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行客 第24章

他正暗自思忖,见有人已在凉亭之中。月色虽然明净,到底已是半夜,苏枕寄费了很大力气仍旧没能看清亭中之人的身形。

虽然担心听到什么令自己心惊之事,但是苏枕寄仍旧提气一跃,脚尖掠过水面,留下点点波痕,转瞬人已到达凉亭之中。

他刚刚踏入,才觉得此人身影甚是眼熟,对方一转过身,他仍然下意识地做出了防备的姿态。

“我以为你不会来。”

苏枕寄有些震惊,打量他半晌才确认对方是谁:“越公子?”

柳昔亭的眉毛轻轻一挑,说:“你不知道是我邀你?”

“你那封信又没有写名字,我上哪里知道?”

“那你为何还来?”柳昔亭心思一转,说道,“怎么,是有人时常夜半约你见面?你才半点怀疑都没有,就这么赶了过来?”

苏枕寄不解道:“谁要大半夜在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见面?”

柳昔亭说:“那你不还是来了?”

苏枕寄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的那一通乱想,索性不解释了,说:“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柳昔亭看他一眼,侧目去看水中明月的倒影,说道:“我之前替一位朋友打听令妹的下落。你想知道,我那个朋友是谁吗?”

第三十九章 为难

苏枕寄听他这么问,立刻将散漫的神思收了回来,紧盯着他的眼睛,问道:“是谁?”

柳昔亭不甚明显地笑了一下,说:“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

他停顿了片刻,说道:“那个姑娘,真的是你的妹妹吗?”

苏枕寄迟疑了片刻,还不待他说什么,柳昔亭立刻追问道:“那天我替你处理伤口的时候,看见你左侧锁骨上方,有一道上弦月般的弯月状疤痕……那种疤痕,怎么你妹妹有,你也有?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形状……”

苏枕寄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脖颈,不解地看向他,说:“她有没有……你怎么知道……”

他这句话问出口后,却好像是想起了什么,最后一个字的尾音悠悠散在了夜风中。

柳昔亭就这样看着他,看他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才缓缓说:“你现在有什么话,想问我吗?”

苏枕寄的手慢慢垂落下来,脑中想起了许多事情€€€€他的眉眼、他的剑法,甚至是说笑时的小表情,诸多让他觉得似曾相识的碎片此时好像拼成了一幅完整的图画。

他似乎想确认什么,还凑近了去看。苏枕寄看了许久,突然抓起了他的右手,摸到了他食指里侧的茧子€€€€那是长期握刻刀留下的,此时摸起来不算粗糙,只是仍然留着一块异于其他手指的突起。

但是很快他就想起了另一件事情,他抬头去看柳昔亭的眼睛,见他神色专注,目光柔和,顿时有些语塞。

于是一句话转了许久才说出口:“为什么……是左手剑?”

好不容易等到他的问题,但是柳昔亭却只是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苏枕寄见他似乎不愿意说起这件事,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有些悻悻地放下了他的手,颇觉窘迫地坐在他的身侧。

柳昔亭看着他的侧脸,说:“今夜月光甚好,应该有首应景的曲子。”

苏枕寄转回头看他,见他从怀中掏出一只竹埙。

悠悠乐声自湖心小亭飘然而出,来自数年前的苍凉、悠远的乐声再次回到了苏枕寄的耳中。

许久,乐声消散,苏枕寄没有抬头看他,低着头问道:“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柳昔亭说:“盼双鲤€€€€我娘教给我的,我学会的时候,想见的人都在身边,并不明白我娘为什么听见这首曲子会流眼泪。”

他说着看了看手中的竹埙,说:“我现在好像懂了。”

柳昔亭见苏枕寄并不说话,只是垂着头,便又问:“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苏枕寄很慢地转过头看他,说:“想问你的那位朋友。”

他想了想才说:“他受到了欺骗,付出了许多真心,却得不到回报,他会不会生气?”

柳昔亭愣了愣,看着对方似乎有些惶恐的眼睛,突然笑了一声。

苏枕寄没有心情跟他玩笑,仍旧紧紧盯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柳昔亭便不再笑了,说:“他是死过一次的人,能够再见故人,才像是真正回到了人世之中。”

他顿了顿,又露出笑意,说:“开心都来不及,有什么好生气的。”

但是苏枕寄仍旧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并不说话。柳昔亭一时有些恍惚,觉得好像又看见了十年前的那个阿寄。

但是他突然想起苏枕寄在密室时说的那些话,顿时失笑,想着这个人还是不说话的时候更可爱一点。

苏枕寄正在纠结羞惭,突然听见他的笑声更觉无地自容,许久才轻轻叹了口气。

柳昔亭问:“我说不生气,你怎么还要叹气?”

苏枕寄看了他一眼,说:“如果你生气,我可以道歉,但是你不生气,我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柳昔亭也沉默了片刻,说:“像以前一样……不可以吗?”

苏枕寄看向他,像是不解,说:“怎么像以前一样?”

柳昔亭又抿了抿唇,说:“我如今是越家长子,你就不认得我了。”

苏枕寄忙说:“不是因为这个……我早就说过了,我是不能嫁给你的。”

他这句话一说出口,柳昔亭的耳朵顿时红了€€€€就像十年前一样。

柳昔亭缓了片刻,才说:“我并不是……在说那件事,我只是希望,如果不能见到你,我想知道你去了哪里。”

苏枕寄却又问:“你不觉得很别扭……很奇怪吗?”

柳昔亭说:“什么?”

“我不是姑娘家,以前的那些事情……都做不得数,你心里就没有一点别扭吗?”

