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行客 第5章

说完这个人就出去了,苏和婉甚至没来得及多问一句,但是也不用再多问了。苏枕寄这个人本来就不爱说话,现在也不必说话了,在这个陌生的柳府,他要是自己一个人肯定不会乱走的,毕竟总是找不到回来的路。

阿四是从小就跟着爹娘在柳府伺候,柳昔亭算是他看着长大的,这段时间一找不到他们家公子,他就往这边的院子里找过来,时间长了下人们倒是多了些心照不宣的默契。

苏枕寄在府上已经住了七八天,皮肉伤都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右侧脖颈还留了一道形似上弦月的疤痕,当时被拖拽得厉害,这处的伤口最深,用了柳家给的好药也没能把疤痕去尽。

苏和婉掀开他的领子看了一会儿,说:“一点疤而已,又不在脸上,去不尽也没关系。

苏枕寄嗯了声,今天竟然没有出门,找了个地方看书去了。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屋内点着烛火,苏和婉躺在藤椅上去看他,语气带着故意的唏嘘意味:“今天怎么不出去看月亮?闹别扭了?”

苏枕寄发出一声疑问,说:“什么?”

苏和婉啧了声,说:“你不是每天这个点都不见人影的嘛,今天这么稀奇,老老实实地待在屋子里。”

苏枕寄似乎并没有听出她的言外之意,眼睛仍然盯着自己的书,说:“柳公子今天和夫人一起吃的晚饭,夫人留他有话说。”

苏和婉听了这话却有些紧张起来,说:“知道说什么吗?”

苏枕寄摇摇头,说:“不知道啊,他们说说话有什么稀奇的吗?”

苏和婉心里却有些别的顾虑,说:“阿寄,你最近是不是和小公子来往得太过频繁了?”

苏枕寄这才抬头看她,说:“有吗?”

苏和婉忍住想敲他那个木头脑袋的冲动,说:“我们是来路不明的客人,你天天霸占着人家的儿子,就不怕主人家对你有意见吗?”

苏枕寄一听这话立刻耳朵就红了,说:“什么叫霸占,我不能说话,只有他不嫌我慢吞吞的,再说了,只是一起说说话罢了,你干嘛说得这么严重。”

苏和婉笑了声,说:“万一人家喜欢你怎么办?你要嫁给他吗?”

苏枕寄的脸都红了,一时羞恼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愣在这里,那双眼睛直愣愣地瞪着苏和婉看。

苏和婉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逗他,反而换了个话题:“还记得你娘……那天跟你说了什么吗?”

苏枕寄没想到她突然说这件事,这些天他们都会刻意避开这个话题,以免引起彼此的伤心,但是既然说起了,苏枕寄就低低地嗯了一声,说:“记得。”

不等苏和婉说下一句,苏枕寄说:“可是我娘……她一直不许我学武,也不准我和别人打架,但是那天……”他说着顿了顿,神色也有些郁郁,说:“她说我爹是这个世上最恨我的人,让我不要去找他。但其实我并不在乎,也并不想去找他。从小到大,有没有那个爹我一点也不在意,我也能感觉到,她一定很讨厌那个人……”

苏和婉听到这里心里一跳,果然听见他问:“她也像讨厌那个人一样,讨厌我吗?”

大概是害怕听见任何意料之中的答案,苏枕寄立刻就说:“其实我也没有那么想……她让我做的事情,我会去做的,我不会忘记的。”

“她怎么会讨厌你。”苏和婉忽视了他的下一句话,起身向他走过去,站在他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她不许你学武,是因为她深受其害,难免偏激了些……有许多事你不知道,当初你娘为了保住你,已经拼出了性命……”

说到这里苏和婉的语调有些变了,两个人都沉默了些会儿,苏和婉才说:“以前的事情她不愿意说,时至今日,说一说也无妨了€€€€你娘亲曾被一位高手收入门下,学了这一身本领,但那个高手暗中修行邪功,他的这些徒弟只会成为他练功的药引子。你娘和其他弟子一样,被他暗中投毒数月,许久才发觉,但那时她已经有了你,为了化解毒药,她便偷了师父的秘籍,才勉强活下来。”

苏和婉摸了摸他的发顶,说:“这就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我们都如履薄冰,因为那些人的追杀一日都未曾停止€€€€阿寄,她不让你练武,不是你不好,是她不愿意你和她一样。”

此时柳昔亭用过晚膳,在陪着柳夫人说话,今天夫人突然说要他过来一起吃饭,柳昔亭心里还有些惴惴不安,但是夫人似乎并没有责怪他的迹象,而是遣退了旁人,只有一家三口坐着说话。

柳夫人招手让他过来,面上笑意盈盈,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说:“昔亭,接下来的几个月,柳府上下你要多多照看,爹爹和娘亲要去别院住一段时间,有解决不了的事情就去找卓二爷。”

柳昔亭愣了半晌,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立刻也露出笑容,说:“我要有妹妹了吗?”

