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旭尧哼了声:“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非要杀那个小子?”
柳昔亭说道:“主人自然有主人的道理。”
穆旭尧笑道:“今天终于会说话了。但我说过的话也绝不收回,你不懂吗?”
柳昔亭身子越俯越低,抓住衣襟的手指几乎发白,再说话时几乎带着泣音:“我没有做忤逆您的事情,为什么要我在这里脱衣?”
穆旭尧说道:“我不过让你脱去上衣,又没有责打于你,还不够仁慈吗?”他说完将目光移到了寻桃身上,说:“你不愿意脱,那就让你妹妹脱。”
柳昔亭颤抖的肩膀陡然凝滞,他猛地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盯着穆旭尧看。
这些年来,穆旭尧为了牵制他,绝不会动寻桃一根头发,如今喂药在前,羞辱在后,柳昔亭登时有了与他拼命的冲动。
还不等柳昔亭说什么,寻桃先开口了:“您已经喂我吃了百花凋,就算哥哥哪里做得让您不满意,但他不敢不听您的话,您是知道的,何必苦苦相逼。”
寻桃说话时还在哽咽,说:“反正我是死是活不过在您的手里,您非要谁在这里脱衣,那我脱了又怎么样!”
柳昔亭跪了许久,腿已经麻了,但见寻桃真的去解衣带,忙爬起来去制止她,他起身时踉跄了一下,挣扎着抓住了寻桃的手,把她紧紧制在自己怀中。
院中的蝉鸣之中夹杂着寻桃的抽泣声,两人跪坐在院中,十分狼狈。
柳昔亭用手掌按住她的头顶,浑身颤抖不止,说:“我脱。”
*
岑书白在天色黑透之时才收到消息,忙驱车去接人。他在一处山间小道见到了柳昔亭,和搀扶着他的寻桃。
岑书白惊奇道:“寻桃姑娘,他放你出来了?”
寻桃兀自抽泣,说:“他……他让我跟着哥哥。”
岑书白还想问什么,但见柳昔亭脸色十分难看,忙将他扶上了车。
将将踏上马车之时,柳昔亭突然开口说道:“不去宋府,找个客栈,我们先住几天。”
岑书白应了声,赶车路上没忍住问道:“公子受伤了吗?”
但是车内无人回答,岑书白心内焦灼,却不敢再问,只是一路快马加鞭,替他们安排好了住处。
岑书白进了他的房间就见他只是呆坐着,一条手臂搭在椅背上,向下垂落着。岑书白仔细打量了一番,见他的腰带系反了,花纹压进了里面,光滑的一面反而翻在外面。岑书白顿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一时心内百般滋味翻滚,轻声问道:“公子,要不要吃点东西?”
但是柳昔亭仍然不语,屋内寂静无声,岑书白却听到了滴答的声音,柳昔亭今日穿的是墨绿色的长衫,屋内灯光昏暗,岑书白看了好一会儿才瞧见他的右手手背上有道蜿蜒的血迹,顺着指尖向下流淌,伤口不知有多久了,地上已积了一小摊鲜血。
岑书白吓得脸色发白,忙上前去查看,跪在他身旁,说:“公子,受伤了怎么不说,让我看看。”
但他还没碰到,柳昔亭就收回了手,说:“不深,死不了。”
“伤口深不深都要上点药啊,流了这么多血。”
柳昔亭的手指无力地颤了颤,说:“让它流一会儿,我心里才能好受点。”
第六十三章 讲述
柳昔亭不想让苏枕寄知道自己回来了,他需要几天的时间冷静下来,但是他自己割了自己的手臂,流血不止还不让人碰。
岑书白不敢叫寻桃来帮忙,寻桃见了说不准要哭得更凶,扰得柳昔亭自责之心更重,又不知道该怎么折磨自己。
他的衣衫上沾的都是血,看着触目惊心,夜间便起了高烧,嘴唇惨白。
岑书白实在没有办法,大半夜去敲了苏枕寄的门。
苏枕寄只穿着里衣就晃出来开门,见岑书白火急火燎的神色,困意便已醒了八九成,再听他藏头去尾的那么一说,立刻进去穿了外衫,先行赶去了客栈。
他到的时候柳昔亭手臂上的血迹已经干涸,请来的大夫不敢靠近他,但出于救人之心,夜色已深却也没有离去。
苏枕寄想问一句伤口是怎么来的,岑书白却三缄其口,苏枕寄心内暗骂:“主仆两人一个死德性。”
但他也无暇去纠结前因后果,只知道柳昔亭因为伤口没有处理,此时发着高烧,却不肯看大夫。
旁人按不住他,苏枕寄按得住。苏枕寄一来,二话不说就点了他的穴,让他没力气胡乱挣扎。大夫见刚刚还在摔打的人软绵绵地瘫在别人怀里,一时还是不太敢上前来。
苏枕寄哎呀了一声:“快点呀,给他包扎伤口,他动不了。”
大夫连连应声,凑过来一看,衣袖粘在伤口上,一碰他就痛得轻声吸气。大夫索性拿剪子把周遭的袖子剪去,又一点点分离开粘连着皮肉的布料。
苏枕寄看着都想替他呼痛,只好轻轻摸着他的脸,试图减轻些他的痛苦。
清理了伤口,煮好汤药时天边已要破晓。但是第二个难题很快就造访了€€€€这个人死活不肯往下喝。
苏枕寄急得要死,说道:“身上烧得滚烫,还不吃药,烧成傻子了怎么办?”
