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距离太近,以拳脚相搏了许久,苏枕寄被他的拳头擦伤了下巴,对方也被他肘击了胸口。
那人突然远远跳开,笑说:“十年未见,你大有长进,小子。”
苏枕寄顿时一震,手已摸向袖中的飞刀,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说:“当初陈家兄弟就差点要了你的命,你还记不记得?”
苏枕寄眼神沉沉,手臂微微屈起,说:“你是陈家的人?”
“陈家那几个废物,”那人说道,“连孤儿寡母都杀不了。”
苏枕寄却敏锐地感受到他话中的意味,说:“那赤毒花是谁害死的?”
那人说:“赤毒花?赤毒花真的死了吗?”
苏枕寄身上一僵,一时没有作声。
“是你亲手埋葬了她?还是亲眼看着她的尸身烧成了灰烬?”
苏枕寄呼吸都有些颤抖,仍然不作一词。
那人又说:“那可是赤毒花,她有这么容易死吗?”
苏枕寄连手指都在颤个不停€€€€他的确没有亲手埋葬自己的母亲,是他抛弃了她,独自逃走了。
尘封已久的回忆夹杂着愧疚和悔恨,在此时一同涌了上来。苏枕寄感受到难以言说的恐惧,他知道对面这个人了解自己的全部底细,他不该向敌人询问,但是他仍然问了:“若是她还活着,我怎么会不知道。”
对面的人似乎就在等这个问题从他的嘴中问出,那人没有片刻思考,说道:“当年的赤毒花是多少英雄豪杰的梦中人,却因为身怀有孕不得不就此隐居山林……小子,你说,她为什么要见你?”
苏枕寄握紧了手中的飞刀,说:“不可能。”
那人说:“什么不可能?赤毒花难道不是为了你才退隐江湖?不是为了护着你才惨断一臂?”
苏枕寄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几乎有些站立不稳,却听那人咄咄逼人:“怎么,听闻你的母亲还活着,你并不开心啊?”
苏枕寄说不出话,也不知道面对这种问题应该说些什么,只是胸腔之中莫名有一股憋闷之气,压得他呼吸不畅€€€€他突然就能理解,刚刚越隐杨在密道内的感受了。
此人似乎有意激他,苏枕寄再也无法容忍他的言语挑衅,几发飞刀嗖的自指尖飞出。
自从他学成下山,他的飞刀便几乎没有失过手,此时他击出六支飞刀,竟然没有一刀刺中这个头戴黑色斗笠的奇怪男人。
苏枕寄心中的不安愈深,手上的动作就更急躁,那人还要不断以言语相击:“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杀了我?怎么,天底下想杀赤毒花的,竟然还有你一个?”
苏枕寄无法忍受这种污蔑,怒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那人冷笑一声:“想要你的命!”
说罢铁蒺藜如密雨一般飞来,苏枕寄神思涣散,只能左躲右闪,纵然竭尽全力想要凝聚内力,但是身上仍然中招数次,血迹从小臂、腹部渗出,实在是不能再狼狈了。
竹浪涛涛之声不绝于耳,带血的竹叶自半空中飘然而下,半跪在满地落叶之上的受伤之人并非身受重伤,却一副摇摇欲坠之态。
那人居高临下地看过来,说道:“我突然觉得,就让你这么死了,实在是有些可惜。”
苏枕寄猛一抬头,问道:“我娘在哪里?”
那人微愣,继而大笑:“臭小子,你到底是希望你娘活着,还是想找到她,杀掉她,省得往后有人要说你,抛弃自己的母亲,独自逃生的丢人之事!”
“你!”这本就是苏枕寄这么多年来的心结所在,此时被他人近乎羞辱地说出,他顿感胸口一阵发闷,喉头腥甜,一口鲜血就这样喷出,他急促地喘息着,似乎马上要断气一般。
忽听得剑声破风而来,随即便是兵戈相交之声,苏枕寄抬头望去,不知道这个越公子从哪里冒了出来,手执长剑,与那斗笠人斗得正酣。
苏枕寄见他果然左手执剑,神思晃荡之间却恍惚看见了他人的影子。苏枕寄猛然坐起,看他身法翩然,每一招都裹挟着凛冽的剑意。
极快的剑,极巧的步法。苏枕寄就这么呆呆地看了许久,突然喃喃道:“不对……不对!”
