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卓青泓并没有这个自觉,还凑了过去,随手捡了一根掉落的枯枝,迎着他的剑尖击去。柳昔亭知道他要突然袭击,并不算猝不及防,但真动起手来才能领会“剑尖生风”应该是什么样的。
柳昔亭与他拆了几招就招架不住,右腿脚步虚浮地往后退了一步。见状卓青泓手上的树枝便一收,错手就抽在他后退的那条腿上,柳昔亭被他打得一跳,但反应过来再次抬手一刺,卓青泓的树枝缠住他的剑尖,扬手一敲,柳昔亭手腕立刻一麻,下意识地向后缩手。卓青泓的树枝又是一下抽在他的手臂上。
连挨两下打,柳昔亭只是唇角沉了沉,也没有什么生气的表情,只是看了看他,将剑收在身后,站得很挺拔,说:“错了。”
卓青泓就扔了树枝,走过去亲昵地揽住了他的肩膀,笑眯眯地说:“长大了,认错都变快了,以前可还要反抗一下的。”
柳昔亭自己钻研了两天,那一式以迅疾为长的“春雪无痕”共十八招,他只拆到了第三招,便再也没有进展了。今天虽然莫名其妙挨了打,柳昔亭却豁然开朗,便也不犟了,老老实实跟这个烦人精作了个揖,说:“卓叔,再教我一招。”
卓青泓哦了声,说:“原来是有求于人啊€€€€不过今天已经指点过了,要想求指教,改日再说吧。”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欠嗖嗖的意味倒是十成十,但是柳昔亭就这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转头就走,半个字也不多说。
卓青泓看着他决绝的背影,哎了声:“小小年纪,气性还挺大。”
卓青泓还没逗够,当然是不肯走的,但他还没来得及再次开口,突然一转头,看向身后,喝了一声:“谁?”
柳昔亭闻声也转过头来,还未盛开的山茶花丛里露出双眼睛,不进不退地呆在了原地。
还不等卓青泓走过去查看,柳昔亭似乎认出了来人,快步上前,刚刚满脸的紧绷也消失了,语气近乎柔和,说:“你怎么来了?是找我吗?”
苏枕寄刚刚才到就看见人家在练剑,知道这是不应该看的,就蹲在原地没动。等了好一会儿有点脚麻,但只是稍微换了个姿势就被发现了,此时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并没有偷看。
卓青泓也走过来,皱了皱眉头,说:“这个小丫头好眼生,你认识?”
柳昔伸手拉苏枕寄站起来,整个人都好脾气起来,哪还有刚刚那副锋芒相对的强硬模样,听到卓青泓问话只是随口解释了一句,眼神却半点都没分过去。
卓青泓好笑地啧了一声,拿出他惯用的吓唬人的语气,说:“那解释一下吧,你在这儿干嘛呢?”
苏枕寄赶紧摆手,他倒是想解释,但是不能说话实在是太过局限,只好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又指了指刚刚的地方,着急得脸颊都发红了。
柳昔亭立刻回头看了一眼卓青泓,说:“你别吓她,她不会说话。”
卓青泓一耸肩,也不作声了,开始欣赏柳小公子怜花惜玉的模样。
苏枕寄比划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是来干嘛的,赶紧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柳昔亭,示意他看。
柳昔亭的耳尖又开始发红了,还不忘记再次确认:“给我的吗?”
苏枕寄见他并没有误会,心里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做了个催促的手势。
柳昔亭情不自禁偷眼看他,见他神色专注地盯着这封信,手上的动作有些急躁起来,慌里慌张地拆开了信,信上仍然是简单的几句话,但是柳昔亭看起来不是那么冷静,手指不停地捏着信封的边缘,说:“你想去买点东西啊……你身体好些了吗?亲自去可以吗?”
