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在玩耍,可孩子却面无表情,看不出一丝喜悦。
这一幕,分明是荒唐至极,却又熟悉到让林知许眼睫微颤,呼吸紧促。
“阿棠。”他轻轻地唤着那孩子,“来,我带你去别处玩儿好不好?”
孩子却回头看向混乱不堪的身后,摇摇头,“不,我娘在这儿。”
热气浮上了眼眶,林知许也同样看向那不堪入目的一切。
是啊……她在那儿,若不是自己快死了,怎会又见到她……
“知许,知许!”
林知许阒然回头,也正是这一回头,让他好像如坠深渊,身体骤然的下落使他惊慌失措,却无法掌控。
孩子站了起来,依旧那般直愣愣地看着他,直至越来越远,消失不见。
“阿棠……!”
双唇的颤动着,只发出了几不可闻的声响,却让守在床边的杜莺音瞬间泪如雨下,哽咽的几乎说不出话来。
林知许缓缓地将双眼睁开一条缝隙,却被眩目的白刺得再次闭起。
这醒了,无处躲藏的疼便袭来。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疼痛可以让他确认,自己还活着。
是父亲的人?
不然还有谁会能救他。
他紧皱起眉头,光影朦胧间一根淡黄色的管子出现在余光里,林知许下意识地想抬起手,却被一声低呼阻止,
“你还打着针,这只手不能动。”
这是杜莺音的声音。
过度的虚弱会让自己在不经意间卸去伪装,这是不被允许的。
林知许再次闭上了双眼,杜绝将所有可能出现的情绪示于人前,仅容许泪水自眼角滚滚而落,将素白的枕套上洇出了一片小小的水渍。
见到林知许醒来,杜莺音第一时间便将医生叫了来,一会儿,这间不大的病房里便站满了忙碌的医生与护士。
“别担心,医生说醒了就没事了。”
连妆都没卸的杜莺音,此刻透着罕有的狼狈,就连一向明亮中透着果决的目光也被憔悴所取代。
一天一夜,是疲惫,却也不止是疲惫。
在所有人看来,杜莺音对林知许的好让人无法理解。
在丽都无论是演员抑或所谓的公关,都是自愿前来工作,而像林知许这样卖身来的,是独一份儿。
这样的身份与那些老巷子里的下等妓子没什么分别,就是街边的乞丐都要嫌弃几分。
所以林知许在丽都,欺负排挤自是不鲜见,恶言相向更是家常便饭,但林知许好似感受不到那诸多的恶意,他只会安静地坐着,默默地听着。
杜莺音小心翼翼地将半干的毛巾搭在林知许烧得泛红的额头上,这张脸哪怕是睡着,都美得让人无法忽视。
“我知道你不是奕书,我弟弟他早就死了。”明明浑身滚烫,一双手却还是如浸了霜般冰凉,“他呀与你一样,就会说些傻话,但……却没你这样听话。”
病房陷入了沉默,杜莺音怔怔地望着窗外,最终长长地叹了口气,“是我没能保护好他。”
杜莺音知道躺着的人什么也听不到,却仍徐徐说着,直到护士忍不住敲门进来,说探视时间已经过了才算停下。
可心里的决定却愈发清晰。
林知许哪怕这次侥幸捡回一条命,可他沾了段许二人的过节,就算是孟冬也不会再留他了,按许三少的脾气,他没打死的人让段二爷救了,那必然会买去折磨致死。
所以这榕城唯一能保住林知许命的人,唯有段云瑞。
虽然在这不过就是虎穴与狼窝的区别,可这只虎好歹还愿救。
荣胜百货的顶楼,肖望笙领着杜莺音走到了走廊的尽头,那扇门后便是段云瑞。
“段先生。”卸去妆容的杜莺音,少了艳绝的明媚,却多了清丽的柔和,“前日若不是您来了,知许也不会这么快就被送进了医院,真的很感谢您能救他一命。”
杜莺音能出现在这里道谢,那就是说林知许应无大碍了。
段云瑞淡淡地弯起嘴角,背部放松了些许,靠在了椅背上,
“杜小姐不必客气,人没事了就好。”
“我……”杜莺音细细观察着,却看不出段云瑞到底是何想法,可她此次来,并不只是来道谢的,
“我知道自己很冒昧,但仍想试试看。
“段先生,您能……收留知许吗?”
第16章 他还有个名字
棠园原本是姚家的公馆,是段云瑞外公的宅子。
现如今老仆人也就剩下管家姚和安和厨娘康彩凤,其他的丫头长工们,大都是段云瑞接管后才来的,虽不若其他大户人家仆役满堂的,但段云瑞独居在此也足矣。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极特殊的存在,那便是段云瑞的奶娘姚兰君。
她是姚家的家生仆,当年城里闹匪患,姚家被攻陷,她将自己的儿子与仍在襁褓中的段云瑞对调,最终亲子惨死在了悍匪刀下,保下了主子的血脉。
此份恩情感天动地,段云瑞自小便誓要为她养老送终,如亲母看待,现在虽名为仆役,可在姚家却是说一不二的人物。
如今段云瑞足以独当一面,年过五旬的姚兰君几乎日日在房中的佛堂里诵经念佛,很少再露面。
所以当听说少爷吩咐安排个人来棠园住,姚管家去与姚兰君知会了声,她虽微微蹙了眉,却也只是说,这是少爷的私事,他自己处置就好后便不再理会。
姚兰君虽不好奇,但府里其他人却是按捺不住,活计都没心思做,全凑到了大门口。
车子稳了,姚管家率先打开车门,只见后座蜷缩躺着一个人,身上盖着的还是医院煞白的薄被,车停在树荫下,里头更暗些,看不清楚面目。
姚管家微眯着双眼,将身子又朝里探了探,只瞧见了侧颜就将他吓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后座椅上躺着的,分明就是那日从箱子里救出来的那个男孩!
