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静秋微微叹口气,将外套脱下抖落抖落,才伸手将钥匙旋转。
他现在与许言礼住在一处,这是许家纠结了几日后松口同意的。
毕竟医生若是出入许家容易被人察觉,于是他们商量后干脆将许言礼偷偷送了出来,在江南岸以许家一名下人的名义置了一处平房,现如今就住在这里医治。
白静秋是许言礼以死相逼闹来的,他不许旁的人在,最终这间房里就他二人居住。
现下这个时间在江北是夜里狂欢的开始,可在江南,为了省点灯烛,人们早早就睡下,许言礼应当也睡了,他腿脚不便,更不会常到门口来。
如是想着,门吱呀一声开了,屋内漆黑一片,白静秋转身借着月光将门锁好,没有进屋,却往水房走去。
赶紧将这身衣服泡到水盆里,再洗个澡,应该就闻不到了。
“你去哪儿了。”
声音乍响自屋内最阴暗的角落,明明音量不大, 可白静秋却头皮乍麻,冷汗瞬间布了全身。
“三少爷……?”白静秋向那角落望去,细看了才勉强能看出个身影,“你还没睡呢,这么黑仔细绊着。”
白静秋本能地想去扶他,可鼻子又窜入的一阵香水味让他霎时间止住了向前的步子,这一迟疑,点燃了许言礼心中原本就猜忌的火药。
啪嗒。
许言礼拉下灯绳,骤然亮起的灯光同时刺得人两眼发痛,可他已顾不得这些,木拐与地面敲击,他几下来到白静秋面前,一把扯过了他试图藏在身后的外套。
无需刻意嗅闻,混杂的味道无所遁形。
“啊€€!”一声短促的低呼,白静秋的后背撞在墙上,颈上一痛,已被许言礼横臂抵住。
“我再问一遍,你去哪儿了。”
青白的面容,微陷的双颊,布满血丝,近乎疯狂的双目,此刻的许言礼哪里还是那个风华正茂的矜贵少爷,活脱脱一个厉鬼。
“去……去了趟荣平饭店。”白静秋的声音中带着颤,他放慢声音,试图缓和许言礼的情绪,“少爷,腿还疼着,我先扶你进去睡吧。”
“我瘸了我不瞎!你当我看不出来,闻不出来吗!”蓦然拔高的声音震耳欲聋,白静秋颤抖着闭上双眼,下一秒细小的掉落声四起,他身上的衬衣被蛮力撕扯开来,纽扣崩落一地。
“怪不得躲我躲得及,你是不是又上了利维的床,你他妈的还上瘾了是不是!”
不过短短十数日,这种不堪入耳的骂声竟让白静秋近乎崩溃,他闭着眼睛听着,强行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白静秋,你嫌我满足不了你了是吧,我怎么不知道你骚成……”
“许言礼!”
厉喝被颤抖卸了气势,白静秋豁然睁开双眼,眼中汹涌的痛苦让许言礼一怔,手臂松了几分。
白静秋一把推开了他,只能用不断地深呼吸压制着随时想要击破眼眶的泪水,他想愤怒地质问当初不是你要把我送到他的床上,可话到嘴边,看着许言礼歪斜的肩膀,和那条虚悬着的腿,最终只是一把推开,化作一声毫无情绪的低语,
“我去洗洗,这味道就没了。”
许言礼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再抬眼,却被这个疲累的背影震住,嘴唇轻动,最终却未发一言。
屋内外再度陷入午夜的宁静,墙边€€€€,一只满是冻疮的手忽然出现自墙角的暗影中探进月光,紧接着,一个人佝偻着向外爬,边爬边念叨,
“许言礼都成这样了也帮不了我,利维……他们说利维……”
待他现在亮处,竟赫然是失踪已久的段茂群。
作者有话说:
宝宝们假期愉快呀!
本周榜单任务好高,预计九到十更才能完成,希望我能码的出来,键盘要冒烟了!
所以今晚加更一章!