柳夫人掩嘴一笑,说:“弟弟妹妹说不清呢,你怎么就认定是个妹妹?”

柳昔亭说:“我想要一个妹妹。”

柳夫人抬眼看向自己的相公,两人相视一笑,目光又回到柳昔亭身上,笑说:“还以为你更喜欢姐姐呢,原来想要妹妹。”

柳昔亭不解,迟缓了片刻突然反应过来,顿时抿紧了嘴唇,说:“只是常常……说说话……没有别的。”

柳夫人此时心情正好,语气也颇为轻松,说:“娘亲又没有责怪你,怎么这副表情€€€€我知道你有分寸,不要得罪人家就是了。”

一直静默站在一旁的柳大侠发话了:“都是江湖儿女,没有那么许多规矩€€€€昔亭过两年也到了娶亲的年纪,要是喜欢,就让人家留下来,也未尝不可。”

柳夫人却收了神色,说:“这才多长时间,就提这种事情,他还是小孩子心性,现在玩得开心,过一阵子说不准就闹了不高兴。男儿郎倒是高兴了就三妻四妾,岂不是耽误了人家。”

柳昔亭此时已经面红耳赤,他哪里想到这么多,而且平日里虽然被人打趣,却从来没说过这样直白的话,闹得他十分不好意思,忙说:“我要去练剑了。”

说完拔腿就走,一耳朵也不敢再听。

本来柳昔亭的确没有想到这些事情,但是这些话既然被说了出来,他就难免多了些想法。本以为自己娘亲知道这件事会教训他轻浮,但是这一趟不仅没有挨骂,还提到了娶亲的事情,柳昔亭一想到这个心里就多了许多难以言说的躁动不安。

他想到刚刚柳问霁说:“生得倒是标志,性子也好,只是可惜不会说话,但若不是天生的残缺,说不准找到那位神医也还能治得好。”

柳昔亭念此更加心痒难耐,他设想过许多次,那张让人魂牵梦萦的脸应该会有什么样的声音,他甚至想听他说“谢谢你”“点心很好吃”……任何话都可以,任何话都想亲耳听一听。

那位神医柳昔亭是知道的,而且与柳问霁曾有过交集,但医术高明的大夫总是有许多规矩,且不说找不找得到他,就算找得到,人家愿不愿意出手医治又是另一回事了。

柳昔亭莫名多了个荒谬的想法,但是这个想法刚一钻出来,就被面前突然出现的人影吓了回去。

第九章 狭路

柳昔亭这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正坐在常常与苏枕寄见面的湖边,此时天色已晚,明月高挂中天,明亮的月光倾洒于湖面,四遭仍能清晰见物。

此时他和溜达过来的苏枕寄四目相对,愣了好半天才站起身来,说:“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里?”

苏枕寄微微侧了侧头看他,手边没有纸笔,自然是回答不了,但是柳昔亭莫名的从他的眼睛里读出来一句:“那你怎么也在这里?”

柳昔亭踌躇了些会儿,才说:“我睡不着……你也睡不着吗?”

苏枕寄点点头,有些落寞地坐在他身侧,眼睛呆呆地盯着湖水。柳昔亭也在他身边坐下,想找些话来说,但是见他似乎没有往日那么开心,便一时没有作声,借着月色悄悄看了他几眼。

柳昔亭没有去问,只是突然说:“给你看一个新鲜东西。”

说完这句柳昔亭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神色变得很愉快,指了指自己的嘴巴,说:“有些东西,是可以代替嘴巴说话的,你想试试吗?”

