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枕寄心说,还真是来祭拜的,平日里到底是受了多大委屈,要大半夜来死人坟前道屈。
他想着忍不住心生怜悯,打算帮他一把€€€€不过要等离开这里,不然现在出声,可能会把这孩子吓出个好歹。
他这番善心还没有散发完全,在看见石碑下伸出一只手时,未出口的半个哈欠都吓了回去,差点被吓到原地跳脚。
哈欠没打成,一口气吸回去倒是开始打嗝了。苏枕寄捂住自己的嘴,觉得此地不宜久留,还是等明日阳光充足之时,邀请柳昔亭陪他再来。
苏枕寄赶回宋府时,柳昔亭已经在他房门前等候许久了。苏枕寄着急忙慌想跟他分享自己的惊悚见闻,但是受了惊吓的嗝还没有停止。
于是柳昔亭听他断断续续的讲述,还要看见他一颤一颤地打嗝,实在觉得好笑,给他端了茶水过来,劝道:“什么事情啊,把你吓成这样。”
“你……你还笑。”苏枕寄慌忙喝了茶水,抚了抚自己的胸口,说,“我刚刚……呃,跟着那个小孩,他竟然……呃。”
喝了茶水也没用,说不了两个字就要被打断,苏枕寄气急,又见柳昔亭笑得开怀,更加不依,索性不说了,连生气的背影还要被无法停下的惊吓嗝搞得一颤一颤。
柳昔亭只好去请宋府的那位大夫来为他治嗝,宋蕴只捏了捏他耳朵上的两个穴位,烦扰了他好几刻钟的小毛病立刻就好了。
柳昔亭笑说:“大半夜的劳烦宋先生这位妙手圣医,来治这种小毛病,实在是大材小用了。”
苏枕寄道了谢,心中还在记仇,说道:“谁让有些人除了笑话我,什么忙也帮不上。”
柳昔亭赶紧认错:“是我的错,我不该笑话你,为表歉意,请你吃红豆南瓜粥。”
一听红豆南瓜粥,苏枕寄脸上的神色立刻就放晴了,说道:“那就暂时原谅你了。”
他说着还要问主人家:“宋先生,你要不要吃宵夜?”
宋蕴微笑摇头:“我身子不好,过了晚饭的时辰,便不能多食了。”
待送走宋蕴,苏枕寄奇怪道:“宋先生看起来很年轻,竟然就是归燕堂的主人了,那他的父亲呢?”
柳昔亭脸色稍稍严肃了些,压低声音道:“宋家的人世代行医,但是他们家族有一个怪病,没有人能活过三十五岁。”
苏枕寄惊讶道:“那……”
“宋蕴已经三十岁了……他是宋家最有天赋的传人,却也是身子最不好的。”柳昔亭说着叹了口气,“他从十几岁就在四处问药,想救他父亲,可惜没能救成,如今他……”
苏枕寄低低地叹了口气,说:“就真的无药可治吗?”
柳昔亭说:“有个法子,但是有用无用却无人知晓。”
“什么法子?”
柳昔亭沉默了些会儿,说:“据说宋家的病是由于天生的血气阻塞,经脉不通,致人虚弱多病。张澜大侠的九气心法,若是练去,或许能救。”
苏枕寄问:“你想救他吗?”
柳昔亭此时的神色有些古怪,好半天他才说:“当然。”
苏枕寄突然想起刚刚的话还未说完,赶紧把话头接上,说罢仍然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你说难道真有鬼不成?”
他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神色更加惊恐,说:“传说端午节挂菖蒲熏艾草,本就是为了驱散恶鬼的,难不成……”
“你别自己吓自己,”柳昔亭笑道,“他为什么要给一个恶鬼送饭食,喂饱了恶鬼,好出来吃他吗?”
苏枕寄的心思却不在此,自顾自地编圆了一个故事:“说不准那就是他亲人的坟呢?”
柳昔亭一拍他的肩膀,说道:“你别想这件事了,明日我陪你去看一看,小心吓到睡不着觉。”
“我已经有点了。”苏枕寄露出颇为苦恼的表情,说,“你要是看见那只手,保准你也睡不着觉。”
他说着哎呀了一声,耍无赖似的一拽对方的衣袖,说:“我不管了,我今天要跟你一起睡。”
柳昔亭见他好像是真的怕,忍不住乐了起来,说:“怪不得你什么人都不怕,原来怕鬼。”
苏枕寄执着地拽着他的袖子,说:“还不是因为你不陪我过去。”
柳昔亭说道:“你的轻功,是什么人都能随随便便跟得上的吗?”
“狡辩!”
两个人半真半假地拌了几句嘴,柳昔亭看似风平浪静,其中又在暗自紧张,便说:“那我睡在你的外间,行不行?”
苏枕寄瞪着他,并不答话。
柳昔亭说:“端午节还是我的生辰呢,没什么好怕的。”
苏枕寄说:“我知道,所以你更得陪我睡,不然我惊吓过度,睡不好,谁给你张罗生辰。”
就到这种时候苏枕寄就会变得伶牙俐齿,柳昔亭拿他没办法,说:“那……还和上次一样好了。”
苏枕寄好像生怕他反悔,沐浴过后衣裳都穿得松松垮垮,发梢还滴着水,就赶紧钻进柳昔亭的房中。
柳昔亭刚回房便看见苏枕寄疑神疑鬼地坐在圈椅中,心不在焉地给自己擦头发。
“我帮你擦。”
他是出于好心,却把正在担惊受怕的那人吓得一个哆嗦。
苏枕寄长出了一口气,说:“走路怎么没声音,吓死了。”
柳昔亭站在他身后给他擦头发,笑说:“下次我走路动静大一点。”
苏枕寄也笑了,说道:“前几日在船上好像淋了雨,你是不是给我擦了一夜的头发?”
