顺着来路,将船摇回最初租借的地点,余光一扫,却见青年静静躺于船尾。
他许是有些醉了,眸色前所未有地透出茫然,看似专注地欣赏明月,实则魂游天外,空洞得厉害。
芸芸众生,皆是血肉凡胎,再坚硬的人,也会在某一刻,突然感到疲累。
霍野不愿打扰这难得的安宁。
哪怕仅有片刻。
反正他付的银两,够叫青年任性一回。
细心将空掉的酒坛收拾妥当,放到角落,免得碎掉伤了人,霍野神思清明,动作轻巧,好像先前喝的是水一般。
再回头,青年已然换了个姿势,侧过身,趴在船尾,一下一下地拨水玩。
头晕或是被魇住,他垂着眼,整个人快要沉到河里去,霍野呼吸一窒,欲快速上前,又怕惊了对方,得不偿失。
踮脚提气,一步步缓缓靠近,在青年越发朝外探的刹那,他猛地拉起对方,“陆停云。”
船影摇晃,呼啦,一盏盏精致的河灯落花般散开。
青年却全然没有被凶的自觉,“嘘。”
“我在捉鱼。”
观其神色,除开被绯意晕染的耳垂与后颈,其余皆如常态,素来敏锐的霍野,居然没能分清对方是否清醒。
右臂扶在青年腰后免得对方栽下船,他用力把人往自己这边揽了揽,低低,“……我看你才是那条醉鱼。”
心绪莫名,他没再叫将军。
却在下一秒被抓了个正着,“好啊,”一本正经,青年仰头望向他,尾端泛红的桃花眼清凌凌,“原来大人想把我烤了吃。”
第111章
咚咚。
胸腔不自然的颤动在这一刻震耳欲聋, 霍野噌地松开环着青年的手。
他恐怕昏了头。
逃也似的回身,霍野用力闭了闭眼,想, 堂堂燕北军营的主帅,又怎会被区区半坛烧刀子灌倒?
最荒唐的是,他竟觉得对方盈盈调侃自己的模样,漂亮得让人心猿意马。
“大人?大人?”三步并作两步, 霍野弯腰进了船舱,如此反常的举动, 倒激起青年的好奇,果断放弃赏月捉鱼, 跟在他身后, 一叠声, “玩笑而已, 大人躲什么?”
霍野:……
个中缘由, 连他自己都分说不清。
偏偏青年是个执着的,见人闷头往外走,像要去拿桨返程, 索性一把扯住霍野衣袖, 哎呦叫了声, “慢点,我腿疼。”
霍野立即转头。
紧接着就撞进一双狡黠的眸。
“大人果然关心我, ”明知对方此刻的情绪并非恼火,宋岫也不点破,只顺毛般, 温声,“刚刚吓到大人了。”
霍野忽然感觉自己有些无理取闹。
分明是他生出杂念, 做什么要对方软语来哄。
“……是我低估了将军的酒量,”定定神,霍野道,尽量让自己表情如常,“时辰已晚,我送将军回府。”
青年却敏锐指出,“大人又叫我将军。”
霍野淡淡,“将军不也叫我大人?”
“这话听着怎么酸溜溜,”从善如流,宋岫飞快改口,“霍野,”之后犹未满足,“或者兄长二字更好?”
霍野耳根一热。
按资料,他虽与青年同龄,生辰却的确更早。
“不说话,”亲眼目睹某人在自己面前变成番茄的全过程,宋岫悠悠,“难道真要我学那些小女儿家,喊声哥哥?”
“陆停云,”生怕对方嘴里再冒出什么石破天惊的称呼,霍野妥协,“慎言。”若是被旁人听去,不知又要闹出多少像张院判那样的误会,青年再想撇开关系,可能真要跳进黄河里才行。
但青年却完全没领会他的用意,自顾自点评,“不好不好,听着太凶,还是叫阿岫顺耳些。”
霍野下意识重复,“阿岫?”
“是啊,山上朝来云出岫,随风一去未曾回,”暗暗庆幸原主的姓名方便自己发挥,宋岫分分钟编出个合理的解释,“我未行冠礼,无字无号,只能翻翻诗集,挑个顺眼的字出来,留给亲近之人唤。”
亲近之人。
霍野脑海中忽然跳出新帝的脸。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准确猜出自己在想谁,青年平静。
没来得及?