苏枕寄看他从怀里掏出一枚铜色的“鹅蛋”,放在唇边,苏枕寄纳罕地想:“鹅蛋也会说话?”但他并没有听见“鹅蛋”说话,只有悠扬的乐声幽然而至,乐声浑浊辽阔,却不经意地在人心头一敲。

苏枕寄半倾着身子看他,忘记了自己本来要做什么,此时只是认真倾听他用这个奇特的乐器发出的辽远乐声。

待一曲吹毕,柳昔亭侧过头便和苏枕寄虔诚的目光撞了个彻底,柳昔亭眼神忍不住闪躲,苏枕寄却凑过来,伸手去摸了摸这个会唱曲儿的“鹅蛋”。

柳昔亭手指颤动了一下,忙说:“这个叫埙,声音是不是和其他乐器不一样?”但他还没来得及别扭,苏枕寄已经收回了手,四处摸索了一番,借着月光在泥地上写下了几个字:“很好听,我还以为是个鹅蛋。”

柳昔亭登时笑了出来,说:“你这么说也没有问题,是很像。”

苏枕寄又写:“是什么曲子?”

柳昔亭轻轻摸了摸自己手中的陶埙,说:“盼双鲤,这首曲子叫盼双鲤。”

他看苏枕寄还蹲着,手里拿着一截断裂的树枝,就伸手拉他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身边,说:“这首曲子是我娘教的,她说是她的娘亲教给她的。我娘亲的家乡不是这里,她有时也会想念自己的娘亲,就会吹这首曲子。”

苏枕寄目光专注,眼神落在那个奇特的乐器上,许久才将眼神挪到柳昔亭的脸上,柳昔亭看着他,说:“我想你漂泊在外这么久,也许会想家,你听到这首曲子时,你想念的人也会感受到你的。”

三天后是约定好苏枕寄要出去采买的日子,本以为柳公子顶多派个下人过来,没想到这位公子爷亲自来了,衣着打扮都与平日有些不同,似乎更为挺拔俊朗了。苏和婉倚在窗前,看着两个人眼角眉梢都挂着笑意,意味不明地啧了一声,随即关上了窗。

带来的下人并没有跟得太紧,柳昔亭总是不紧不慢地走在苏枕寄的左后方,哪里像引路,更像出府游玩。

街上很热闹,叫卖声不绝于耳,苏枕寄心里记着苏和婉叮嘱他要买的东西,一一采买好,回头去看柳昔亭,想表示可以回去了。但是柳小公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变了串糖葫芦出来,递给他,说:“别着急回去,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陪你逛一逛。”

他们四处走走停停,柳小公子的眼睛一刻都没从身侧的人身上移开,见他突然停在一个卖香粉的小摊前看了一会儿。摊主一看来了客人,立刻从旁边的小木凳上站了起来,颇为热情:“姑娘喜欢可以打开闻一闻,我们这儿的香粉绝不会有奇怪的味道,您挑一挑。”

苏枕寄什么也没听进去,满脑子都在想婉姨的香粉好像用完了,但是他们身上并没有什么钱,苏和婉给的钱刚刚都用来买些易容用的东西,此时已经身无分文了,于是他只是拿起来看了一看,很快又放了回去。

柳昔亭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但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跟上了。这个时间差不多到了晌午吃饭的时候,柳昔亭并不想那么快就打道回府,就凑过去问他:“你饿不饿?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吧。”

原本柳昔亭是想陪他去唤月岛最有名的酒楼点几道名菜,让他感受一下唤月岛的确是什么都不缺的。但是苏枕寄点完头转身就在旁边的馄饨摊落座了,老板立刻殷勤地小跑过来询问:“客官吃点什么?”

但是柳昔亭还没反应过来,有些无措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冒着热气的馄饨锅。

苏枕寄就冲他招了招手,看了眼很陈旧的木凳子,想着是不是柳昔亭嫌凳子脏不肯坐,就俯下身用自己的袖口去给他擦了擦凳子。

他刚擦了两下,柳昔亭就两步并一步地冲了过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说:“擦这个干什么?”

苏枕寄再次做了个让他坐的手势,柳昔亭心里突然就一麻,有些无措地挨着他坐下了,说:“你要吃馄饨吗?”

苏枕寄点点头,老板就赶紧接话道:“两位吃点什么?我们有蒸馄饨、煮馄饨、煎馄饨,有虾肉竹笋、猪肉、蟹肉、鱼肉馅€€€€”大概是看出来了些什么,老板把眼神放在苏枕寄身上,特意问道:“姑娘想吃哪种?”

