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说起来,是有些误会。”岑书白答道,“我早年在教中只是打杂,好几年后才参与到神鹰教与穆府的事情中。当年我听说穆绍祺有个儿子早夭,但后来才知道穆府对外宣称家里的小少爷体弱,常年在外养病,养大了些才接回来。”
苏枕寄哦了声,动作很慢地开始盛第一碗粥,说:“你和穆旭尧有什么仇?”
果然问到了这里,岑书白也不意外,回答说:“我早些年是被人所骗,进了神鹰教中,我爹娘和我下面的弟弟妹妹都死在神鹰教手中。因为我身手不错,他们开始将绑杀的活儿也交给我……”
“后来你接触到穆府,才知道用邪药的是穆旭尧?”
岑书白低下头:“是。”
苏枕寄盛好了第一碗粥,开始盛第二碗,说:“这些年你陪在他身边,他对你怎么样?”
岑书白眉头动了动,看着一勺勺的清粥盛入碗中,说:“公子对我很好。”
“那你对他呢?”
狭窄的厨房中顿时安静了,只剩下盛粥时木勺与碗边相碰的脆响。
“我……”
苏枕寄看了他一眼,说:“会贤大会的事情你知道吗?”
“刚刚来的路上听说了。”
苏枕寄将粥分别盛在了三只碗里,又去拿勺子,说道:“那你怎么想?”
岑书白的眼睛紧紧盯着那几碗冒着热气的白粥,说:“我早就说过了,只要他愿意驱使我,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
苏枕寄嗯了声,说:“你能为他做什么?现在人人都想要他的性命。”
岑书白看着他平静的眼神,后背上竟然在簌簌冒汗。他咬牙道:“我既然说过我的性命都是他的,若是公子有事,我不会独活。”
苏枕寄端起一碗粥,笑说:“何必如此。”
*
柳昔亭以为苏枕寄只是点了自己的穴位,想着纵然是封住穴位,也不过两个时辰就能冲破,可没想到他就这么麻到了第二天。
苏枕寄也没做什么,看着他一瘸一拐地要出去,哎了声:“你这样怎么见人?”
“没事。”柳昔亭回过头看他,说,“阿寄,我有样东西想要交给你。”
那是当初青玄道长交给他的,此时仍然被绸布紧紧裹住。柳昔亭说:“从师父交给我,我一刻不曾离身,现在要麻烦你替我拿着。”
苏枕寄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手里的东西,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柳昔亭语塞,看了他一会儿,才说:“阿寄,我要走了。”
此时柳昔亭坐在众人面前,脑海中浮现出今日临行前,苏枕寄看他的那个表情。
直到听见催促声,柳昔亭才缓缓开口:“苏州的昌隆绸缎庄的确在我名下,庄下有一座地宫,分为十二间密室,如今那里已经不是秘密,也正如各位所想,那座地宫里做的的确是罪大恶极的生意。”
柳昔亭的眼神飘忽了一瞬,他似乎想在乌泱泱的人头里找到一张熟悉的脸,但是半晌未果,他接着说:“穆盟主当初的确想认我为义子,只是出了些意外,才没能礼成。我替他在苏州奔走许多年,大家知道,苏州两大堂口皆听他的调遣……穆盟主将我视为亲子,已将苏州的所有事项都托我来办,我手中有春风堂和紫藤堂的堂主亲手信数封。”
身侧的人手托木盘,上面排列着十多封信。
柳昔亭看着众人,似乎非常费力道:“我知道穆盟主得了怪病,他要制药,我便协助他做药引,这么多年,都是如此。我听从盟主调遣,将选好的人由绸缎庄下的暗道送入。那条暗道在绸缎庄的东南角,东南角有片竹林,林中一块巨石,上有红色墨迹,上书‘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八字。”
第一百零九章 混乱
周通听了这话顿时目瞪口呆,骂道:“这个死小子!他疯了吧?”
慕容玉却不知在想什么,听着周遭的叫骂声,许久才幽幽道:“想要摘干净已经不可能了,他这么说,不过是要把穆旭尧的罪名彻底坐实。”
“你瞧这群人,本来就要诛妖邪,他就这么认下了,还能有活路吗?”周通火急火燎的,直在原地打转。
“这话都说出口了,还能怎么办。”慕容玉抱着手臂看热闹,却突然听见那位“众矢之的”叫了自己的名字。
柳昔亭越过人群,将目光落在慕容玉身上,说:“慕容大人已经走了一趟苏州,我所言是否属实,还请慕容大人告知诸位€€€€暗道是否就在巨石之下。”
慕容玉顿时一个头两个大,眼见众人的目光都汇集在自己身上,只好硬着头皮嗯了声,说:“没错。”
他说完往四周看了看,似乎在找什么人。见了这么一出,周通下巴都要掉下来,低声说:“他干嘛啊,生怕有人觉得不是他干的吗?”