第83章 他受的苦与旁人都不同
没人知道那晚盛大的宴会背后发生了什么,但原本定好在利维花园的宴请与舞会接二连三地取消,利维销声匿迹,甚至有人声称看见爱德医院的院长带着护士悄悄进入,似乎是生了重病。
但此刻谁也不会想到,候在利维花园接待室内的,会是利维恨不得撕成碎片之人的弟弟。
来人,正是段茂群。
此刻的他一身破袄,蓬头垢面,拘谨地坐在一张紫檀螺钿的高背椅上,鼻腔里满是木头幽沉的香气。
这间屋子的陈设完全出乎段茂群的意料,他身为段家的少爷,眼力自然是有的,这屋里绝大多数陈设,包括自己坐着的这把椅子,都是古董。
利维感兴趣的竟是这些,段茂群心思微动,原本虚扶在扶手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然而此刻,屏风之后的门响打断了段茂群的沉思,他忙拽了拽破袄的边缘,轻轻扭转着身体,试图从屏风的缝隙中看到利维,可那边熄着灯,除了一团黑影,他什么都看不见。
“利维先生,段云瑞正在派人追杀我,我与他已是彻底决裂。”段茂群虽落魄不堪,却直着腰板儿试图与利维谈条件,“只要您肯收留我,我定当做牛做马,全心全意为您做事。”
这些时日他东躲西藏,身心俱疲,连吃顿饱饭都成了奢望。前几日好容易觅得了许言礼的踪迹,满心以为能重新找回靠山,可没想到现如今连许言礼也成了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显然是指望不上。
“呵,你觉得我还缺人做牛做马?”利维的暗哑的声音自屏风那边传来,诡异的腔调让段茂群一怔,起了一背的冷汗。
他忙稳了稳神,又道,“段云瑞要是死了,他霸占的那些产业就都是我的,您喜欢什么尽管拿,以后我……”
“他若死了,你觉得那些财产还能落在你手中?”利维的嗤笑声传来,声音中狠戾的恨意让段茂群一惊,“段云瑞的弟弟竟是这么个货色,我倒是高估了。比起帮你,我倒更乐于把你扔出去,看看兄弟自相残杀是个什么精彩的情形。”
话音刚落,段茂群瞬间变色,几名会意的仆人直冲他来,拉起他的手臂就往外拖。
段茂群拼命地拍打推拒着的这几个人,大喊起来,“利维先生,我有用,我真的有用!”
可这苍白的叫喊显然无法打动利维,数日没吃过饱饭的段茂群更是使出全身力气也难以抵挡,眼看就要被拖出去,他用力抠紧了门框,几乎声嘶力竭地大喊,
“段家有个秘密,有个富可敌国的秘密!”
吵闹戛然而止,不过几分钟后,原本屋内随侍的人鱼贯而出,将门带的严严实实。
再一刻钟,门又重新打开,段茂群被人带下去,而利维在屏风后沉默了许久,忽而开口,
“去通讯室,我要给伯格打个电报。”
“不,等等,立即备车去使馆,我要与他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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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园的午后,小杏将饭菜放下,转身去将紧闭的窗帘唰的拉开,透亮的玻璃外,日光划过正在行驶出棠园的车顶,光斑曜进眼中,转瞬即逝。
她回头看了眼依然在床上酣睡的林知许,心头不虞,哗啦啦的将窗推开了半扇,凉风袭来,卷出些许闷倦,却也让屋里瞬间冷了几度。
“你是如何得罪了他,怎么好好的赴个宴,回来就给你关起来了。”小杏站在床边,就算林知许不起,她也知道他醒了。
本是平常的询问,可小杏略一思忖,忽而变了神色,“你是不是暴露了。”
下一秒她又自言自语,“不会,要是暴露了哪里还能见着活的,你是哪里惹到他了吧。”
“妄加猜测,只会死得快。”
小杏双目微瞪,猛然转身,床上的林知许已经起身,只是他面色疲惫,昨夜睡得似乎不太好。
“你原本伪装的不错,是因为父亲没有将任务告知你,但是现在的你破绽百出。”颈上触目惊心的勒痕与沙哑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栗,“你想死,别拖累我。”
小杏神色紧绷,抿了抿双唇,将大开的窗户拉回一半,只余一条缝隙换气,再转过身来靠近低声道,
