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昔亭温和地笑了,说:“我想活得久一点。”
听他这话,苏枕寄没来由的心中一跳,忙说:“当然了,你吃的是佛门弟子煮的长寿面,佛祖会保佑你。”
柳昔亭只是微笑,问道:“你有礼物要送我吗?”
“对。”苏枕寄忙从怀里去掏,还说,“我知道你见过很多珍稀的玩意儿,但是这个是我想了很久才决定送你的,你不要嫌弃。”
柳昔亭说:“你送的当然都是好东西,我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嫌弃。”
他这话说完,苏枕寄抬起眼看他,莫名笑起来。
柳昔亭不解:“怎么了?”
苏枕寄笑道:“当年你好像也是这么说的,十分耳熟,看来你哄人还是这么一套。”
他说完便从怀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锦盒,递过去说:“打开看看。”
盒中卧着一块圆润的玉石吊坠,其形为麒麟,形貌生气勃勃。
柳昔亭愣了愣,拿出来在手中仔细端详,问道:“和田玉?”
苏枕寄点点头,说:“我打听过了,和田玉可以避邪护身,治治你多思多虑的毛病。”
柳昔亭笑道:“你帮我戴上。”
苏枕寄稀奇地看他:“这次不离我远远的了?”
柳昔亭递给他,说:“你别取笑我。”
苏枕寄站到他身后,给他戴上,说:“你有些话不想说,我也不问,但你若是遇上什么大事,也不要瞒着我,行吗?”
那块凉丝丝的玉石贴在他的胸口,柳昔亭感到一阵熨帖,但喉头哽了哽,说道:“我不敢用自己的事情惹你烦忧。”
苏枕寄轻轻一推他的脑袋,似乎有些气恼,说道:“你不说我更烦忧。”
“算了。”苏枕寄又坐回他身侧,说道,“不说就不说吧,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的。”
两人相对而坐,姿态亲昵,柳昔亭被他那样诚挚的眼神盯住,只觉得冰凉玉石熨过的皮肉也变得灼热。
苏枕寄看见他的眼神明晃晃地落在自己的嘴唇上,但是转瞬柳昔亭就别开了头,不再看他,说:“你还准备了什么?”
苏枕寄笑道:“生辰宴啊,我把建宁府最有名的菜色都给你端了过来,走吧,去瞧瞧。”
今日很难说柳昔亭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只是喝了很多酒,并且不准苏枕寄再喝第二杯。
苏枕寄直勾勾地盯着他,说:“今天我不出门,为什么不能多喝几杯?”
柳昔亭说:“你要撒酒疯。”
苏枕寄抗议道:“你上次还说我喝醉了很乖顺,我什么时候撒酒疯了?”
夜色已深,宋蕴让人熬了醒酒汤,自己就先行回屋了。
身侧没了旁人,柳昔亭看着他的眼神越发炙热起来。不过即使是半醉状态,柳昔亭仍然清楚地知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于是他扶着桌沿慢慢站起来,说:“太晚了,去睡吧。”
苏枕寄见他晃晃悠悠,忙上手去扶,说:“不让喝就不让喝吧,我送你回去。”
柳昔亭生怕自己做出什么越距之事,很惊慌地闪躲了一下,说:“我自己可以……不要碰。”
他话还没说完,苏枕寄已经揽上了他的腰,听他拒绝,还故意收紧了手臂,笑说:“就要碰。”
他扶着人家不说,还非要故意去问:“我到底怎么撒酒疯了,你说给我听听。”他自己说着,突然故作惊讶,说道:“我非礼你了?”
柳昔亭登时身上一僵,闭上眼睛装烂醉如泥的醉鬼。
苏枕寄本就是和他说笑,但见他这么个反应,就想:“这个人每逢说到不想说的就装哑巴。”
但他突然想起自己与他游船时,脑中出现的模糊回忆,苏枕寄头一次认真回想了一番,又见他这个模样,心内有些震惊:“难不成我真非礼他了?”
好不容易将他送到床上,苏枕寄却陷入了自我怀疑中,他坐在床边盯着以臂遮脸试图逃避话题的那人,许久才说:“上次我说……我做了一个梦,那个梦,不会是真的吧?”