周通目光移回来,说:“你看什么呢?”
慕容玉说:“那个一根筋呢?怎么没来?”
“啊?谁?”
“姓苏的那个。”
周通听他说起,也奇怪起来:“他不会不知道这件事吧,这要是刚刚才知道,那还得了。”
慕容玉想着自己刚刚只是无奈附和了一下,那个一根筋不会上来咬人吧。
台上的人该说的都说了,该认的也都认了。穆旭尧一直脸色阴沉地盯着柳昔亭看,幽幽道:“我以为你有多在乎自己的名声,原来不过如此。”
柳昔亭麻掉的腿仍然没有恢复知觉,他低下头摸了摸自己的膝盖,头也不回,说:“我还有在意的必要吗?”
只听得穆旭尧冷哼一声,柳昔亭很快就闻到一阵刺鼻的味道,他皱了皱眉,忽然听见有人喊道:“毒虫!有毒虫!”
柳昔亭骤然回头看向穆旭尧,说道:“事已至此,你还不甘心吗?”
“轮不到你这个小杂种来教训我。”穆旭尧被扶着站起来,说,“十多种虫蛇,自求多福吧。”
院内一片骚乱,周遭的水缸中有簌簌响声,有人回头去看,只见睡莲微微摆动,等人凑近了些,一条黑色水蛇便嗖地窜出,有些人还未感觉到疼痛,被毒牙所咬的伤处便已经发黑。
柳昔亭看着满地黑黢黢的毒虫,手撑着椅子扶手就要站起来,却被身边的人稳稳扶住。他侧目看过去,是一张陌生的脸,但是他从这个长相陌生的人身上,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庄内处处都是惨叫之声,薛灵息纵身一跃,人已立于屋顶之上,右手一挥,赤色粉末洋洋洒洒落下。只见她脚步轻盈,不消半刻,便于高处绕着庭院撒了数次药粉。院内满是带有剧毒的蛇虫尸体,还有些被咬伤的各门弟子。
薛灵息忙着一个个查看伤情,有些毒虫所带剧毒很快就会弥漫全身,除却剧毒蛇虫,也躺了不少面色青紫的门人尸身。
这样一出意外更加激起了众人的怒气,有人嚷道:“那两个人都跑了!杀了他们!”
喊杀声一路冲内山庄深处,却有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奔入了山庄之中。
快步疾跑在前面的正是寻桃,她步履匆匆,庄晓赶紧追上来,抓住了她的手臂,说:“宗先生要给你施针,你为什么要跑出来?”
寻桃立刻甩开他的手,怒道:“你还问我为什么?公子有大麻烦了,你们都不告诉我!”
庄晓说:“我不是不告诉你啊,公子说了,要你先解毒。而且他特意让岑先生来传话了,说会没事的,要我们不要担心。”
“他说没事就没事吗!”
寻桃情绪激动起来,突然捂住胸口剧烈咳嗽起来。庄晓忙去扶她,急道:“你别着急,宗先生都说了,你千万要心平气和啊,现在正是紧要关头呢,一不小心就会伤了心脉!你有什么事,我怎么跟公子交代啊。”
庄晓说着又抓住她的手腕,说:“哎呀,我求你了,你快点跟我回去,他说会没事,一定……”
这话还没说完,寻桃提肘给了他一击,庄晓嗷了一嗓子,捂住肚子赶紧追上去。
跨过几个洞门,便到了宽阔的后院,此处是造出的湖景,周遭围绕着几座错落有致的假山,山庄的主人在庄内造了个繁茂的园林,十分开阔,只能凭借喧闹声一路追踪过去。
寻桃见到乌泱泱的人群时,抬头一望,柳昔亭站在高高的假山顶上,一只手扶着一旁的山石,另一只手还在顺着袖口往下流血。
见此情景,庄晓也愣住了,说:“这是……”
“你不是说他会没事吗!”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宗施於突然出现在身后,一把捉住了寻桃的手,替她把脉,顿时眉头一皱,一掌按在了她的后背上,说,“平静下来,否则要毒发攻心了。”
寻桃感觉到后背因为内力带来的暖意,但她静不下心,竟然挣脱开来,就要冲入人群之中。
庄晓紧紧拉住她,说:“我去!我去救公子,你跟宗先生……”
他这话刚说出口,就发觉自己说漏了嘴,顿时脸色一变,忙去看宗施於的表情。
果然,宗施於收了手,神色不豫,冷笑一声:“早就觉得你们有所隐瞒,原来是和穆贼的走狗搅和在了一起。”
寻桃狠狠瞪过来,正要辩驳,却喉头一腥,呕了口血出来。宗施於一惊,忙从怀中掏出银针,冷冷道:“罢了,我既然救你,就要救到底,你给我闭气,不要这么激动。”
寻桃浑身无力,瘫坐在地,完全靠宗施於扶着她的后背才能勉强坐起。那些刺耳的咒骂声不断涌入耳中,她怎么也没有办法凝神聚气,终于又呕出了第二口血。
柳昔亭只是站着,也许是在刚刚的混乱中受了伤,只听围堵之人质问他、咒骂他,他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皱着眉头看。
庄晓手足无措,一时不知道该去哪边才好,说话间都要哭出来:“到底怎么回事,寻桃,你不要听……哎!”