他说罢便觉眼前一黑,就要向后倒去,却被人稳稳接住,他听见有人在他耳边说话,便尽可能用力地抓了抓对方的手,表示自己还好。
柳昔亭刚出绸缎庄,便见竹林之上有两道身影追逐不停,他远远地认出了那是苏枕寄的身法,心中觉得不安,便跟了上来。
他刚刚与那人交手,已感有些吃力,那人却不知为何突然收了手,就此离开。
此时柳昔亭见他一身狼狈,也无暇多想,便先去检查他脖颈处看起来最为危险的伤口。
他扒开苏枕寄的领口,替他擦干净血迹,见伤口不深,才放下心来。他手指向下一蹭,却摸到了一处似乎是疤痕的所在。
鬼使神差的,柳昔亭将他的领子向下扯了扯,看见一处自己多年前在同一位置也见过的、弯月状的疤痕。
第三十八章 约见
苏枕寄只觉神思昏沉,费了许多力气才看清楚眼前是何人,他见这位越公子蹲在自己身侧一动不动,还以为他也受了伤,竭力伸出手去抓他的胳膊,问道:“你怎么了?”
越公子好像这会儿才醒过神,说:“我没事……你还好吗?”
苏枕寄嗯了声,说:“扶我一下。”
他说着让人家扶一下,双臂却向上揽上了对方的脖颈,脑袋就垂在人家的胸前,一双凤眼似睁未睁,也不知道他到底清醒还是不清醒。
柳昔亭脑子里此时确确实实是一片混沌,这会儿看他似乎十分自然地挂在了自己身上,更是一阵不知所措。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他知道苏枕寄这个人对于和他人之间的界限实在没有什么清晰的认知,就这么紧密地抱着他的脖颈,等着借他的力。
但是柳昔亭看见了他脖颈处的那处旧疤,十分清晰地想起了当年的那个人€€€€当初那个人也是如此没有分寸感,他只是问了一句伤口恢复得怎么样了,对方竟然丝毫不顾忌男女之别,大剌剌地将自己的领口扒下来,告诉他这里的疤痕可能祛不尽了。
当时的柳小公子吓得当场蹦起来,赶紧背过身去。明明并非他的过错,他还连连道歉。但是对面那人完全不知道他为何作此反应,还吃吃笑他。
柳昔亭垂下头去看他的脸,手指轻轻拂开他额角的长发,盯着他的眉眼端详许久,尘封许久的那个名字艰涩的从他的口中说出:“阿寄……”
昏沉的人微微抬了头,轻轻应了一声,还不忘催促他:“怎么不走……”
柳昔亭见他脸色实在难看,便将满腹心思压下,任凭他挂在自己身上,站起了身。
苏枕寄醒来时便看见一张近距离的小丫头的脸,惊得他往后一窜,随即便听她叫道:“公子公子,这个人醒啦!可以把他扔出去了吧!”
“寻桃,你先出去,不要吵病人。”
苏枕寄还没弄明白,就见越公子已来到自己面前,他张望了一圈,问道:“这是你家吗?”
越隐杨嗯了一声,说:“刚刚让大夫来看过了,没什么大碍,都是皮外伤,刚刚昏迷是因为气急攻心€€€€什么事还能让你气急?真稀奇。”
也不知为什么,苏枕寄觉得他今日眼神有些怪怪的,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道谢道:“多谢你了,我没什么事,先回去了。”
他坐起身便要下床,便被越公子一把抓住了手腕,他不解地看过来,说:“怎么了?”
但是越公子只是这么看着他,好半天都不说话。苏枕寄心想自己蒙了人家的照顾之恩,不能太没礼貌,于是努力地动了动脑子,片刻后突然灵光一动。
苏枕寄看向越公子有些凝重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刚刚请大夫的钱……我是不是要付给你?”
对方眉头一皱,露出些难以置信的神色。
越公子深深叹了口气,说:“不用。”他说完又看向苏枕寄,问道:“你没有别的想说吗?”
苏枕寄满脸迷茫地盯着他看了许久,不解地问道:“我应该说什么?”
越公子抓着他的手臂,一直不肯放开,苏枕寄低头看了一眼,却想起了另外一件事。他问道:“越公子,你自出生便是左撇子吗?”
越公子似乎没想到他的话题突然一转,愣了愣才说:“为什么这么问?”
