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行客 第38章

苏枕寄说:“我真的很想知道,她到底恨不恨我。”

说罢他叹了口气,说道:“恐怕只有那些想杀我的人,才能告诉我当年的真相了。”

柳昔亭沉默良久,突然问道:“阿寄,你若是知道了我这些年的事情,会讨厌我吗?”

苏枕寄奇怪道:“为什么要讨厌你?”

“也许我迫不得已,做了许多……不应该做的事情。”

苏枕寄抬脸看他,说:“那不是你的错。”

柳昔亭很勉强地笑了一声,声音艰涩,许久才说:“昨天我在施恩寺的后门遇见了一个人。”

苏枕寄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

柳昔亭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我跟他交了手,他离开后,我捡到了一片孔雀羽毛。”

*

翌日清晨,官府派人来施恩寺质询。

昨日仵作验尸时,从尸体身上搜出一张挂着红穗子的黑色木牌。木牌之上本该写着姓名,却因日久磨损,如今难以辨认了。

但木牌背面的花纹却能将死者身份窥见一二€€€€木牌后刻画着一座高大红色牌坊,牌坊正中的“施恩”二字依稀可辨。

自从施恩寺成为养孤之所,越来越多的弃子被丢在寺门前。寺内留守的和尚们年岁也大了,那些孤儿们小的仍在襁褓之中,大的也不过七八岁。和尚们一生未曾生养,实在有些束手无策,于是有人出钱,每月付三钱银子,请生养过孩子的妇人来寺中帮衬。

至今约有六年光景,寺中多是孤儿与寡妇。当地官府每月还会给施恩寺拨款拨粮,以施援手。为了简化领粮的章程,施恩寺中统管钱粮、人丁和采买的娘子们都有这么一块木牌,拿到官府一瞧,管事的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省了许多核查的时间,两厢便利。

确认了死者系施恩寺中之人,府衙免不了要来核查身份。

管事娘子名叫方绣,一身蓝花布衣洗得发白,模样周正,举止温顺。她十五岁时嫁给了一个卖菜的小商贩,二十岁时丈夫便因病死去了,带着刚满月的女儿来到了寺中,至此再未离开过。

她微微躬身,请官府派来的大人进了存放人丁花名册的库房之中。房间不大,入目便是三四排黑漆柜架。她走至最左边的一张柜架,指挥杂役抱出了两个红色铜盒。

盒上挂着锁,两把铜锁晶亮反光,管事娘子从怀中掏出钥匙,逐个打开,说道:“左边这个,是现今仍在寺中的人员名册,每人都配有木牌;右边这个,是已离开寺中的名册,木牌也在其中。”

领头的官爷看着很年轻,只是一丝笑意也没有。他一挥手,半个字也没说,身边跟着的随从便领会了意思,上前去查验名册。

施恩寺的众人都候在院中,等府衙的人挨个确认身份。

寺中持有木牌的娘子共十五人,男性管家并杂役五人,花名册上勾画得清楚,二十张木牌俱在,却少了一个名叫崔芸的妇人。

“方娘子,”跟在冷面郎君身侧的仆役上前问道,“这个名叫崔芸的娘子,为何不在?”

方绣说道:“回大人的话,她前几日回家探亲去了,告了十天的假,明日才能回来。”

仆役又问:“离寺之人的木牌,都在这里?”

“都在这里了,从六年前至今,共有三十二位娘子和先生离开施恩寺,木牌在此,一张不少。”

那漠然不语的冷面郎君示意身侧随从递上去那张死人身上寻到的木牌,开口问道:“这张木牌是否归施恩寺所有?”

方绣俯身伸手,恭敬地接了过来,仔细翻看了一番,神色疑惑,说道:“看样子不错……但据花名册所写,不该多出这么一块才是。”

她话音未落,就听一个孩子哭叫的声音自后院传来,好像又被人捂住了嘴,仍留些呜呜的挣扎之声。

众人都情不自禁向后看去,方绣也张望了一下,神色未变,说道:“大人见笑了,我们寺中多是年纪小的孩子,不懂礼数,还请莫怪。”

那孩子好像挣脱了束缚,尖叫声越来越近,还能听见急匆匆的跑动之声。

方绣正要指挥杂役将跑向人群的孩子拦住,那位大人却一抬手,说:“让他过来。”

这孩子扑通一声跪倒在这位大人身前,面上挂着泪,喊道:“请大人救命!”

方绣神色微变,还未说什么,却见那位冷面大人似乎笑了笑,用半恐吓的语气问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就敢叫我救命?”