正说着,寻桃的头便向旁边一偏,庄晓吓得魂飞魄散,忙用手扶住她,让她的脸颊靠在自己身上借力。
紧锁眉头施针的宗施於却突然停了动作,眼睛圆瞪着看她。
庄晓急得要死,他仰头便能看见公子衣衫都被刀剑划破,滴滴答答往下流血。低头又是只剩一口气的寻桃,庄晓的眼泪都要出来了。这会儿看宗先生也呆住,他就真的流了眼泪,说:“怎么了啊?她怎么了?”
宗施於抖着手拨开她耳边的碎发,说:“这……这是什么?”
庄晓啊了声,以为又出现了什么新的病症,抹着眼泪凑过来看,但只看了一眼,安下心来,说:“胎……胎记嘛,宗先生,您不要吓我了,她还好吗?我们公子要不行了。”
他边说边抹眼泪,环顾四周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求助的人,心内更加绝望。寻桃此时靠在他的身上,他既不敢丢下寻桃不管,看着远处的公子实在又心焦难忍,此时慌乱非常,没了章法。
宗施於却突然笑了一声,紧紧抓住了寻桃的胳膊,说:“我女儿……我女儿耳后就是有这么一块胎记!”他的手颤抖个不停,用手背抹了抹她脸上的鲜血,喃喃道:“你爹娘是谁?你知不知道你爹娘是谁?”
寻桃已经神志昏沉,只听他说什么胎记,十分疲惫地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只见这位神医老泪纵横,还能听见旁边的庄晓抽泣的声音,却说不出话。
寻桃勉强抬起头,远远看向如同待宰羔羊的那人,心里反反复复地念叨:哥哥,哥哥。
庄晓看宗施於抓着这个问题不放,急道:“您先救她啊!”
宗施於像是刚刚缓过神,抖着手继续施针。庄晓答他的话说:“她是被她师父从马匪手里救回来的,不知道爹娘是谁。”
宗施於只是说“好,好。”他看着寻桃的脸,说:“你早点来找我,我就能早点救你了。”
到处都是嘈杂声,庄晓脑子嗡嗡乱响,心里惦记着公子的嘱托,听他这么说吓得要死,说:“她……她会没事吧。”
宗施於的眼睛没有从寻桃脸上移开分毫,也顾不上答话,只是施针时急切了许多。
寻桃已经听不大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借着庄晓的力,想要坐直身子,她刚觉得身体轻松些许,只见寒光闪过,一柄长剑直直插入那人的胸口之中,顿时鲜血四溅。
前两日庄晓收到了公子的信,公子告诉他,不会有事,看起来再凶险也不会有事。要他千万不能离开寻桃身边,一步也不能。
因此一直到公子中剑从假山顶摔落下来之前,他都以为会没事。
寻桃的手狠狠颤抖了一下,喷出一大口鲜血,身体抽搐着,手指在庄晓身上胡乱抓了一通,眼睛瞪大了,紧紧盯着假山顶上的那抹鲜血。
第一百一十章 了结
周通等人好不容易处理完满地的毒虫毒蛇,却听得几声“越隐杨已死!越隐杨已死!”周通只觉得眼前一黑,忙不迭向声响发出处赶去。
此时人群已经散开,周通明明白白地看见那个胸口中了一剑,此时倒在血泊中的人。
他脑子嗡了一下,却有什么直觉似的,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穆旭尧趁乱逃走了,天地山庄乱成了一锅粥,纷纷寻找他的下落。起初众人不过是打着除害的名头来看武林盟主宝座易主的好戏,如今穆旭尧放出的毒虫使十多人中毒而死,更多的伤口溃烂,只能剜肉求生,至今薛灵息还在到处奔走解毒。众人的愤怒涌上头,不分青红皂白就动起手来,因此越隐杨的尸身上会有那么多的伤口。
苏枕寄站在无光的角落中,透出窗子,看着乱哄哄的众人喊着“杀穆贼”的口号气势汹汹地奔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