一说起那天,柳昔亭就心虚难藏,随便应了一声,说道:“你一直说冷,我怕你得风寒。”
“我们不是在船舱里吗?”苏枕寄还真的开始认真回想,“我怎么会跑到外面去?”
柳昔亭生怕他要继续说下去,拢了拢他的头发,说:“擦好了,早点睡吧。”
苏枕寄便没有再说这件事,两人并肩而卧,熄了灯苏枕寄又开始心惊肉跳了,侧过身拉柳昔亭说话。
两人说了些闲话,柳昔亭问道:“你上次在追查的孔雀羽毛,可有下文了?”
苏枕寄摇摇头,说:“我第一次见到那羽毛还是好几年前了,师兄说,师父认得羽毛的主人,但是我回去问他,他却说记不大清了,要我自己去查。”
他说着叹了口气,说道:“自从上次在苏州再见的那一次,就再也没有音讯了。”
“昔亭,你说那个人这么多年了都执着于要杀我,”苏枕寄盯着他看,问道,“会不会是我娘之前的那个师父派来的人?”
柳昔亭藏在被褥下的手指情不自禁颤动了一下,也侧目看他,说:“你娘亲的师父?”
苏枕寄说道:“我知道的不多,师父和婉姨很少跟我说我娘亲之前的事情,是我偶尔听上一句,自己拼凑起来的。”
柳昔亭心内紧张,问道:“说来听听。”
“我娘亲最开始跟着一位道姑学过功夫,她悟性好,‘赤毒花’的名头很早便有了。但是道姑没几年就死了,我娘亲受了伤,有人救了她,她为报恩,便跟着那人继续学武。”
苏枕寄说着顿了顿,补充道:“我也不知道我拼凑的对不对。”
“没关系,你说。”
苏枕寄继续道:“因为婉姨说,她中了毒,但是怀着身孕,只好偷了师父的秘籍出来,化解了毒药,才保下了我。”
柳昔亭说道:“如果那人真是她的师父,没有道理看着自己的徒弟性命垂危,却不肯相救吧。”
苏枕寄嗯了声,说道:“我也不知道到底因为什么,师父不告诉我,婉姨说她不知道,我觉得他们好像故意瞒着我。”
柳昔亭紧紧盯着他看,说:“为什么要瞒你?”
苏枕寄叹了口气,说:“我娘好像以那段时光为耻,不想提及。他们也许是在遵循我娘的心愿,便不向我说起了。”
他说着又凑近了些,似乎睡意涌了上来,说起话来像是梦呓:“他们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又不太聪明,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仇人……”
柳昔亭看着他微微颤动的睫毛,在想那片捡到的孔雀羽毛。
第五十七章 回忆
大概是因为说起了往事,苏枕寄当夜便做了噩梦。
他梦见熊熊烈火燃起的酒馆,血肉模糊的娘亲死死地抓住他的手腕。
那是娘亲唯一一次没有用冷漠的神色将他阻挡在外,而是把他揽在怀中,用沾满鲜血的粘腻手掌抚摸他的脸。
火光渐渐退却,娘亲似乎年轻了许多,他变得矮小,与床榻差不多高。
他趴在床边看母亲熟睡的脸,那张脸年轻艳丽,眼底却乌青,余毒未清使她的嘴唇仍旧泛着不正常的深红色。
娘亲睡得很不安稳,额头上尽是汗。
他伸出手,用袖子给娘亲擦汗,却将娘亲从睡梦中惊醒。
那双咻然睁开的眼睛把他吓了一跳,他想向后退。但是她坐起身来,伸手要抱他,他便没有后退。她将他抱在怀里,亲吻他的发顶,但是下一瞬却猛然把他推开,那双刚刚还在拥抱他的手掐上了他的脖子。
“孽种!孽种!”
那张美丽的脸因为痛苦变得扭曲,他无声地叫了好几声娘,眼泪滴在她的手背上。
“阿姐!”房门被嘭地一声踹开。
他被婉姨抱在怀里,房间里很吵闹,娘亲发出痛苦的尖叫声,他却只看见那只向他伸过来的手。
当年的他害怕那双手再次掐上自己的脖子,畏缩在了婉姨的身后。
苏枕寄知道自己沉在梦中,此时他却觉得那双手是想抚摸自己的脸。
“阿寄,阿寄。”
苏枕寄急促地喘着气,猛然抓住了自己脸侧的那只手,终于从梦中醒了过来。
柳昔亭给他擦汗,说:“看来是真的吓着了,做噩梦了吗?”
苏枕寄往他的方向移了移,伸手去抱住他的腰,脸埋在他的怀里,嗯了一声。
柳昔亭被他这种亲昵的依赖姿态弄得身上一僵,但是见他似乎惊魂未定,便没有动弹。
“时辰还早,再睡会儿吧。”
“柳昔亭。”苏枕寄突然用一种很脆弱的语气叫了他的全名。
“怎么了?”
苏枕寄更用力地抱着他的腰,说:“我是什么蛇蝎吗?”
柳昔亭疑惑地啊了一声。
“我现在很难过,”苏枕寄说,“你不能抱我一下吗?”
柳昔亭不敢触碰他,觉得那是冒犯。但是此时此景,似乎不回抱他,也成了冒犯。
权衡再三,柳昔亭的手臂轻轻揽上了他的肩,说道:“梦见什么了?”
苏枕寄说:“梦见我娘了。”
柳昔亭轻轻给他拍背的动作一僵,好半天都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