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行客 第58章

卓青泓却没有什么高兴的神色,定定地看着他许久,没有作声。

柳昔亭没等到他的回音,有些奇怪地看过来,说:“怎么了?”

“没什么。”卓青泓仍然看着他,说,“昔亭,我这些年不在你身边,不知道你的事情,文知至今全无下落,你又……”

当年文知只是离开了那么一段时间,柳昔亭就消失了。在那一路上他不是没有想过回头去找,但是当初岑书白一心诱骗他,并不给他机会。而他当初自觉受人恩惠,不敢多提要求,只是没想到文知再也没有出现过。

柳昔亭垂下眼睛,说:“是我不好,当初答应了要等他,却自己先走了。”他说罢看向卓青泓,说:“卓叔,你既然找回了故人,就不要总是为我忧心,人生如朝露,能有几个十五年。”

卓青泓突然站起身,说:“昔亭,你想报仇,有的是办法,何必委曲求全?我们今日就走,我带你去找宗施於,让他救命。”

柳昔亭却后退了一步,说:“你不要这么做,我不想让他知道。”

卓青泓咬牙道:“那你想怎么样?让姓穆的身败名裂,那你呢?你要藏在这个壳子里一辈子吗?”

柳昔亭的手指颤动了一下,半晌他才说:“我是这么打算的。”

他抬起脸,看向卓青泓,不顾他诧异的神色,只是说道:“我早就不能再姓柳了。”

卓青泓突然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说:“我不知道你自己都想了些什么,我也不想知道,但你何苦呢?昔亭,知道你想走,我……”

“卓叔,”柳昔亭看着他,说,“我早就走不了了,受委屈就受委屈吧,我已经坚持了这么多年,不差这段时间。”

“穆旭尧是什么样的人我已经知道了,你以为你真的能瞒天过海吗?你猜这么多年,”卓青泓说着突然捏了捏他的右手,说,“你的右手被废,他能不知道吗?你以为他真的不知道你是谁吗?”

柳昔亭踉跄了一下,脸色有些发白,片刻后说:“知道又怎么样?”

“怎么样?”卓青泓气极反笑,“知道了更要折辱你!柳家折在他的手里,你也折在他的手里,他做梦都能笑醒!”

岑书白当初虽然骗了他,有些话却是真的。岑书白当初的确是被神鹰教追杀,而那时他们已经开始炼些€€€€号称能让人功力大涨的邪药,而他那时是跟着穆旭尧下属的人,没少替穆旭尧与神鹰教中人交易,后来为保护穆旭尧的秘密,便要将他灭口。而柳家救助了此人,穆旭尧自然心怀不安。

虽然柳昔亭手中没有确凿的证据,心中却盘桓着疑云,久久不散。

而那些人对于柳家剑的觊觎,的的确确是自穆旭尧宣称要退位让贤开始的。

卓青泓放开了他,冷哼道:“那个姓岑的,你为什么还要留着他?他把你害成这个样子,还觉得不够吗?”

柳昔亭没有什么表情,轻轻动了动手腕,说:“当年之事,的确与穆旭尧有关,他也不算引错路。”他连眼神都几乎是淡漠的,慢慢地说:“死很容易,我不想让他死。我怎么活着,他就怎么活着€€€€我若是死了,他也就活不成了。”

卓青泓突然觉得后背一阵凉风,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柳昔亭转过身,将信纸收起来,说:“边长贺可能已经怀疑我了,但是没关系,在这种事情上,‘西刀’会和曾经的‘东剑’站在一起的。”

卓青泓沉默了许久,才说:“你还要干什么?”

柳昔亭说:“我干不了什么,看‘西刀’传人还能干什么€€€€听说疏影庄的虞家大小姐也来了。挺好的,她来了,就等于虞家人都来了。”

卓青泓坐回去,不想再听他说这些事,问道:“你的那个‘未婚妻’找到了,打算怎么办?”

柳昔亭瞬时从刚刚那个要死不活的模样变得有了人样,他抿着嘴,好半天才说:“你不要胡说八道。”

卓青泓喝了口茶,说道:“我是提醒你,人生没有几个十五年,也没有几个十年。你愿意把自己糟蹋死……我也没有办法,但是你要让他看着吗?你要是真想把自己的这条命送给别人,你就不要跟人家牵牵扯扯,算怎么回事……”

卓青泓说着自己有些气结,重重一撂茶杯。

谁知柳昔亭想了好半天,竟然只说:“我知道了。”

第八十七章 喝酒

卓青泓下楼时刚好在楼梯上与苏枕寄擦肩而过。只是苏枕寄急急匆匆的,甚至都没看见他,两步并作一步地直跑上楼去了。

卓大侠也没在意,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回过头来看了看那道很快就消失的背影。

苏枕寄闯进去之前,柳昔亭坐在桌前,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却在听见动静后转瞬换了一副神态,笑着看他,问:“师兄放你出来了?”