柳昔亭本来就因为逃避视线而显得姿态僵硬,听他这么一说整个人更像石板了。
苏枕寄拍了拍他的背,语气很肃穆,说:“我真的不记得了,不是故意不负责的。”
柳昔亭把脸往枕被间一埋,闷声说:“你别说的这么……我也不记得了。”
“你真不记得?”苏枕寄凑过来,还摸了一下他的耳朵,“那你耳热什么?”
柳昔亭掀起被子将自己的脸盖住,说:“我要睡了。”
苏枕寄笑了声,像是很喜欢看他这个模样,心情甚好地说:“我这就走,待会儿下人来送醒酒汤,你喝了再睡。”
柳昔亭嗯了声,确认这个满嘴不着调的人离开了房间,才放自己出来透口气。
柳昔亭的酒意都清醒了大半,颇为苦恼地想:“这个人是不是还有做流氓的潜质?”
慕容玉请来了穆旭尧,虽然没有摆宴请他,但是也颇为敬重,说话也较往日客气。
说到崔千方,穆旭尧叹息道:“他年轻时的确跟着我,但是后来儿子和孙子相继去世,他心灰意冷,便出家去了,想来也有许多年了,那时候还没有施恩寺。”
慕容玉说道:“那位建造施恩寺的大善人,想来就是您吧。”
穆旭尧说:“陈年旧事,当初只是为祭祖宗、修功德,于是建了这么一座寺庙,但没想到其中的僧人品行不端,竟然干出那样的恶事。”
慕容玉的眼神中带着探究,说:“那犯下罪行的恶僧如何了?”
“这是官府的案子,我没有多加了解,想来卷宗中应当有所记载。”
慕容玉盯着他,说道:“是有记载,这个僧人在处决前就死了。”
穆旭尧捻着手中的佛珠,念了句阿弥陀佛,说道:“这我的确不知,当初听说出了这么一档子事,自觉愧对先祖,让如此恶徒进了寺中,便不愿再多听此事了。”
“那您知不知道,寺中以领养为名,暗自将女孩囚禁起来,卖给邪众做制药的器物,这种买卖已经做了好多年。”
穆旭尧惊讶道:“还有这种事?”
慕容玉说道:“我已经追查到那些女孩被送往的地界,这个崔千方是最初引头之人,他又是您的故人,因此特来此知会。如今施恩寺已经攀扯上了神鹰教的邪众,并且做的是这种丧心病狂之事,希望您能将自己择干净,否则不论做过与否,勾结邪众的疑云也已形成了。”
穆旭尧捻动佛珠的手指一顿,笑说:“清者自清,也多谢提醒。”
他说着目光望向远处,说道:“有些奴才放得远了,就不听话,是该整治整治。”
第六十二章 苦痛
柳昔亭的生辰已过去了七八日,施恩寺的案件也基本审结。那些女孩先是被送到坟场下的暗室中囚禁,日日不给饭食,喂些气味难闻的药汤,因此方绣才会拜托崔绪悄悄去给方灵灵送些吃食。
不过喂的是什么药剂,方绣一死,便没人知晓了。崔千方说不清楚话,慕容玉便从暗室一路追查,只知有辆运送草料的牛车出了城,目的地正是在距建宁府三十余里的一处庄子中。
但慕容玉赶到时,只瞧见屋内墙壁上印有黑鹰图样,庄子内已人去楼空。那些孩子也失去了踪迹。
建宁府陆陆续续聚集了许多找寻仙鹿灯下落之人,苏枕寄听闻有人寻到了祈灵派的踪迹,便兴冲冲地来寻柳昔亭。
他去敲了柳昔亭的门,笃笃了半天却没有人应。岑书白听见他的喊声,忙跟了过来,说道:“我们家公子刚刚出去了。”
苏枕寄奇怪道:“他去哪里了?”