柳昔亭说:“如果我心中没有一丝诧异,就不会这么久才认出你了。”

“但是之前的事情,”柳昔亭看向他,说,“为什么做不得数?”

苏枕寄有些震惊,说:“你现在还要我以身相许吗?”

柳昔亭忍了又忍才没有噌地从石凳上站起来,说话都不太利索了:“我只是想说……只要你愿意,现在和之前没有什么不同。”

“怎么没有不同?”苏枕寄看着他,语气有些哀伤,“你还像当年一样吗?”

柳昔亭被他问住,许久才说:“你觉得我现在这样,不好,是不是?”

苏枕寄摇摇头,说:“我只是想知道,你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柳昔亭好像松了口气,面上露出了些笑意,说:“你若是想知道,明日找个时间,我慢慢说给你听,好不好?”

苏枕寄想了想,说:“我当然没问题,但是你也知道,我师兄已经到苏州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把我抓回去了,我若是答应了你,却没能做到,那不是失信于你吗?”

柳昔亭听他这么说,心内沉了几分,问道:“为什么一定要你回去?苏州不好吗?”

苏枕寄正想说明缘由,但是想起自己是为了他们柳家的剑,一时觉得不好开口,于是迟疑了片刻,才说:“苏州当然好了,但是师父不让我和游仙阁有往来,我今年又上了新榜,还成了榜首,他们担心会有仇家找上门来。”

他说着自嘲般笑了笑,说:“你那天见到的那个人,大概就是找上门来的仇人之一。”

他说到这里却想,柳昔亭还活着,柳家剑自然不会那么容易落入他人手中,他也不用那么担心了,留下或是不留下,也没有太大关系了。

柳昔亭听他这么说却有些着急,毕竟自己过几天就要离开苏州,若是不能打听到苏枕寄到底现在栖身何处,岂不是要再次失去他的消息。

还不等他开口问,就听见苏枕寄说:“我也想告诉你,我要去哪里。但是师父不喜欢别人打扰……况且你现在是越家的公子,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成为越隐杨的,我不能……”

“你对我不放心?”柳昔亭心口一闷,极其少见地张口打断了对方的话。

苏枕寄看了看他,说:“是我做不了主……虽然我时常不听师父的话,但是他说过,我的栖身之地不能告诉任何人,如果有非要告诉不可的人,他要亲自见过。旁的话也就算了,这一条若是违背了他的意思,他真的会生气。”

柳昔亭说:“那我……”

“你若是见他,那你是姓越还是姓柳?”苏枕寄打断他,说道,“你有难言之隐,我也有必须遵从的铁令,我没办法。”

柳昔亭心中苦涩,说:“我过几日要外出一趟,怕是要十天半个月回不来,若是你走了,我岂不是又要见不到你?若是你再也不来苏州,我又要去哪里找你?”

苏枕寄嘴唇动了动,还没想好说什么,又听见他颇为低落的声音:“我不想再找一个十年了。”

“我会再回来的。”

柳昔亭抬头看见他明亮的眼睛, 说:“会很久吗?”

苏枕寄有些为难,说:“我也不知道,这一次也是偷跑出来的。”

柳昔亭沉思片刻,说:“你来苏州,应该不仅仅是为了游仙阁的酬金吧。”

苏枕寄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却又不知道该怎么答,便一时没有作声。

柳昔亭看向他,说:“我找我的仇人,你应该也在找你的仇人,若是我能帮到你,你是不是就可以在苏州多待一段时间了?”

苏枕寄不解道:“你能怎么帮我?”

柳昔亭的眼神又变得柔和,说:“如果我猜得不错,上次你见到我家小厮帽子上的孔雀羽毛时,向他多问了几句,随后就出现在了昌隆的密室中€€€€你的仇人,和那支孔雀羽毛有关?但是你为何会找到昌隆去?”

苏枕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说:“我……我现在不敢说,就那么一点点的线索,我找了那么多年€€€€你不必为了留下我,为我多做什么,若有必要,苏州城我一定会再来的。”

他说完就站起身,似乎要走。

柳昔亭也忙站起来,说:“往日情谊,当真不能作数吗?”

深夜的湖心起了风,乌云遮住了明亮的月色,小亭周遭的竹影也若隐若现。衣摆随风而动,两个人就像偌大湖泊中微不足道的两根苇草。

苏枕寄回头看他,说:“要怎么作数?你先认出了我,我却还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你。以前我撒了谎,骗了你,如今竟然能够重逢,自然想补偿些什么,可你却并不需要,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第四十章 怪事

两人在乍起的夜风中默然对立半晌,苏枕寄才开口:“我没有那么说。”

柳昔亭这口气还没有松下,又听见他说:“你现在不介意,也许只是因为久别重逢,你是一时高兴。再过一段时间,你就会发现,我和你记忆中的那个人已经有许多不一样的地方了,那个时候你可能就会介意了。”

“阿寄……”柳昔亭上前一步,看着他模糊的侧影,说,“那你想怎么办?”

苏枕寄看着他的眼睛,说:“还是……就当作是第一次认识吧。”

柳昔亭没再靠近他,说:“第一次认识,还是早就认识,这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苏枕寄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但他顿了顿,只说,“如果现在我们仍然能相处愉快,自然也会成为朋友的。”

但柳昔亭从他欲言又止的模样里却像是看出了什么,试探性地问道:“你是不是觉得,以前我对你好,只是因为那时你是姑娘家,我是为了把你娶回家才对你好的?”

苏枕寄不说话,还别开了脸。

柳昔亭有些着急,凑过去想看他的表情,又说:“好吧,就算是。那从我们最近认识以来,我对你冷淡吗?”

苏枕寄说:“那怎么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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