苏枕寄点了点头,又用他那双会说话的桃花眼盯着柳小公子看,把人看得耳朵更红了。柳昔亭就匆匆点头,说:“那等到那天,我叫人去你那边。”
听到肯定的回复,苏枕寄就跟他勾起了唇角,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先走了。
“等一下……”柳昔亭又叫住他,说,“头发上,有片叶子。”
苏枕寄抬手摸了摸,却没有摸到在哪里,柳昔亭踌躇了好一会儿,才伸手过去,摘掉了他鬓角的那片山茶花的绿叶。
此时人都走远了,柳昔亭还站在原地捏那片叶子,被卓青泓猛地一拍肩膀才回过身,匆匆把信装了回去,还揣在怀里,似乎没有什么异样的接着练剑去了。
卓青泓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了,看他心不在焉地练剑,随手扔了块石头过去,笑说:“心里想什么呢?练得乱七八糟的。”
柳昔亭被他砸了一下肩膀,整个人就不动了,拎着剑笔直地站了好一会儿,像尊石像。
卓青泓便也不再说话了,他知道柳小公子不需要别人提点太多,就像现在€€€€他发现自己心思游移了,自己都会罚自己站上一会儿。
此时将近午饭时间,阳光暖融融的,卓青泓看他片刻后收回了心思,突然有些不知道柳昔亭这种一板一眼的模样好还是不好。柳家的规矩有多严,看柳昔亭就能窥见一二。
卓青泓看着他练剑,正准备开口叫他去吃午饭,就见老管家颤颤巍巍地跑过来,还叫着:“公子爷……公子爷……快去门口看看,聚了一大些小道童,又敲碗又敲盆的,赶也赶不走,旁边的人都要来看热闹了€€€€二爷也在。”
卓青泓微微一颔首,没有说话。
柳昔亭收了剑,说:“他们是干嘛的?问了吗?”
管家擦了擦额上的汗,说:“问了,就是不说话啊,又唱又跳的,活像泼皮无赖……”他说着凑近了,跟柳昔亭小声说:“夫人早早就午睡去了,老爷陪着呢,我也不敢打扰,公子爷你看……”
柳昔亭点了点头,说:“走吧,去看看。”
第七章 误会
还未走到府门,柳昔亭就听见一阵连吼带叫的吟唱声,待走近了,只见五六个道童,有的盘腿坐着敲打手里的碗筷,有几个又蹦又跳,嘴里不知道在唱些什么,这通吵闹已经引得许多人驻足围观。
卓青泓本来只是闲着没事干也跟着过来了,却在打量了几眼后突然正了神色,手臂搭在柳昔亭的肩膀上,压低声音说:“是清溪观的混小子,别理他们,赶走就是了。”
清溪观是江湖上人人都知晓的“妖观”,收留了许多道童,小的甚至才六七岁,就被教出了一身鸡鸣狗盗、招摇撞骗的本领。那个观里人唤本一老道的道士,更是臭名远扬,这个清溪观便是他的杰作。
但他话音刚落,一个被拉扯了两下的道童倒地就打滚大哭,哭喊着:“柳家打人了!柳家打人了!”
一听他这么喊,柳昔亭心头就咚的一跳,抬眼看向卓青泓,说:“这可怎么赶,都撒泼打滚了。”
一个年纪颇小的道童突然冲上前来,一个前扑冲上来抱住了柳昔亭的腿,嚎啕大哭,边哭边喊:“我的腿断了!我站不起来了!柳家纵容下人打人了!”
柳昔亭委实不知道怎么对付这种泼皮无赖,但对方年纪比自己还小上许多,打也打不得,挣也挣不脱,柳小公子只能十分尴尬地被拽得晃晃悠悠。
柳家的仆人倒是想上手把这人拽走,但是还没碰到他,那个小道童就开始哭天抢地,柳昔亭脸色铁青,但仍然摆摆手让他们都躲开。
一旁的仆人也不知道怎么办好,有个凑上前来,说:“公子,跟他们客气什么?别看他们年纪小,难缠着呢!再磨下去,别人都要来看我们的热闹了。”
卓青泓笑着看了会儿热闹,才嘶了一声,说:“我说什么来着,你学的那些对付这种地痞流氓都够呛€€€€脾气这么硬,心肠倒是够软的。”
他说着拎着这个小道童的后领就把人拽了起来,手臂一抬一落,那个小道童看着往后跌了数步,却并未受伤,稳稳当当地落地了。
卓青泓一把揽住柳昔亭的肩膀,说:“让人散点钱,他们再闹,就把钱都撒出去,自然有更热闹的能把他们挤走。”
柳昔亭已经被吵得头昏脑胀了,但一直不肯动手,此时也有些脸上挂不住,就木然地点了点头。刚要回身,却突然被卓青泓用胳膊肘怼了一下,他正要挣开,就听见卓青泓笑说:“大事不妙。”