岑书白道:“隔壁县城的一位故友邀他去赏画,大概要耽搁几天。”
一听赏画,苏枕寄就撇了撇嘴:“怪不得没叫我,我也看不懂。那他回来,麻烦告诉我一声。”
岑书白赶紧应下,看着苏枕寄离开院子,心内的忧愁才又浮现在了脸上。
说去赏画的人此时来到了一处偏僻的别院,此院位于山谷之中,环水靠山,景色优美,是个不错的将息之地。但若有心术不正之人,此处也可作为杀人抛尸之所。
柳昔亭自从被穆旭尧遣来的人带入无名山谷,他总有种有来无回之感。进入这座阔气的院子,跨过两扇月洞门,便能看见正前方房门前的台阶之上放了一把铺着软垫的圈椅,穆旭尧高高坐于其中。此时日头正毒,院中两边静默地站着黑衣长刀的侍从。此处少说也有一二十人,却寂静无声,只余聒噪的蝉鸣。
目见此景,那种本能的恐惧便从柳昔亭的骨头缝里钻出来,他喉头动了动,在院中向穆旭尧跪下,说:“您找我。”
穆旭尧的右手还在缓慢地捻着佛珠,只在他进门时瞄了一眼,随后一直闭目不语。
在他身后的侍从突然上前,一脚踹上了他的后腰,柳昔亭险些扑倒在地,闷咳了几声,觉得喉间似有血腥味。
“你跪这么远,主人看得见吗?”
柳昔亭咬了咬牙,忍着剧痛要站起身,黑衣侍从的刀柄重击在他的腿弯处,柳昔亭登时重重跪倒,用左手撑着地才勉强直起身子。
他抬首看向高座之上的穆旭尧。那人不闻不问,仍在盘弄手中的佛珠。
柳昔亭的屈辱感从未像今日这般旺盛,但他仍然什么也不能做,只好一步步膝行向前,俯首叫了声:“主人。”
穆旭尧好像刚知道他来了一般,睁眼看他,说道:“现如今,你要做我的主了,大老远将我弄来建宁,怎么,你有什么指示?”
柳昔亭说:“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穆旭尧笑了声,说:“翻了我的生祠,掀了我的施恩寺,你还想干什么?”
柳昔亭正欲辩解,穆旭尧便一抬掌,说道:“我想你可能玩疯了,记性变得不太好,没事。来,让寻桃过来。”
柳昔亭心内一颤,侧目看去,寻桃从房内走了出来,眼圈还红着,眼睛紧紧盯着他看,却仍是顺从地走到了穆旭尧身侧。
穆旭尧招呼管家在自己身侧加了张凳子,让寻桃坐下,用手掌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像抚摸一只小动物。
他笑看柳昔亭,说:“我想啊,你可能是思念寻桃,才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今天妹妹在这儿,我替你回忆一下。”
这话刚落地,身后的侍从突然上前来按住了他的肩膀,柳昔亭心内大惊,颤声道:“您要干什么?”
穆旭尧看着轻轻颤抖的寻桃,说:“当年你哥哥不听话,我在他的左边肩膀上钉了一颗钉子,你记不记得?”
一听到他问话,寻桃立刻就要哭出来了,带着哭腔回话:“我……我记得,但是哥哥他现在……”
穆旭尧却不让她多说,接着说道:“放心,当初那颗钉子没有真的全钉进去,今天我也不会再赏你一颗,只让你妹妹看一看,当初钉在什么地方。”
柳昔亭知道他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让他脱掉上衣,在明亮的日光下,让众人观赏他背上的伤痕。
念此他立刻开始颤抖,下意识用手紧紧抓住了自己的衣襟,说:“施恩寺的事情……只是巧合,我不知道那是您的地方。有许多人盯上,我以为是因为仙鹿灯……”
穆旭尧却一拍寻桃的背,催促她起身,说:“过去仔细看。”
寻桃有些无措地站在了柳昔亭的面前,日光毒辣,柳昔亭额上已全是汗珠,寻桃挡在他身前,撒下了一片笼罩在他的身上的阴影。
按在柳昔亭肩膀上的手放开了,穆旭尧若是想要的是柳昔亭去衣的结果,夏衫单薄,两鞭子就能抽个稀烂,但他偏不。他要让柳昔亭亲手解开衣带,放弃自尊,将自己的体面和尊严剖开,暴露在阳光之下。
这是穆旭尧的驯兽之道,让对方的过错和他最害怕的惩罚相连接,往后只要有了忤逆之心,他就会回到今时今刻的屈辱之中。
柳昔亭手指颤抖,仍然紧紧捂住自己的领口,在沉默的对峙中终于开口求饶:“求您饶了我。”
“那你承认施恩寺的事情与你有关?”
柳昔亭颤声说:“与我无关,我也不知道您为什么要怀疑我,我只是出于好奇,才会出现在施恩寺。”
穆旭尧嗯了声,说:“就算我接受你的说法,那我让你杀的人呢?为什么迟迟不动手?”
柳昔亭的嘴唇已经没有了血色,强撑着说:“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