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压枝低 第23章

段云瑞点点头,这才转而看向车子,伸出的左手掌心向上,微微曲指,“来,下来。”

跟哄他似的。

林知许眸子亮了亮,很吃这哄,忙就跳下车子,与之并肩拾级而上,让此起彼伏的叫卖声越来越清晰地灌入双耳,鼻腔里也逐渐窜进不知是香还是臭的混杂气味,人们一向爱称这为烟火气。

步子是缓的,腕上却是紧的。

从江堤一上来,热气扑面而来,铁器叮叮哐哐的敲击声震得人耳膜都发烫,火星子四溅下,就听得铁匠哎哟一声,硬是将重锤停下,挥到了一旁,面色紧张,

“您两位怎么从这儿上来了,火星没溅身上吧。”

段云瑞没看自己一眼,倒是把林知许瞧了个遍,替他摘去了勾在发上的树叶,“没烫着吧?”

林知许摇摇头,低下头,眼瞧着原本拉着自己手腕的手向下握了握,将自己的手包裹。

指节交叠着互相压着,甚至有一点痛,段云瑞似乎很喜欢这样,每次接触到自己身体就特别喜欢施力。

但林知许把手往外抽了点,第一次反握上去,笑了笑,“少爷带我转转。”

“也不知道火星子有没有烧着他们衣裳。”被晾在一旁的铁匠嘟嘟囔囔,目送这莫名其妙的二人隐入人群,不见了踪影。

十里铺这混杂的地方可比规规矩矩,陈列整齐的荣胜百货更有趣味。

如今榕城繁盛,不仅仅是平头百姓,有些落魄的官员军阀,抑或是之前推崇旧政府的名流墨客在原籍混不下去了,都爱往这儿来。

天南海北,酸甜苦辣,各式各样没见过的玩意儿都有人卖,于是到了这每月一次的集市,颇能见着一些打扮时髦的年轻人,段云瑞与林知许这一身打扮虽看着就昂贵,却并不十分突兀。

只是这两人的模样实在太过显眼,所经之处不断有人偷偷议论,相互打听这是不是烟盒上绘制的明星。

“刚才没吃饱吧。”这里很吵,就连叫卖的口音也都各式各样的,段云瑞低下头寻着林知许耳边,“想吃点什么?”

刚才在餐桌上,不知为何红梅认为他定会爱吃甜,给他夹了不少的菜。林知许没怎么吃,红梅还笑他是少爷身子,这么挑食。

看似一直在与袁定波聊天的段云瑞,竟注意到了他没怎么吃饭,林知许有点意外,又有点说不出的滋味堵在心头,让他不自觉地拍了两下,想就此纾解一二。

恰巧就走到了卖吃食的弄堂口,那儿支了个炸酥鱼的摊子,新鲜的草鱼块滋啦一声下进滚烫的热油里,引得众人转了头,盯着冒着泡的油锅,暗暗吞了口水。

林知许也被这声音引得回了头,可他看了一眼却又转向一边,指着隔壁的熏烧摊子,要卤豆干和盐煮兰花豆。段云瑞笑着嗯了声,让他原地等着,自己去买。

一声叫卖震得人耳朵发麻,那边的酥鱼已经出锅,摊主吆喝着把这一锅鱼都裹上了鲜亮的糖醋汁,把周围的人都引了过来。

毫无防备的林知许被身后涌上来的人挤得踉跄了下,身体不由自主地朝酥鱼摊歪去。

林知许没太在意,将身体稳住后率先去看段云瑞的背影,他似乎没发现这里的拥挤,依旧专心地看着摊主在称兰花豆。

怎么这么慢。

身体几乎要失去掌控,林知许不耐地蹙了蹙眉心,想朝段云瑞走去,可不过刚抬了脚,身后有人似乎被什么绊倒,整个扑在他身上,双手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差点儿将他也同时带倒。

周围人骂骂咧咧的声音入耳的同时,手臂上的力量却越发地紧 ,这种受制于人的熟悉感林知许瞬间警觉,装作没有站稳,狠狠一脚踏在身后之人的脚面上。

这一脚足足用了十成十的力,身后的人没防备,一声惨叫后松了他的手臂,趁这个空档,林知许迅速挤过人群,几步走到了段云瑞身后,心下顿安。

林知许喘了口气,抬手堪堪触到段云瑞的手臂,他便立即回了头,笑着把纸包递给他,“好了,想先吃哪个?”