“我刚刚看见你使剑了,”苏枕寄说,“不像是天生的左手剑。”
越隐杨却问他:“你看我使剑,会想到什么人吗?”
苏枕寄抿了抿唇,说:“你今天有点奇怪。”
“我哪里奇怪?”越隐杨仍然一动不动,一副不打算放他走的样子。
苏枕寄抬手挣脱了,说:“问的问题奇怪,整个人都很奇怪。”
但是越公子仍然是那副表情,似乎心事重重,说:“我想起了一位故人,但是时过境迁,人事都已大变,我不知道自己认得对不对,或者一切所谓的猜想,都不过是……我的臆想。”
苏枕寄已经跳下了床,他站着,越隐杨仍然坐在床边,两人之间有一步的距离。
即将落山的夕阳暖光落进窗内,恰好映在两人之间,仿佛用光影分割出两个世界。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苏枕寄看着他,说,“就当我又欠了你一个人情吧。”
“你真的不知道吗?”
苏枕寄闻言回过头看他一眼,见他神色哀伤,心内不忍,便说:“我应该知道什么?你又不告诉我,偏让我猜了又猜。我猜不出来。”
两人沉默许久,越隐杨才缓缓站起身,说:“没事,是我想起往事一时伤怀,对不住。”
苏枕寄再次看向他,但见他已经转过身去,便什么也没说。
柳昔亭接下来的几天都失魂落魄,他时而觉得自己已经发现了隐情,时而觉得这样的想法实在天马行空,反反复复地燃起希望又破灭。
他想要得到确认,只能从苏枕寄身上去找答案。
但是他立刻想到苏枕寄那双漂亮的眼睛,那双眼睛那么清澈明亮,却好像说什么他都听不懂,非得让人把话挑明了才行。
但是如今的柳昔亭不再是当年的柳家小公子,他有很多事情都说不得。
突然有人敲门,门外的人叫了一声:“公子。”
柳昔亭忙把自己练字的宣纸收起来,才出声让人进来。
岑书白推开门,又回过身小心掩上门,走近了才说:“公子,穆盟主叫你亲自去见他。”
柳昔亭顿时心内一震,说:“这么突然?”
岑书白摇了摇头,说:“他都已经许久没有见你,这次又叫得这么急,我担心……”
柳昔亭问:“他让我什么时候动身?”
岑书白说:“三日内。”
柳昔亭站起身,说:“按计划去做吧,时间应该够用了。”
苏枕寄被那个戴斗笠的人搅得心烦意乱,时不时还要想一下那位越公子到底要说什么,搞得更是头大。他想来想去想不通,倒是好几天没能睡个好觉。
他知道自己想不明白,便打算去找苏和婉问一问,但是一想师兄已经到苏州城好几天了,但是自己自从那一次后好像没再见到他。
苏枕寄想着师兄这次来一定是要把自己带回去的,但是又觉得自己这样躲着不见也不是很好,但他又一想,自己并不知道师兄现在何处,也不算故意躲着不见。
这么自我宽慰了一番,苏枕寄便不再纠结了,正欲去寻苏和婉,却突然瞧见自己的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封信。
苏枕寄拿起来翻看,并未看到写信人的姓名,前几天不愉快的经历霎时涌上心头,他想:“那人既然想要我的命,定然会再次找上门,上一次是走运,这次怕是又要拿我娘的事情来引我上钩。”
苏枕寄并不太相信那个神秘人所说的话,但是又觉得那人行踪诡秘,为何不直截了当杀了自己,偏偏要对他说那么多奇奇怪怪的话。
他心中拿不定主意,但是仅仅“赤毒花还活着”这么一条诱饵,也能引他上钩。
苏枕寄把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见信纸上还印着一支梅花,心说:那种人,长得像江洋大盗,竟然还会用这么风雅的信纸。
于是苏枕寄看向信纸上所写的:“今夜亥时,西郊湖边凉亭一叙。”他犹疑了片刻,莫名觉得信上的字迹十分眼熟,他又想:“难不成那个神秘人是我曾见过的?”
今夜亥时,月明如洗。
苏枕寄如约到了湖边,一座翘檐凉亭立于水中央。他看四处无人,心说那人武功定在自己之上,为何还要寻这样的僻静之处,莫非是为了无声无息地把他杀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