“什么叫他放我?”苏枕寄站在他身后伸手抱住他,下巴搁在他肩膀上,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柳昔亭抓住他的手,抬头看他,说:“没挨骂?”

苏枕寄笑说:“挨什么骂?因为跟你私会?”

柳昔亭跟他笑了笑,说:“你碰见卓叔了吧?他刚刚出去,你就来了。”

苏枕寄纳闷了一下,顿时不安道:“我好像没有注意。”

“你一阵风似的进来了,没瞧见也正常。”

苏枕寄仔细回想了一下,惴惴不安道:“那你回头要替我解释一下,我真的没有看见,可不是躲着他。”

柳昔亭还未说话,卓青泓就遣了人来传话,说晚上要他们一起去吃饭。

听完这番刻意的传话,柳昔亭立刻就明白卓青泓想干什么了。柳昔亭道:“老大不小了,还是这些把戏€€€€他肯定要捉弄你,你不要上他的当。”

苏枕寄低低地哦了一声,说:“以前在柳府的时候他就怀疑我,他现在知道了,更要觉得我是骗子了。”

柳昔亭想起了卓青泓与苏和婉之间的事情,有些纳罕:“你不知道吗?”

苏枕寄疑惑道:“什么?”

“上次……你不是看见了吗?他和……”

苏枕寄更加疑惑:“和谁?哪次啊?”

柳昔亭沉默了片刻,说:“反正……他不会那么想你的,你放心好了。他现在啊,还不一定敢得罪你呢。”

苏枕寄还是一头雾水,他又想起今日跟师兄生气的那一会儿,实在有些羞愧,不得不承认有些事情并非人家不愿意告知,实在是自己太迟钝,什么都看不明白。

天色渐暗,明月高悬。

卓青泓出手还挺阔绰,请他们在漳州最有名的醉春楼吃饭。

醉春楼有三层,一楼便是寻常吃饭饮酒的大堂,也是知名的广南消息海,想打探什么,往这里一坐,吃上两顿饭,保准没有打听不来的事情。二楼多是雅间,达官贵人、江湖高手时来此处聚会。至于三楼,推开窗便可将大半的漳洲收入眼底,最适合富有闲情雅致的公子小姐赏月饮酒。

他们三人此时俱是闲人,卓青泓悠然地订了三楼的雅间,有大摆一场的架势。

苏枕寄一直都有些不安,一直用眼睛向柳昔亭求助。柳昔亭跟他低声道:“没事,他不敢吓唬你。”

他们踏上长长的木制楼梯时,恰好一个蒙面女子拎裙而下,那女子身着轻纱,路过他们身旁时留下一阵难以忽视的香气。苏枕寄总觉得这种香气似乎在哪里闻到过,便愣了愣神。

跟在他身后的柳昔亭上前来,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说:“怎么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刚刚那股香味太过浓郁,苏枕寄竟然觉得头晕。他伸手扶住柳昔亭的胳膊,说:“没事。”

他们刚刚坐定,刚刚路过的女子推门而入。她看上去大概三十多岁,风韵不减,身着水粉色轻纱罗裙,姿态仿若少女。那女子手中拎着酒壶,眼神轻轻从他们三人面上扫过去,最后落在了卓青泓的身上。

这女子很熟络地移步到了他身侧,笑道:“卓大侠好一阵子没来,这次有两位俊朗小郎君陪坐,是要干什么去?”

苏枕寄看着她倒酒,拿酒色泽碧靛,似清澈湖水,苏枕寄还是觉得昏昏沉沉,也不大注意听他们说了什么,仰头喝了一口酒,只觉味道沉厚绵长,竟然将一盏都喝尽了。

这里的酒杯不是一口的量,倒像是茶盏,柳昔亭看他如此赶紧悄悄按住他的手,推了一杯茶水过去。

他看着苏枕寄喝了茶水,转过头才发现这女子的眼神仍然停留在苏枕寄的身上。卓青泓说话了:“怎么能劳动三娘亲自斟酒,请小辈吃吃酒而已,我们说说闲话,三娘不必管我们了。”

三娘便一笑,微微福身,眼睛的尾光却仍未收回,嘴边噙着笑,转身出了雅间。

苏枕寄连颗花生米都没吃,就已经一杯酒下肚,柳昔亭实在担心他要立刻醉倒,但是这个人喝了两盏茶水,似乎无恙了,只是笑起来有些呆呆的。他低着头喝柳昔亭给他舀的汤,一句话也不说。

卓青泓打量他们半天了,忍无可忍地敲了敲桌子,说:“吃个饭而已,你至于吗?”