一共两包,里头是油纸,外头是裁好的报纸,卷成了圆锥形,方便边走边吃。

方才的混乱在这一刻戛然而止,林知许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心定,为什么呆在对这个待到今后一定会杀死自己的人身边,会觉得安全。

这是一个对林知许而言极为陌生却奇妙的情绪。

好像自打从有记忆起,他都不曾觉得哪里安全,也不曾过对谁全然定过心,哪怕是母亲。

毕竟那时候她忙得很,院子里的姐姐们也忙得很,每个人见到他总会说上一句,这孩子可要看好了,别被人给占了便宜,要不以后就不值钱了。

母亲总是点头称是,拿指尖点着他的额头,让他警醒着点。

所以他小小年纪就会特别注意,不管是陌生人还是熟客,都警觉着,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的那点价值。

可是没用,人家想掳走他根本用不着骗,不过是一个帕子捂上来,再醒来他的价格就已定好,林知许不知道多少钱,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值钱。

“又发什么愣,要哪个?”

林知许微晃着身体,随手拿了一个,是豆干还是兰花豆他不知道,也无所谓。

“少爷……”他想说些什么,可又不知有什么可说的,最后就嚼着豆子说了句好吃。

喧闹之下,白静秋是十分烦躁的,每逢十五街上就要吵闹到后半夜,楼上哪怕紧闭了窗也无济于事,这让他禁不住考虑,要不就听了许言礼的劝,换个地方住。

睡不着,口中发渴,白静秋叫廖妈妈切个梨送上来,自己推开了窗,支着腮边朝下头拥挤的人群望去,权当打发这无法入睡的时间。

梨子很快送来,廖妈妈往窗下的桌上一放转身就下了楼,白静秋拿起一块放入口中,不过嚼了一下心头便是压不住的火。

这满口硬渣,显然是最劣等的梨子,每月给她那么多家用钱,竟这样明目张胆的克扣。

失眠的焦躁瞬间将怒火放大,白静秋将嘴里酸涩的梨子啐了,正打算叫廖妈妈上来,可余光里一人闪过,教他愣在了原地。

黑压压的人群根本盖不住他的风华,白静秋仅仅用余光就看到,吸了神志。

心毫无征兆地狂跳起来,这个往日里与他有着万里鸿沟的男人,现在就在他的窗下,手里拿着一个放着吃食的纸卷,低头与旁边跟随着的人说着什么,明明看不到神情,却能感到无限宠溺。

这随着的人……

白静秋嚯地站了起来,转身就朝楼下疾步而去,咚咚咚的脚步声将廖妈妈吓得忙出来查看,

“白少爷,您这是去哪儿?”

这一声仿佛唤回了白静秋的神志,他怔了怔,用力剜了廖妈妈一眼,从玄关处扯下了一个网兜,

“去买梨。”

作者有话说:

今日更完本周榜单的任务就完成了。

我算了下以后就固定五更吧,分别是,周四、周五、周六、周一、周二。周日和周三休息。

如果遇到字数多的榜单会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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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想要?买给你。

豆干卤得略咸了些,吃着愈发的口干。

拐过去的弄堂里人少,路口有一位老妪摆摊卖茶水,摆了张看不出本色的木桌和一个条凳。

林知许看见了,拉着段云瑞就走过去,然后示意他掏钱。

“现在和我都不客气一下了 。”

所以这到底是你的本性,还是刻意的演绎。

段云瑞当然不会将这句话说出,但他似乎很享受此刻这般随性的惬意,毫不介意地拉着林知许坐在条凳上,要了壶茶。

直到这时林知许才瞧见,段云瑞的皮鞋和裤脚上沾了不少污泥,反观自己,倒清爽不少。

恍惚间林知许才反应过来,自己因做痴状一直左顾右盼,哪里会管脚下踩了什么,走路全靠段云瑞拉着。

也怪不得自己总觉得段云瑞一会儿松一会儿紧的,把自己拽得东倒西歪,原是为了躲避这些烂泥,可自己的衣裳却不管不顾。

他到底是为什么这样顾着自己?