姚管家忙起了身,快了两步来到车前,迎上了刚从车里下来的宋焘,
“焘子,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也闹不明白。”宋焘也是一脸茫然,“少爷只说让我把人接回来安置。”
“那少爷可说如何安置?”
“少爷那会儿挺忙,我也没瞅着机会问,要不姚叔你看着办吧。”
那日客房里让臊得不敢抬头的叫声还历历在目,这是个什么人,众人心里都清楚。
“这么个腌€€的东西,怎么能进咱们棠园。”丫头小杏不过十五六岁,正是掩不住心性的时候,忙掩面退了好几步,“我可不愿再瞧见他。”
“也不能这么说,他其实挺可怜的。”说话的是那日在门房当班的丁春生,也就是他把林知许抱进了屋,说着他弯腰将身子探进了车里,
“还是我来吧。”
平日里一向利索的丁春生进了车子,却半天没了动静,直到姚管家出声提醒了才慢慢将人从车里抱了出来。
这一出来,周围的人都不禁都噤了声,惊讶程度完全不亚于那日初见。
丁春生已是轻手轻脚,小心至极,可仍让昏睡中的人痛苦地轻吟出声。
身上盖着的薄被被动作拉扯的歪斜着,垂下的手臂与小腿露在外头,满是已经黑紫的鞭痕与淤血。
忍不住瞧过来的小杏害怕地惊呼一声,马上躲在了康彩凤身后,
“他不会是死了吧!”
“别瞎说。”姚管家瞪了小杏一眼,叹了口气道,“就还送到那间客房吧,等少爷回来再看如何安置。”
以往他们也不是没听过少爷的流言,可那总归是外边儿的,与他们棠园无关。
说起来,这可是头一个进来的,虽不知怎么弄成了这幅模样,但总归在少爷心里定是不比常人,还是警醒些的好。
此刻的棠园里的人都在暗自揣测,而段云瑞却是与肖望笙对坐在荣平饭店的茶吧,就着光线已柔和暖黄的斜阳,细品着茶点,显得十分闲适。
“我还当你派人看着那痴儿是因为许言礼。”肖望笙啧啧摇头,“没想到竟将他接回了棠园。”
“他的出现不是偶然。”此事对于肖望笙,段云瑞并不打算隐瞒,“与其让他们再换上一招,倒不如将计就计。”
“你知道他是谁的人?”
“商界、政界,看上我这条贸易线的人实在太多,倒是让我不知道猜谁好了。”段云瑞呷了口茶,淡然道,“那就顺势收进来,看谁先按捺不住。”
但肖望笙觉得这似乎并不是最终的原因,依他了解的段云瑞,大抵是会置之不理,反倒要看看他们还能使出什么招来,再见招拆招。
这个男孩必然还有什么特别之处。
可段云瑞饮茶不语,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已落在了窗外。
这里是一个极其繁华的路口,长衫与洋服交织,金发碧眼虽仍会引人侧目,但已不算稀罕。流动的摊贩聚集在饭店门口,甚至已经会用几句伦萨语招揽生意。
这条新民街段云瑞很熟悉,段家扎根榕城二百多年,在旧朝时就已是望族,这条街上近大半的铺面都姓段,其中也不乏他们家自己开设的铺子。
从荣平向南百米便是段家的绸缎铺,他很少去,但十年前那偶然的一次,却恰好遇到了他。
段云瑞无法忘记那个孩子当时渴求他出手相救的眼神,但亦无法忘怀,正是自己一时心软帮了他,而错过了母亲的最后一面。
这段刻意被遗忘的回忆,随着那颗朱砂痣的出现,变得愈发清晰。
所以这十年来,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那个曾偷偷向他求助的孩子被人牙子带去了哪儿,卖给了谁,又在为谁卖命,为什么成了痴傻模样。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肖望笙顺着他的目光远望去,一切如常,看不出什么。
段云瑞自怀中取出烟盒拿出一支,在跳跃的火苗中点燃,淡淡的蓝色薄烟后,那双眼睛尤为深邃,望向的依旧是街道南边,那间普普通通的丝绸铺子。
“十年前,我曾见过他。”
肖望笙蓦然屏住了呼吸,迅速转过头来,虽然已经猜到,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问了句,
“谁?”
“林知许。”段云瑞若有所思,将几乎燃尽的烟用力按灭在烟缸,
“或者说他应该还有个名字,阿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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