柳昔亭莫名其妙地看过去,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了苏枕寄€€€€柳昔亭立刻就想:他大概也是听见了吵闹声,就循声过来看了看。
柳昔亭顿时一阵局促,立刻甩开了卓青泓的胳膊,第一时间回想起来的是刚刚自己被小道童抱住腿的那副狼狈样子,霎时间脸颊红了一片,马上想绕路离开。
苏枕寄半个身子躲在假山后面,眼神一直盯着他。柳昔亭还是没忍住回看了过去,见他似乎有话想说,但是不敢上前的样子。柳昔亭想起他刚刚被卓青泓吓唬了一下,以为他是不敢过来。柳小公子心中权衡再三,终于放弃躲避,径直走了过去。
苏枕寄见他走过来,面上露出笑容,眼睛紧紧盯着他,比划了好半天,试图让他明白自己迷路了这件事。因为来到柳府后,除了写字,旁人几乎很难理解他比划的内容,况且他还是个生面孔,也不知道自己住的院子所处的位置。因此他一路比划过来,都没有人能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但是往常柳昔亭都能看明白,于是苏枕寄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可惜今天的柳小公子沉浸在丢脸了的尴尬中,整个人也迟钝了许多,眼睁睁看着苏枕寄比划半天愣是没想明白怎么回事,脸颊更红了,陷入了更深的尴尬中。
苏枕寄刚刚瞧见他时眼睛都亮晶晶的,这会儿眼神里的光彩都要累黯淡了,颇为无力地原地蹲了下来,开始寻觅能写字的工具。
柳昔亭看他伸手要去扒拉一旁的花丛,那里面长了矮小的荆棘丛,柳昔亭没来得及去想这样是不是不礼貌,就手比脑子快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小心划到手……”
苏枕寄茫然地抬脸看了他一下,突然变了神色,也不顾自己的手腕被抓着,忙抬起胳膊指向几个婢女。
柳昔亭见那几人手里拿着糕点,思索片刻,顿时莞尔,就扶他起来,说:“我知道了,我先送你回去吧。”
刚刚走过去的婢女中,有一个是熟面孔,只不过苏枕寄记得,柳小公子却不太记得€€€€那是常被打发过来送东西的。苏枕寄看见她,想借此表达一下自己的意思,却没想到他还没开始,柳昔亭就已经明白了。
苏枕寄蹲在原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此时两个人都藏在了山茶花丛下,微微湿润的泥土上还残留着刚刚苏枕寄拿石头划的一笔€€€€那个“我”字只开了头,还未往下写。
回去后苏和婉问了句:“怎么这么久?”苏枕寄说完自己迷路的事情,顺便夸赞了一下柳小公子的善解人意。闻此苏和婉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并没有做出评价。
接近傍晚时分,苏枕寄的房门被敲开了,捧着点心盒的侍女们鱼贯而入,领头的侍女在苏枕寄震惊的表情中一一介绍了这些点心的做法、口味,有的还附赠了一个小故事。
待送走了侍女,天都要黑了,苏枕寄仍然在和这些点心大眼瞪小眼,苏和婉已经完全习惯了她这个老太太的身份,此时正卧在躺椅里,手里捧着热茶,慢悠悠地说:“那位公子爷是不是聪明过头了?”
苏枕寄颇为不解地看过来,说:“看来他还是理解错了,我没有说要吃这些。”
苏和婉面上挂着笑,颇为惬意,说:“人家既然都送来了,明天记得去感谢一下,别拂了人家的面子。”
苏枕寄很郁闷地嗯了声,半晌才说:“那他岂不是会觉得我很嘴馋?”
苏和婉看过来,笑说:“他怎么想你,你这就在意上了?再说了,你的身世本来就是被捡回来的穷苦小丫头,嘴馋怎么了?”
苏枕寄撇着嘴,明显不太想接收这个多出来的人物特征,也不知道他半天想了什么,突然自暴自弃地打开了点心盒,捏了个桂花糕吃上了。
苏和婉看了一眼,乐道:“这么快就接受了?刚刚还不情不愿的。”
苏枕寄叹了口气,说:“算了,柳公子也是好心嘛,误会就误会吧€€€€婉姨,你吃不吃?”