对方与新帝相识多年,哪会差两句话的功夫?
灵光一闪,霍野记起青年和林静逸的交谈,€€€€“他曾承诺迎我为后”。
所以,这是对方打算留在婚礼后的……
思绪拧满发条般急速运转,霍野绷紧唇角,简简单单两个字,竟如点着的炭火,于舌尖滚来滚去,堵住喉咙。
“霍兄莫慌,”欲擒故纵,宋岫轻轻,“我与霍兄难得投缘,才说了这许多,若霍兄讨厌,我换回大人便是。”
此番用词实在妥帖,配合青年后退半步的动作,无端显出两分委屈,三分失落,余光扫过对方低垂的眉眼,霍野开口,嗓音干涩,“没有。”
宋岫抬头,“没有什么?”
霍野:“……没有讨厌。”
前一秒还蔫耷耷的青年瞬间来了精神,“那我们再饮一盅。”
深刻怀疑对方先前种种尽是为了最后这一句,霍野抱臂,毫无犹豫,“不行。”
“我瞧街上仍有摊子没收,”指尖朝外指了指,宋岫道,“霍兄划船的技术一流,快马加鞭,应该能买到。”
被夸奖的男人却铁石心肠,干脆一撩衣摆,坐在船舱中。
顺带挪挪位置,挡住青年通往船桨的路。
“好吧,”更进一步的计划彻底失败,破罐子破摔地,宋岫伸出双腕,“霍兄把我抓回去吧。”
霍野:“再等等。”
柳暗花明,宋岫惊讶:?
霍野:“这个时辰,张院判未必睡下。”
而青年周身酒意尚存,若被发现,定然少不了一番唠叨。
“知我者,霍兄也,”正愁一会儿回府后该怎么绕路翻墙,宋岫偏头朝后张望,“可惜了那些河灯。”
霍野:“无妨。”
反正它们本就是买来送给对方。
况且他方才已经见过了,比河灯燃起更美的景色。
与此同时。
皇宫,紫宸殿。
夜风拂过,帘幔轻摇,明黄的龙床上,躺着个孤零零的身影。
今日是中元,纵使身为帝王,照样要三拜九叩祭祀先祖,称病月余的林静逸终于肯露面,承担起皇后的职责。
近来政事繁杂,景烨本想同对方说说话,疏散郁结,最后却闹得不欢而散。
因为林静逸句句不离燕州案,口口声声要他做个明君。
这让景烨无比烦躁。
他夺皇位,是为了将曾经欺辱自己的人都踩在脚下,勤于朝政,也是为了掌握百官动向,把生杀大权牢牢攥在手中。
但世人虚伪,总容不下、见不得赤|裸|裸的欲望,对外,自然要说些冠冕堂皇、家国天下的漂亮话。
景烨本以为,登基之后,他能够一点点,循序渐进,向林静逸展露最真实的自我,谁料,和上辈子一样,对方心里爱着的,依旧是那个端方君子的假象,只要他有些许出格的举动,就会迎来对方陌生且失望的目光。
面具戴得太久,居然连枕边人都完全骗过,指责他变了模样。
日复一日,景烨疲惫愈盛。
反倒是陆停云,哪怕亲身体验过他的卑劣,也没能斩断对他的感情。
意外重生前,景烨常常能梦到那个夜半翻墙而来、与他把酒言欢的红衣将军,所以,当昏昏沉沉间听到熟悉的音色时,他并未惊醒。
“殿下。”
月色朦胧,他坐在紫藤花架旁,手持酒杯,对面的青年慌张唤他。
原来是这天。
景烨想,他梦过几十次的场景,熟悉得能接上对方每一句话。
“阿云。”唇角扯出一个愉悦的弧度,景烨抬头,正欲欣赏青年含羞带怯的眸,却在下一刹那陡然失色。
呛水般,鲜血大口大口涌出,肤色苍白的青年面无表情望向他,麻木地,顶着支穿透胸甲、死死钉住心脏的精铁弩箭。
然后,缓缓递出右手,“殿下。”
景烨本能朝后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