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压枝低 第21章

廖妈妈碰了一鼻子灰,一碗菜肉馄饨哐当一下就放在了桌上,溅出几滴汤水,冷哼着扯了扯嘴角,背过身翻了个白眼。

“侬不过一个小姘,拎不清的。”声音不大不小的从楼下传上来,刚好就入了耳,“裤腰带嘎松,骚都骚死嘞。”

“啪”地一声,好好的一个白瓷杯子碎成了七八片,楼下顿时没了声儿。

白静秋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一双眼气得通红,想回骂上几句,可张了张嘴,竟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廖妈妈骂得是难听,可她却没说错,自己可不就是许三少爷的小姘吗。

白静秋不是不知道,现在的人都爱用洋货,听洋曲,官戏本就一日不如一日的,这么大个班子只靠唱戏根本养活不了,能撑到现在全靠这些拉皮条的下三滥门道。

他想回去唱戏,是他根本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干嘛,他害怕这辈子就这样守在床边等一个男人来操自己。

不!怎么可能一辈子!

两年,一年,也许就下个月,许三少爷可能就厌了,那他怎么办,能怎么办?!

难道就去伺候像刘阿三那样人,如果那样,倒不如现在就死了痛快。

白静秋煞白着脸,心头慌得比炉灶里的火星子还乱,动一下都心惊肉跳的。

“怎么,这是病了?”

房内骤然响起的男声将兀自陷入苦思的白静秋吓得一声低叫,慌慌张张地抬头,见是许言礼才稳了几分心神,勉强扯了个笑,

“三少爷怎么又回来了。”

“外头起了风,看样子要下大雨,过江回去麻烦就又回来了。”许言礼低头看见了一地的碎片,又用手背碰了碰桌上的馄饨,皱起了眉,“这都快凉透了,怎的不吃,置什么气呢?”

挺平常的一句话,白静秋却蓦地慌了,也不顾地上还有瓷渣滓,鞋也顾不伤趿,一把抱住了一脸诧异的许言礼,

“三少爷,您对我这样好,我却没伺候好您,心里越想越愧得慌,我……我……”

许言礼被这一抱先是惊着,又被这一句话瞬间荡了心神,心头翻涌起一番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酸胀得很,就连声调也不自觉地柔了几分。

“你是被刘阿三那畜生吓着了,缓缓正常。”

白静秋没做声,在刘阿三地窖里的几个小时,已经把他的皮肉剥开,狠狠地刻进骨里,这辈子都不可能磨灭。

他不愿接受,许言礼就没迫着他,甚至他执意住在江南,也依了他,隔几日就过了江来看自己。

昂贵漂亮的车子就停在不宽的巷子了,今日还说,好像是被人给划了几道,补都没处补去。

他白静秋这么一个破落身子,又有什么资格与许家少爷矫情。

“三少爷……”白静秋颤着眼睑,捧着许言礼的两颊,拼命地看着,不断地告诉自己,眼前的不是刘阿三,是这般怜惜自己的许三少爷,“是静秋不识好歹,静秋愿意,什么都愿意……”

粗重的呼吸在这一刻盖过了窗外骤起的狂风,树叶子被翻卷着落下,被随之而来的雨打在玻璃窗上,贴得紧紧的,不留一丝缝隙。

梧桐一叶落,这夏就到头了。

棠园里同样的,风雨打得树叶翻飞,晃在窗帘外,就跟厉鬼的枯爪似的,时远时近。

主卧的门笃笃轻响了几下,似乎怕屋里人听不见,又用力敲了几下。

段云瑞开了门,走廊里一人抱着枕头被子就站在门口,见着他便赶紧讨好地笑了笑,挪近了几步,

“我想和少爷睡一屋。”

第34章 亲疏立现

在南桥秘密成立的南亚轮埠公司已经开始运营,首批购入的一艘轮船已经载着茶叶从南桥港出发试航,大约要走一个月的时间到达伦萨。

这段忙碌总算是暂时告一段落,段云瑞在棠园的时候也比往常多了许多,但这落在别人眼里,根本就是被那个小蹄子勾住了魂儿,少不得一些风言风语流传开来。

今日有些阴沉,屋里虽比平日里暗了些,可段云瑞还是准时醒了,他看了眼仍在沉睡的林知许,眉目如画,淡然平和,忽觉得他若不是另有目的,养在家里还真是个不错的选择。

乖巧听话,不若其他那些个贪婪矫情,人虽看着纤弱了些,却十分耐得住,倒教他有些意外。

边几上的电话在此刻骤然响起,尖锐的铃声仅仅让床上的人皱了皱眉,眼睛都没舍得睁开,看来的确是透支了体力。

“喂。”

“段二爷,您老忙成这样,早把哥哥我忘干净了吧。”

段云瑞闻言笑了,转身靠在桌边,姿态十分放松,“袁大司令这是专门打电话来取笑我的?”