旁边伺候的小厮也看出些端倪,平常待在柳昔亭身边的本就是些擅长察言观色的人精,这会儿手里抱着苏枕寄采买的东西,还要颠颠地凑上前去,故意问老板:“怎么只问姑娘吃什么?我们公子爷也要吃的!”

老板笑嘻嘻道:“那是自然,不过姑娘说了话,公子爷才好给个准话嘛!”

柳昔亭立刻回头看了小厮一眼,小厮就嘿嘿笑着退到了一边去。

苏枕寄却全然没被影响,满脑子都是馄饨,他先向老板比了两根手指,待收回去,又比了一根手指,老板没明白,挠了挠头,说:“二€€€€一,是什么意思?”

可能是时常遇到这种情况,苏枕寄继续打手势,试图说清楚,柳昔亭却开口道:“要两份煮馄饨,虾肉竹笋馅的。”

苏枕寄立刻眼睛一弯,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

其实柳昔亭从未有过这种坐在路边吃馄饨的经历,此时听着周遭沸沸的叫卖声、谈话声和讨价还价的声音,突然觉得难得的安心。他这么想着侧目看了一眼身旁的苏枕寄,这个人吃得很认真,半点也没意识到有人在看着自己。

今天阳光很好,馄饨摊支起的薄棚有几处失修,露出几道裂缝,恰好落在苏枕寄拿着勺子的右手上,随着他的动作跳跃着。

柳昔亭自顾自的神游,旁边突然啪的一声,一柄弯刀被拍在了木桌上,有人高声喊道:“老板!来五笼蒸馄饨,再来五碟煎馄饨,拿两壶酒。”苏枕寄受了惊,手上抖了一下,溅出几滴馄饨汤落在手背上,登时红了一片。

柳昔亭赶紧从怀里掏出手帕给他擦了擦,但见他头都不抬,好像有些出神,就关切了一句:“疼吗?”

苏枕寄下意识“啊?”了一声,这声一出他自己也被吓到了,汤勺都摔回了碗里。霎时间苏枕寄的脸都被自己吓得发白了,抬手颤颤地捂住了嘴。

但是柳昔亭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柳昔亭先是惊讶,随即露出了欣喜的表情,说:“我就说你的嗓子还有的治,回去我和我爹说说,再请两位更好的大夫来给你瞧瞧。”

隔壁桌坐了三个男人,一个不紧不慢的声音说道:“我们来这里只是受人所托,切记不可惹事。”

另一人语气颇为不满,说道:“人还没抓到,又被差遣到这里来。”

刚刚高声说话的男人开口道:“一个女人带着个半大不小的臭小子,能跑到哪里去?先把这边的事情办完,迟早能找到。”

旁边的矮子语气猥琐,说道:“可惜赤毒花就这么死了,那样好的模样,真是可惜了€€€€啧啧。”

本来苏枕寄吃得很开心,柳昔亭都打算让老板再做些带回去了,这会儿见他一口也不动了,眼神呆呆地盯着碗底,柳昔亭叫了他几声他都没应。

柳昔亭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也不知怎的,那桌说着话的三人将目光移了过来,苏枕寄认得那个瘦高个,正是陈家老二,差点要了自己的命。此时与仇敌狭路相逢,苏枕寄念及杀母之仇,又是愤恨又是恐惧,想手刃仇人,却深知能力不足,又害怕被敌人发觉,自己性命不保不说,往后也再也没有报仇的机会。

也许是感觉到自己被注视着,陈老二说:“总觉得那个身形有些眼熟€€€€大哥,你看。”

说着话陈老二就来到了距他们几步外的位置,大概是觉察到对方来者不善,柳昔亭立刻将苏枕寄挡在了身后,一直守在暗处的柳家武师也现了身。

陈老三凑过来,耳语道:“二哥莫不是糊涂了,那明明是个小姑娘,哪有那么巧合?”

陈老二说:“赤毒花那个妹妹,人称千面颜,最擅长改头换面,扮个小姑娘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苏枕寄心里慌乱,顺势躲在了柳昔亭的身后,手指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裳,只听陈老二说:“敢问这位公子,可认得身后的人?”

见他们的目的果然是苏枕寄,柳昔亭顿时面色不豫,不客气道:“我不认识,莫非阁下认识?”

陈老三哎了声:“臭小子!怎么跟我二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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