柳昔亭好像终于认出了他的声音,试图抬头看他,但是苏枕寄点了他的穴道,他连根手指头都动不了。
苏枕寄感觉到他挣扎了几下,忙给他解开了,说:“醒了吗?要不要吃药?”
柳昔亭仰头看了一会儿他的脸,终于张开了嘴,靠在他怀里很顺从地喝了这碗药。
苏枕寄松了口气,轻声叮嘱道:“拿壶水进来,不要煮茶叶,只要白水。”
岑书白哎了声,苏枕寄又说:“再熬点白粥,不要急着拿进来,等我叫你再来送,折腾了一夜,他应该想睡会儿。”
待屋内归于沉寂,苏枕寄看着他包扎好的手臂,想到刚刚那个可怖的伤口,叹了口气,说:“不说我也看出来了,是你自己割的,你有什么事要拿自己的身体撒气吗?”
柳昔亭身上的热度还没有散去,颇为依赖地偎在他的怀中,一言不发。
苏枕寄摸了摸他的头发,说:“你上次还说,等莲花开了,要亲手去摘莲蓬给我吃,你这就要寻死觅活了,到时候我找谁讨去。”
柳昔亭声音干哑,说:“我不会死的。”
他阖上眼睛,感受到眼皮的滚烫,喃喃道:“我若是死了,到九泉之下,我爹娘还要认我吗?”
苏枕寄一愣,说:“他们怎么会不认你。”
“我……我这些年苟且偷生,”柳昔亭抓住他的手,身上还在颤抖,“我有辱柳家门楣,有……有负父母教导,我……”
他一口气哽在喉咙里,话未说完,便剧烈地咳嗽起来。苏枕寄拍着他的背,听他这个“我”没了下文,只余些压抑的哽咽。
苏枕寄看他半边脸埋在自己怀中,看着他的眼泪坠在下巴上,打湿了衣襟。苏枕寄一时也满含酸楚之感,暗暗在心中叹了一声:“早知道就不说想看他哭了。”
过了好一会儿,柳昔亭大概终于折腾累了,颇为安静地躺在苏枕寄怀中,只是仍然紧紧握着他的手。
苏枕寄说:“你是最好的,没有人会不要你。”
柳昔亭的手指颤了颤,似乎想说什么,但是什么也没说。
苏枕寄摸了摸他的脸,说:“你活得好好的,干嘛总想些死不死的。你总这样,我怎么办,你存心让我看了难过吗?”
柳昔亭抬脸看他,眼神一错不错,似乎怀疑自己沉在梦中。
苏枕寄轻轻拍了拍他的脸,说:“我这话可不是责怪你,我只是想让你高高兴兴的。”
*
柳昔亭这场病来得迅猛,去得却也快。不到两三日便似乎无恙了,说话做事恢复了往日的风采。
但是他发现苏枕寄多了个习惯,但凡自己露出一点不太高兴的表情,这个人就靠过来问:“要我抱一下吗?”
柳昔亭羞恼难当,已经不敢在他面前皱眉头了。
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傍晚时他们便坐在树荫下借着尚且明亮的天光看看书,喝喝茶。四遭无人,只能听见远处传来的几声狗吠。
柳昔亭实在是困惑不已,也无心看书,终于提问道:“我那天高烧,是说了什么吗?”
苏枕寄正在几盘点心中挑选一个幸运儿被自己吃掉,听他这么问就望过去,说:“干嘛这么问?”
“那你……”柳昔亭有些难以启齿,但是他更怕苏枕寄往后在人前也要这般动作,还说咬了咬牙问出了口,“你这几日,有些反常。为什么总是要过来……抱我?”
苏枕寄挑中了一个栗子酥,反问道:“你不喜欢我抱你吗?”