小孩吐字清晰,说:“我知道您,您是冷面审官慕容玉,您既然来了建宁府,就一定能救我娘的命!”

慕容家为京都四大家族之首,慕容玉又是出了名的断案奇才,按理说以他的身世才干,现在应该在天子脚下办事,绝不该出现在这等偏远之地。

这个慕容玉心高气傲,不懂审时度势,办案铁面无情,得罪了一大帮的人。四个月前因为京都的一桩“红绸杀人案”获罪,圣上不理朝政许久,纵使有心保他,却敌不过众口铄金,因此他才会被外放至此。

慕容玉哼笑一声,说道:“那你说一说,你要我怎么救。”

*

午时已过,阳光正盛。消失了多日的岑书白终于出现在柳昔亭的房中。

今日一早柳昔亭陪着苏枕寄去看了看穆旭尧的那座生祠,建得还算气派,一尊仿着穆旭尧模样烧制的巨大泥像摆在祠堂正中,面前的香台上还供着鲜花瓜果。

柳昔亭只觉心内沉郁,不愿多待,苏枕寄也只是略看了几眼,便随他离开了。

路上苏枕寄说道:“我还以为能有生祠的人,不该是这个模样。”

“那你觉得应该是什么模样?”

苏枕寄撇撇嘴,说道:“孔夫子为万世师表,尚且在仙去百年后才得后人香火祭拜,这个人不过是做了些有钱便能做的好事,美名赞扬自然是他应得的,但是竟然活着就能得到祭拜,我觉得怪怪的。”

柳昔亭没有答话。

昨夜苏枕寄做了一夜噩梦,这会儿又困意上涌,用过午膳便午觉去了。

岑书白立在柳昔亭桌前,说道:“公子,我潜进穆府,见到了寻桃姑娘,她看起来还好,也让我传个话,让公子不要担心。”

柳昔亭看起来并不放心,问道:“查出来是什么毒了吗?”

岑书白叹了口气,说道:“这毒是穆旭尧亲自调制的,名叫百花凋,三个月内若不服用解药,中毒之人便会皮肤溃烂,七窍流血,还要经受一个时辰的痛痒之苦,才会毒发而死。”

柳昔亭顿时脸色发白,许久才问:“可有解法?”

“彻底清毒的法子恐怕只有他知道。但我听闻曾有人中过此毒,以功法逼出毒素,只是过程痛苦。若是余毒留存,会让人在清毒过程中发狂。虽然以功法逼毒不像解药那般迅速,但能保住性命。”

柳昔亭追问道:“什么功法?”

岑书白道:“听说遗失许久,至今不知所踪。”

第五十八章 奇事

柳昔亭向苏枕寄坦白了孔雀羽毛的来历,却不肯说自己为何识得穆家的功夫,也不说为什么会和穆府的人交手。交手前后说了什么,那人为何而来,苏枕寄只要问起,柳昔亭便以沉默作答。

苏枕寄知道,这是他不想说明,也不愿意撒谎的标志。

因此在两人亲密无间的这段时日中,苏枕寄很多次都确信,柳昔亭的确还是当初的柳昔亭€€€€就算把自己憋死,也绝不越雷池半步。但又时常觉得他陌生€€€€他有了太多自己不能知晓的秘密。苏枕寄虽然行事总是过于迟钝,直觉却一直很准:柳昔亭的往事就像一个巨大的伤口,如果他非看不可,柳昔亭会亲自揭开血淋淋的往事,献祭般送到自己面前。

但只是这么一想,苏枕寄就不愿再问了。他一直在试图找到一个两全的办法:不让彼此疼痛,也能消解他心头瘀伤的方法。

本来要去看那个让苏枕寄惊吓了好几日的墓碑,但是那天实在太晚,苏枕寄又是个十足十的路痴,当天还能找到回家的路已经实属不易,现今让他再寻一次,竟然怎么也记不起该怎么走。

新出的人命案子缠上了施恩寺,苏枕寄试图再去等到那个小孩翻墙夜奔,但是见施恩寺被围得水泄不通,也放弃了这个想法。

这几日柳昔亭又有些心不在焉,似乎干什么都兴致不高。苏枕寄看他成日埋在宋蕴的书阁中,不知道在翻找什么,实在好奇,便悄悄从门外探头去瞧。

柳昔亭刚翻完一本医书,转头就瞧见在门前鬼鬼祟祟的人影,终于露出笑意,说道:“干嘛站在门外。”

苏枕寄这才进门,问道:“你在找什么?”