林知许蓦地茫然,浑身上下泛起了一阵不自在。

他习惯于他人的恶意,轻蔑,或者狠毒。要不干脆不必把他当人看,就像许言礼那样,一句轻飘飘的打死了也不妨事,才该是他应得的。

林知许被粗瓷碗不太悦耳的碰撞声恍了神,因为底不够平,放在木桌上还有些摇晃。老妪每个碗里都倒了一点茶汤,当着他俩的面晃荡两下,泼到了地上,这就算是洗了。

茶汤泛着淡淡的黄,还有大片的茶叶和茶梗碎末跟着一起留在了碗底,一看就知道是极劣质的茶。

林知许渴坏了,捧起来就咕咚咕咚喝了半碗,他没马上放下,而是借着碗与手的缝隙里看去,瞧着段云瑞丝毫没有停顿,自然而然地端起了他面前的那碗茶喝了两口。

身旁的街上水泄不通,他们虽仍满耳喧闹,可这桌凳的方寸之地却显得清净,也觉着呼吸顺畅了些。

这茶不太可口,可二人却有了不成言的默契,让老妪又续了一壶,两包吃食就放在桌面上,一会儿捏一个,没人说话。

在段云瑞的眼里,他既不是任人糟蹋的阿棠,也不是随便谁都能欺辱的林知许,他甚至没刻意照顾自己的“痴傻”,只是将他当做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说些平常话,做些平常事。

对,就是平常,是自己从没未体会过的平常。

似乎段云瑞早已习惯他时不时地发呆,茶续上,他又将兰花豆塞到林知许手上,

“别吃那个了,太咸,就着茶吃这个。”

林知许接过来,没吭声,低着头认认真真地吃起来。

他旁边就是挂在摊子上的,已经锈迹班班的煤油灯,火苗兢兢业业地亮着,却被蒙尘的劣质玻璃罩阻隔,只能透出一些朦胧昏暗的光线。

光照在了林知许的手上,也照在了那卷成锥桶的报纸上,他转动着纸筒,似乎是想挑一颗最美味的,可手中的不止是豆子,报纸上的一行标题也同样入了眼帘。

[英华轮埠公司昨日……]

后面的卷进去了,林知许看不见,可这几个字却瞬间将他从胡思乱想中拉回,让他记起了自己是谁,该做的是什么。

原来刚才在司令府,段云瑞与袁定波所交谈的,自己没猜出的那个词,是轮埠。

南桥,轮埠。

难道他不在榕城的那段时间,当真是去做与航运有关的事,那他又为什么舍近求远,要去南桥开辟码头航线。

林知许不动声色,捡出一颗豆子,微笑着塞进了嘴里,状似无意地张望,就还是那个心无城府的小傻子。

隔着条繁忙的街道,白静秋提着一个网兜,里头装了三个白净的梨子,就站在一个卖笤帚簸箕的摊子边上,藏在高高的货物后头,望着两个人凑在一起挑挑拣拣地吃着粗制的吃食,喝着低劣的茶水,神色复杂。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这样冲动地追了出来,跟了快百米,现下这样躲在这儿偷窥了半天,也不敢上前露个面。

白静秋此刻觉得自己的心像是一条浸满水的毛巾,也不顾他疼不疼,被死命地拧着,把最后一滴水也要榨干。

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段云瑞是他倾心了一年多的人,满心都以为自己是与众不同的那个,就连现下也不过是他气运差,班主要卖他的时候,段云瑞阴差阳错不在榕城。

可那个傻子又凭什么能得到他这般特殊的看待,自己又凭什么不行。

耳边的叫卖声一直没有停歇,震得白静秋耳朵有些嗡嗡,他却一直没挪动,攥着网兜的手被勒得愈发的紧,手指肚都红红白白的。

身边的摊主白了他一眼,应是嫌弃他站久了还不买东西,又专冲着他的方向用力吆喝了两声。

白静秋一震,蓦地醒了,心头空落落地跳了几下,有些慌。

自己早已下了决心好好跟着三少爷,如今做出这种举动已是不该,又怎能心存妄想。

只是这么一想,白静秋就觉得心头那把枷锁“咔哒”一声开了,气血从那儿飞速地游走着,奔进四肢百骸,弹指间似是通了。

白静秋摇头轻笑,转过身正欲走,身后却有几人在低声嘀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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