“好了好了,知道你忙。”电话那头的,正是榕城的军阀司令袁定波,“但我这回是真需要你帮忙。”

“需要什么你说。”

段云瑞与袁定波是拜把的交情,当年他还在国外,随着榕城开埠,家中的布厂被洋人开的大型纺织厂冲击,几近破产,破罐破摔的父亲反而在此时沉迷赌博,几乎要败光了家产,他最终能夺回,这其中也有袁定波不少的功劳。

“还不是曼丽的事。”提起自己这个妹妹,一向说一不二的袁定波气势顿时矮了三分,“下个月她都二十一了,前两日媒人上门,她差点儿给人打出去。我还不知道她那点儿心思,还惦记你呢。”

段云瑞闻言一顿,轻轻颠了颠烟盒,取了支香烟出来,捏在了指间,“我喜欢男人,她知道。”

“知道归知道,但她总觉得男人早晚是要和女人结婚的,她只要耗着,你总有一天会娶她。”

段云瑞显然已不复方才的轻松,无奈地叹了口气才将烟送入口中,“那我再与曼丽谈谈。”

“有什么好谈的,她瞧见你那张脸哪儿还会听你说什么?”那边的袁定波显然也在抽烟,只听得他猛吸了一口,像是下了决心似的开了口,“这次必须得下一剂猛药,让她对你彻底断了念想,我可不能让她在这个火坑里执迷不悟,毁了一辈子。”

放下电话,段云瑞却没动,依旧靠在边几上,朝床上仍睡得香甜的猛药看去,无奈地摇头低笑,对他这个兄弟的评价竟深以为然。

临近傍晚,林知许站在客房的衣柜前,盯着里头满当当的衣服,手从左拂到右,又从右拂到左。

那日去荣胜百货量了尺寸后,时不时地就有人专门送新衣过来,从轻薄的长衫到厚实的羊绒大衣,不知不觉这么大一个柜子都给挂满了。

原本林知许是忐忑的,他无从知晓段云瑞真实的想法,不知他哪天可能就会将自己逐出家门。

他内心焦虑,办公室的那一叠无足轻重的文件更是让他后悔不已,不该那般冲动地去窥探,唯恐引起了段云瑞的疑心。

可这一件件衣服宛若一颗颗定心丸,让林知许纷乱如麻的心渐渐平静,起码段云瑞现下是满意的,他至少有打算留自己至冬日。

林知许的手停留在了一个坚实的垫肩上,这是一套象牙白的西服,没有太多的装饰,却挺括隽秀,很适合一些正式的场合。

但他是林知许,只图舒适,哪里会管什么场合。

手指继续走着,最后拿起的是一件墨蓝的绸缎长衫,搭配的是一件月牙白如意暗纹的小坎肩,对襟儿的燕子扣上还坠着一个小巧精致的的珞子。

新衣的扣子紧,他一个一个,认真地塞着,身后一紧,有些叠皱小坎肩被人往下拽了拽,顿时平展贴身了不少。

一双手从身后裹上他的,将最后一个扣子整理好后同时抬头看向镜中。

那里的两个人,一个长衫直垂,一个西装革履,明明好似两个时代的人,却又如此赏心悦目,相得益彰。

“你穿长衫好看。”段云瑞并不吝啬他的夸赞,指背滑过比前些时日,明显丰腴了些许的脸颊,“等到了,记得要听话。”

段云瑞的车驶进司令府时夜已悄然来临,宋焘熟练地将车停在了主楼门口,门口背着枪的小兵就一路小跑来到车边,绷直了身子敬了个礼,然后恭敬地打开了车门。

还不等段云瑞下车,一名身着藕荷色过膝纱裙,宛若轻云的少女欢快地从屋内迎出来,轻巧的高跟鞋踩出了嗒嗒的脆声。

“二哥你可算是来了!”

天虽暗着,可少女的面色却明媚如昼,在看到正欲下车的段云瑞后,更是粲然。

听哥哥说今晚段云瑞要来家里吃饭,袁曼丽足足打扮了两个多小时,只为能让心上人眼前一亮,瞧见她的好。

可她笑还高高的挂在嘴角,却见下了车的段云瑞侧过身转向车内,原本对着她的客套微笑瞬间注入了一丝难以忽视的熟稔与宠溺,

“到了,下来吧。”

段云瑞所有细微的表情都映在了袁曼丽惊疑的眼底,随着话音落下,就看到昏暗的车内略显迟疑地伸出了一只手,还未搭上,段云瑞就好似迫不及待一般反手一握,垂软的衣袖纠纠缠缠的皱在了一起,人也被带了出来。