苏和婉悠悠闭上了眼睛,说:“我年纪大了,晚膳前后不吃点心。”
苏枕寄也就吃了一块,随后就呆呆地坐着看向窗外,看着于层云后探头的明月,屋内一片寂静。
苏和婉抬眼看向他,问:“你想什么呢?”
苏枕寄看了眼点心盒,说:“想起前段时间在家里刚吃过桂花糕,只是觉得好像过去很久了。”
听他这么一说,苏和婉心口也发起闷,只是不愿意再提这些事,就把话题岔开了:“你过两天出去采买,帮我带盒香粉回来,以前你常替我买的那种,记得吧?”
苏枕寄点点头,问道:“再过段时间我们是不是就要走了?我们要去哪里呢?”
苏和婉感觉到他心情的低落,便故意调笑道:“怎么?你舍不得那位善解人意的柳公子?这就开始感慨了?”
果然听到这话苏枕寄立刻就转过身来,辩解道:“跟这个有什么关系?我只是随便问问。”
苏和婉见他的注意力转开,便又加了一把火,说:“你要真是个姑娘,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把你托付给他€€€€你看,人家柳家的家风也正,家教还严,他肯定不会欺负你,多好,瞧柳大侠和夫人就知道了。”
苏枕寄的脸颊噌地红了起来,说:“成天胡说八道。”说完这个人转身就出门去了,再不想跟她共处一室。
苏枕寄出了门,就在院子里呆坐,看着月色越发明亮,石阶上流动着婆娑的树影,就这样出神地盯着看了许久,直到那树影中多了个人的影子。
苏枕寄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抬起脸看见柳昔亭就站在面前,差点张嘴就发问了,还好及时收住,只是嘴唇动了动。
柳昔亭犹豫了片刻,踌躇道:“我是想问问你,点心你还喜欢吗?可能是有点多,是因为不知道你喜欢吃哪一种,就都送来了些。”
苏枕寄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震惊此时又涌上心头,可能是他的惊讶太过明显,柳昔亭又补了一句:“下次你需要什么,就写信告诉我,我不麻烦的。”
月影悄悄移了位置,两个人被笼罩在同一片树影下,苏枕寄看他在几步远处站着,就冲他招了招手,让他过来坐。
柳公子的家教让他踌躇了些会儿,也许是苏枕寄的眼神太过恳切,柳小公子终于和他一起坐在了门前的石阶上,飘荡的树影似湖面上的一阵微风,将他们的影子也扰得仿佛时近时远。
第八章 默契
苏枕寄从屋里拿出了纸笔,挪到了石桌上去写字。一支笔两个人来来回回地换着用,大概是因为苏枕寄写的那句:“我是不是太慢了。”柳昔亭也没有再说话,在苏枕寄的字旁边跟着再写上一句。两个人也不知道在聊什么,写完的纸张用茶杯压住了,继续乐此不疲地用毛笔聊天。
本来扬着嘴角的苏枕寄却突然停住了,盯着纸上的那句话半天没动笔。柳昔亭一直在盯着他看,见他顿住也有些惶然无措,以为是自己说错话了,忙问了一句:“怎么了?”
苏枕寄这才抬头看他,跟他摇了摇头,低头去写:“我是有点想我娘了。”
刚刚柳昔亭写的是:“如果觉得无聊可以来找我,自己待着容易想家。”
在苏枕寄的印象里,这位小公子好像不是很爱说话,仿佛总是一板一眼,大概是要做出大人的模样,本来苏枕寄见他多加照顾,只以为是柳家的待客之道,今天这些密密麻麻的纸张间,似乎让他看见了柳昔亭鲜为人知的另一面。
现在的柳昔亭的嘴角一直上扬着,眼睛里也带着笑意,让他那张俊朗的脸庞显得柔和了许多,苏枕寄看着他笑,刚刚涌上心头的低落情绪也被一扫而空。
此时月圆人静,庭院里只有沙沙的写字声和偶尔压抑的低笑,苏枕寄装哑巴装了这么久,头一次觉得不能说话也没有那么麻烦。
苏和婉发现最近苏枕寄吃过晚饭就见不到人,实在觉得奇怪,终于今天在他出门前把他叫住了:“你去哪里?”
苏枕寄说:“那边有个湖,晚上能看见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