柳昔亭看了看他,眼神仍然又回到苏枕寄身上,说道:“他酒量不好。”

卓青泓笑了声,说:“酒量这种东西,多喝点就会越来越好了。”

“你不要乱教。”柳昔亭的眼神仍然没有移开,带着些担忧盯着身侧的人。

片刻后苏枕寄倒像是没事人似的,端正地坐好了,甚至还起身给卓青泓敬酒,柳昔亭哎了声,就被卓青泓瞥了一眼:“怎么管这么多。”

苏枕寄高高兴兴地又喝了一盏,转瞬后露出有些痛苦的表情,背过身去一副欲吐的模样。

卓青泓似乎不敢相信,看他干呕了几下,说:“这才第二杯!”

柳昔亭忙给他端茶水,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我都说了不要乱教,他真的会信。”

卓青泓若有所思地旁观了片刻,像是仍然不能接受会有人被两盏酒放倒的事实,沉思许久,突然开口说道:“会不会是你的问题?”

柳昔亭莫名其妙地看过来,不解地“啊?”了声。

卓青泓表情十分严肃,说:“喝了两盏酒就吐,不像是醉酒,像是有了。”

柳昔亭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说:“你是不能允许世上有酒量差的人吗?”

“公子爷,这是豆酒啊。”卓青泓摆了摆手,说,“一个破规矩多,一个沾酒就吐。想找人喝个酒也这么难。”

柳昔亭说:“你喝酒吧,不要说话。”

苏枕寄此时看上去好了很多,辩解道:“不是因为酒,刚刚好像闻到了什么味道,就觉得心口闷。”

柳昔亭颇为谅解道:“就算是因为酒,也没关系。”

苏枕寄疑惑地看向他,说:“你不会下次又要找借口拦着不让我喝酒了吧?”

柳昔亭一口否认:“我从来不做这种事。”

*

远在惠州的“西刀”传人还在围着那个破旧宅院团团转,将近傍晚,他们坐在路边小摊中吃面。封言拨弄着碗里清汤寡水的面条,很是不解,问道:“少主,我们在这里到底要找什么?看你的样子不像是在找藏宝图啊。”

边长贺笑了笑,说:“比藏宝图更有用的东西。”

他们正说着话,突然听见一阵巨响€€€€有人从旁边酒楼上摔了下来,砸烂了底下的字画摊。仰头一望,就看见附在鞭身上的枪头寒光一闪,街头楼内都是一片骚乱。被扔下来的人翻身就起,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封言立刻噫了一声,想起了当初这位虞家大小姐二话不说把人踹下水的壮举,连忙收回视线,生怕再惹上她。

然而片刻后一道红色身影也从窗口一跃而下,正撞上书画摊的主人哀声大骂,她看了一眼,迅速掏出了一小块银子,塞在对方手中就要走。

封言觉得有时候自己是不能瞎许愿的,他和大成两个人挤坐在一起,给大小姐让了一个座。也不等他们开口问,虞锦说道:“穆绍祺也来这里了。”

穆绍祺是穆旭尧唯一的儿子,也就是传闻中十分平庸,要被他老子放弃的那个儿子。穆旭尧年过六旬,他这个儿子也快三十岁了,只是武功平平,至今让人记住他的名字,还是因为他的老子。

边长贺问:“他来干什么?莫不是和你我一样,寻宝?”

虞锦摆手让老板再下一碗面,一点也不跟他们见外,说道:“都说他老子宁愿把盟主之位传给义子,也不愿考虑自己的儿子。”她抽了一双筷子,用清水涮了涮,说:“说好听了呢,是穆盟主大公无私,举贤不举亲。但是说难听了呢,不就是盟主之位坐不住了,还要巴结上下一任盟主吗?横竖都是他自己的人。”

边长贺听出她话中的鄙夷,好奇道:“那你是怎么想?”

虞锦笑了笑,双手交叠搭在桌子上,看着他说:“你不会不知道吧,上次我们去看的那个宅子,据说是穆盟主三十年前的旧宅€€€€哦不,准确来说,是他老丈人的旧宅。”

边长贺说:“请姑娘赐教。”

虞锦有些惊讶:“你真不知道啊,好吧,你也听说了周宅的事情,老丈人据说是病死,那位富家小姐呢,生下孩子后也难产而死。”她说着做出一副十分疑惑的模样,说:“边大侠,你觉得一个几乎算是入赘的男人,碰上这样的事情,他是会难过得茶不思饭不想呢,还是会觉得自己是撞大运了啊?”

边长贺若有所思道:“你是觉得,穆绍祺此次来惠州,是想揭他老子的底?”

卷四 别有人间行路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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