这动作竟自然到让袁曼丽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到底有多暧昧。

“曼丽,这是知许。”像是怕林知许生疏胆怯,段云瑞紧挨着他,手臂顺势揽过,“这位是曼丽小姐。”

这一下,亲疏立现。

袁曼丽只觉得头顶一阵嗡鸣,眼睛就好像被施了魔,直直就盯着段云瑞握着林知许衣袖的手,薄薄的皮肤下微微鼓起的青色的脉络,他似乎又加了些力气。

一个自己倾心不已的男人,一个自小就立誓要嫁给他的男人,现在正揽着一个男人,将自己的温柔全部倾注在他的身上。

对,她听说了,这还是个下贱的娼妓,

她觉得自己的心现在就如同那截可怜的衣袖,被狠狠捏紧,满是身不由己的沟壑,在袁曼丽众星捧月,顺风顺水的二十年人生中,她从未如此狼狈过。

一向口齿伶俐的袁曼丽呆立着,连呼吸都隐隐发颤,如巨浪般的羞辱感让她一时间愣在原地,不知要如何反应。

“段老二你可算舍得来了!”袁定波的大笑打破这微妙的僵局,身材魁梧的他站在门口,连光线都挡上了大半,“宴席都备好了,快进来吧。”

“他不能进!”高亢尖锐的声音划破了表面热闹,袁曼丽的一双眼已染上了薄红,右手直直指向林知许,绷得直发颤,“这是个下流腌€€的娼妓,不许踏入我袁家的门!”

第35章 你的眼,可真是一刻也离不开

“曼丽!怎么说话呢!”袁定波压低了腔调,声音显得颇为浑厚,蕴含着强压的怒气,“这位既然是你段二哥的人,那就是袁家的朋友,哪有赶人的道理!”

袁曼丽清楚,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说出刚才那样的话已是不该,她以为哥哥是不知道这个人的底细才故意挑明,却没想到哥哥也是非不分,竟要把这样一个人当客人请进家门,

“我看哥哥你也是……”袁曼丽话说了一半,却红着脸顿住了,她当然不怕这个瞪瞪眼就能让榕城颤一颤的袁司令,可这话实在太过难听,她不屑说。

“红梅!”袁定波话音刚落,门里就娇娇地应了一声,一位身姿绰约的女子出来轻轻挽住了袁曼丽的手臂,冲段云瑞打招呼的时候,还不忘将身边站着的林知许打量个遍,微翘的眼尾满是风情,

“妹妹做什么和这些男人们站门口,怪累的,咱进去。”

袁曼丽目光中闪过嫌恶,一把甩开了红梅,转身进了堂屋,红梅却毫不介意,给袁定波抛了个含笑了然的眼色,这才进了屋。

“我就说必须得让她亲眼见着了吧。”袁定波哪里还有刚才怒气逼人的模样,浓密的剑眉得意的高高扬起,“进去了你见机行事,记住,猛药!”

这一来二去的,林知许心里也有了数,不禁有些好笑。

他抬头望望,与棠园的房子不同,司令府是新建的,是时下最流行的穹顶洋房,天虽晚了看不太清楚,却也能隐约看得出,主楼起码有五六层高。

现在的富贵权势人家,都爱住这种看起来洋味儿十足的房子,里头的陈设却常是西式大沙发配着黄杨木的雕花条桌,又或者旁边放上两把交椅,中西结合的。

不过司令府里却不是,清一水儿的舶来品,就跟进了洋人家里一样,林知许看得有些呆,来回张望。

段云瑞低头说袁曼丽喜欢洋气的东西,她原名是叫婉华,嫌土气两年前不顾他哥的反对,改名叫了曼丽。

林知许听着,觉得十分有意思地笑了,手上却在这个时候一痛,低头看了眼牵住的两只手,自己的只露了个指尖,被握得已泛了红。他明白,这是段云瑞在给他随性而为的底气,做足了戏给袁曼丽看。

司令府里侍奉的可不止有下人,穿着军装的兵也随处可见,林知许好奇地看了一会儿,直到瞧见身后背着的长杆枪,吓得缩了缩肩膀。

“有我在不用怕。”段云瑞低头凑近他,温柔地低声安慰着,探起身子夹了菜放他碗里,“尝尝这个。”

“哟,我都快不认识二爷了。”红梅捂着嘴吃吃笑着,扭着身子用润白的胳膊捅了捅身边的袁定波,嗲声嗲气道,“司令大人,人家也够不着。”

客厅中间的楼梯上,拒绝用餐打算回房的袁曼丽站那儿,刚好看到了餐厅里的这一幕,

“恶心,不愧都是堂子里出身的,一样的下贱。”

身边没了人,袁曼丽才敢低低地骂出了声,可骂完她愣怔在楼梯上,心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快意,反而是比方才还要多千倍万倍的委屈如溃堤般卷着泥沙翻涌,刮得心口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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