柳昔亭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也不是因为什么,只是那天你病着,吃不下也睡不着,但是卧在我怀里你就安安静静的,我想着你可能需要拥抱,心情会好一点。”
他这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不过是陈述了自己的观察所得。但是柳昔亭没想到自己这么不要脸,非要赖在人家怀里才肯吃饭睡觉,一时羞愧之感更盛,亡羊补牢般解释道:“我那是病糊涂了,你不要放在心上。”
苏枕寄不甚在意,笑道:“能做你的安神药,我很高兴,干嘛总一副欠了我很多钱的样子。”
他捏了一块糕点送到柳昔亭嘴边,说:“你尝尝这个,没那么甜,但是很香。”
柳昔亭张嘴接了,栗子的香甜之味充盈了口齿,他有些怔怔地去看苏枕寄,见他好像永远不会有什么心事一般,顿时心内有些奇怪的感受。
苏枕寄做任何事情,好像只是因为他认为那是对的,他便就那么做了,从来不去想自己为什么做。柳昔亭念此,神思便飘远了,他不知道苏枕寄今日对自己这般贴心,明日是否也会对别人这般贴心。在苏枕寄眼中,自己和别人是不是也没有区别。
他兀自思量着,苏枕寄却突然提起别的事情,说道:“你知道那些施恩寺的孩子们被抓去做什么吗?”
柳昔亭回过神来,拿起茶盅掩盖神色,说:“什么?”
苏枕寄皱着眉头,说:“听说神鹰教那些疯子在做什么灵药,说什么吃了能让人功力大涨,但是他们的灵药拿童女来当熬药的器物。”
柳昔亭问道:“怎么说?”
“他们抓了女孩子,每日喂她们吃些奇怪的汤药,饭食都不给,关够了时日,就有人将她们转移走,送到建宁府外。那个地方是神鹰教的一个分坛,慕容玉赶过去时他们都已经逃走了。”
柳昔亭沉默了些会儿,说:“怪不得……”
苏枕寄看着他,说:“什么怪不得?”
“慕容玉是这两年刚刚被调到建宁来,他的名声很大,所以想揭露施恩寺的恶行,除了借助他的力量,方绣也找不到别人帮忙了。”
苏枕寄疑惑道:“方绣?”
柳昔亭说:“方绣的房中有许多给孩子们做的小玩意,她自己也有孩子,还能让崔绪这么小的孩子大半夜跑到坟场替她送东西,想来她平日对这些孩子们都是爱护有加的,才能这般被信任依赖。”
苏枕寄说:“但是崔千方走后,这种恶事就是她在做,她既然爱护孩子们,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
柳昔亭明显联想到了什么,沉默了些会儿,才说:“也许她有苦衷。不然崔芸何必要以死来吸引慕容玉的注意,只有弄出了人命案子,慕容玉才会插手。这位冷面审官无论是在朝野中,还是在江湖间,都颇有盛名,想要动神鹰教,除了他,再没别人了。”
苏枕寄哦了声,说道:“那这样说来也巧,崔芸正好就死在了宋府的边上,还被我们发现了,不然……”
他说着突然觉得哪里不太对,疑惑地挠了挠鬓角,说:“宋先生也太会买宅子了,怎么偏就买在了这桩案子的边上?”
柳昔亭轻轻咳了一声,低头去喝茶,说道:“只是神鹰教的邪众听到了风声,逃得太快,孩子们还没能救回来,慕容玉肯定晚上睡不着觉。”
苏枕寄并不太喜欢那个慕容玉,也懒得提起他,说:“可惜方绣三缄其口,还是就这么死了。”
柳昔亭轻轻放下茶盅,露出些不明显的笑意,说道:“她在慕容玉的看管下还被灭口,那位冷面审官何曾吃过这种哑巴亏,以慕容玉那种眼高于顶的脾性,是肯定要追查到底了。”
第六十四章 忧虑
待要回宋府时,苏枕寄才知道那个从前跟在柳昔亭身边的小丫头也回来了。他想着柳昔亭上次还为她忧心忡忡,现在回来了,怎么不见他有多高兴呢?
苏枕寄对于寻桃的印象还停留于当初怒目而视骂他流氓,因此此时见到,苏枕寄还小心翼翼躲着她。但是这一个两个都不太对劲,个个都像霜打了的茄子,蔫头巴脑的。
这天苏枕寄刚到柳昔亭门前,就听见里面好像在争吵,不一会儿就见寻桃面上挂着眼泪,气冲冲地夺门而出。苏枕寄赶紧让开,但寻桃像是没看见他,很急地跑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