柳昔亭又抽出一本已泛黄的医书,说:“我在找一种毒药……”

他说着一顿,突然侧过头看苏枕寄,神色有些奇怪。苏枕寄都要以为谁点了他的穴道时,他才开口:“我想问你一件事……不知道会不会不合适……”

苏枕寄有些烦他这种谨慎又战战兢兢的模样,他觉得自己并不算外人,何必要这么客气。但是看在柳昔亭似乎总有心事的份上,他才宽容的没有追究,只说:“你问吧。”

柳昔亭小心地斟酌了一下用词,说:“你听说过‘百花凋’吗?”

苏枕寄皱了皱眉头,仔细回想了一番,说:“好像没有。”

柳昔亭一想,那时候苏枕寄还那么小,大人能告诉他什么。但是贸然询问人家已故亲人中毒时的痛苦形状,柳昔亭的教养让他开不了口,于是他只是悻悻地应了一声,继续翻找医书去了。

苏枕寄却不大高兴了,说道:“你有什么可以问我,干嘛总是欲言又止,你觉得我对你没用,还是怕我泄露你的秘密?”

柳昔亭迷茫地回过头,疑惑地消化了半晌,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于是他快步走到苏枕寄面前,说道:“我是有话想问你,但是与你娘亲有关,我怕问了引你伤心。”

苏枕寄这才脸色转晴,说道:“你想问便问,能帮到你就行,你总是拒人千里之外,我才伤心。”

他这话面不改色地说出口,也只是陈自己的情,却让听的人猝然红了脸。

柳昔亭结巴了一下,才把神色拉回,说道:“我在找一种名叫‘百花凋’的毒,听说此毒若是发作……”他说着突然想起,苏枕寄还未出世时,他的娘亲便已尝试清出毒性,这样询问,并没有什么意义。

于是他换了个说法:“这种毒……如果没有解药,可以功法逼出,只是余毒未清之时,会使人……神思恍惚,似癫狂之状。”

柳昔亭尽可能委婉陈词,还小心翼翼地盯着苏枕寄的神色,生怕引他不快。

但是苏枕寄只是在认真替他回想,说道:“功法应该是有的,余毒未清之时……应该是会让人发狂。”

他说着眉眼耷拉,莫名重复了一遍,说:“应该是余毒未清才让她发狂的。”

柳昔亭见他有些伤感,一时不敢追问,却听他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因为毒药,才会想掐死我。”

他顿了顿,又说:“那时候我太小了,记不清楚,只记得她很痛苦,嘴唇是深红色的,甚至有些发黑。她有时候突然要抱我,抱了没多会儿就掐我的脖子,甚至想给我一掌,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发狂。”

柳昔亭哽住了,许久才说:“对不住……”

苏枕寄瞪了他一眼:“这是我自己要说的,你干嘛总道歉。”

他说着跨过门槛,走了进来,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了,说:“我帮你一起找找吧。”

午后的日光透过绿纱窗,正落在苏枕寄的发顶上,使他整个人都散发出明亮的光晕。

柳昔亭就这么站着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应了声“好”,站在他面前的那个书柜边继续翻找。

室内安静无语,只余沙沙的翻书声。

良久,苏枕寄突然说:“那天我们在船上,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他话刚出口,柳昔亭刚抽出的书册便嘭地一声落在了脚边。柳昔亭回头看见他探究的眼神,便慌忙低下头去捡书,问道:“什么梦?”

苏枕寄沉默了片刻,说:“梦见你咬我。”

柳昔亭手中的书差点又没拿稳,好在他只是手指颤了颤,没让书再次掉落。

但他不知道这话该怎么答,只是急躁地翻着书,许久才说:“然后呢?”

苏枕寄笑了声:“我还记得你的表情,比平时生动多了。”

柳昔亭低头看书,却已经连耳朵根都红透了,咬了咬牙才问出口:“我什么表情?”

苏枕寄嗯了声,似乎真在认真回想,好半天才说:“好像要哭了一样€€€€”他说着还往柳昔亭身侧挪了挪,伸手去拽他的衣裳,笑道:“我还没见过你哭,你哭给我看看。”

柳昔亭羞愤欲死,一把将自己的衣摆从他手里抢了回来,说道:“哪有要看别人哭的。”

苏枕寄嘁了声,嘀咕了一句:“小古板。”

苏枕寄嘀咕完也不再调戏他,心不在焉地翻看手边的书,心里还在想:柳昔亭这种成日一板一眼、总用清规戒律约束自己的人,若是打破他的规矩,他的表情会不会像梦中一样生动。如果他放下自己的戒备,完完全全地敞开身心,那该是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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