“书房的钥匙他始终看得很紧,我还没寻到机会。”
“嗯。”林知许收回凌人的目光,直到房门再次关上,锁芯转动,门被再次反锁。
在床上越躺越是昏沉,盥洗室的镜前,林知许弯下腰拧开冷水,一遍遍地将刺骨的冰冷泼向自己的脸,直到起身,原本苍白的脸色已被冻得微红。
却仍遮不去眼下淡淡的青。
极轻的电流声划过,顶灯嘶嘶闪烁,镜中人几秒钟的模糊好似与昨夜重叠,林知许在这一瞬间甚至觉得喉间如铁钳般的力量仍在,心头如被重锤。
第三天了,段云瑞没有杀死自己,却再未出现过。
他所有的行动被限制在这个房间内,所能看到的,就是这辆汽车早早自窗下离开,回来时已是将至半夜。而自己就只能守在门边,仔细听着走廊中往来,却始终未在自己门前停留的脚步声。
除此之外的时间,他始终窝在床上昏昏欲睡,因为一睁眼,他就会记起那一刻彻骨的恐惧,他害怕自此不复相见,更害怕死亡的突然降临让自己来不及否认被指控的一切。
大概是没有机会了。
林知许仍盯着镜中的自己,看着被冷水激出的红渐渐褪去,如同希望一点一滴被抽离。
然而汽车的轰鸣却再次响彻安静的棠园,林知许一愣,奔至窗边之时,眼睛刚好被车上反射的日光刺到,光是向外划去,车是向内驶来。
出去不过几分钟的段云瑞却突然折返,他推开那半扇窗,可划过眼梢的车窗上拉得严严实实的窗帘,似乎是在刻意遮掩什么。
车不似往常停在中央的花园外,而是顺路直直开到平日里无人居住的配楼,段云瑞与宋焘下来之后,一名身着长衫,压低帽檐的男子匆匆下车,闪进楼中。
三人默不作声,直至进了房间,那男子才将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长长吁了一口气,也顾不得礼节,颓然倒在了身旁的月牙椅上,似是久久不能平静。
段云瑞给他时间平复,向宋焘示意,让他将下人们拦在外面,不许进出配楼。
“谢二爷收留。”似乎是缓过神来,男人将遮住面容的宽檐帽摘下,起身深深作揖,再起身,竟赫然是孟冬,“救命之恩,孟冬无以为报。”
车子不过刚驶出棠园不久,一人跌跌撞撞地扑上来,若不是宋焘刹车及时,恐怕就要将他卷入车轮下。
“二爷救我……”孟冬死死扒住车门,“我在被人追杀,只要二爷肯出手相救,我必有天大的秘密告知。”
很显然,孟冬并不知,他被他的主子抛弃追杀,正是因为段云瑞抽丝剥茧几乎已掌握了他的真实身份,谢天武虽不知背后之人是谁,可眼看就要败露,他直接下了杀令。
“都到了这种时候,季先生还要自称孟冬吗?”段云瑞擦亮火柴,头也未抬,只是仔细地将香烟点燃,“孟老板若没诚意,那还是出去另寻高明吧。”
孟冬呆立,可随即想到自己的字号也算不得什么天大的秘密,仍心怀侥幸道,“不过是平日写着玩的……”
“我记得你说过仅在私塾里念过几年学,可我前些时日得了一张旧照,里面的孟老板风华正茂,也就十七八岁的年纪,身上穿的可是京城名校,启文高中的校服。还有……”蓦然升腾起的白烟遮住了段云瑞的面容,却让那原本就低沉是嗓音更像是自地底传来般幽深,“孟老板是不想姓谢了是吗?”
孟冬脸色突变,这才惊觉原来他们都以为被蒙在鼓里的男人,知道的远比他们以为的多得多!
腿上一软,孟冬重新跌回椅子,细软的额发低垂,更显颓然,
“我……本名季绍青。”
季绍青,是首都国立大学堂的老师,也是丽都歌舞厅的老板,孟冬。
早年一篇文章被奸人过度解读,说他拥护旧皇权,意图复辟,公开诋毁新政府。没有过多调查,也不容他申辩就判了死刑,是谢天武偷天换日,将他改头换面带到了桐城。
一死一生,同样是因为这篇文章,因为那几句模棱两可的话。
季绍青原以为自己会安安静静地做一辈子学问,却没想到因为此事,他就被迫与虎谋皮,这辈子到死都要蒙着孟冬这张皮。
“谢天武肯大费周章地救下我,正是看中了这篇文章,因为他……”孟冬抬起头,目光已是坦然至极,“他一心想推翻新政府,复辟皇权,做皇帝。”
段云瑞欲抬的手顿住,滞了许久,任由火光将剩下的半支烟徐徐吞噬。
如果平时听到这番言论,恐怕所有人都会讥讽一番,大笑痴心妄想。
可若是谢天武,没人笑得出来。
“他准备到什么程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