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府尹,这桩案子必须得好好办,认真办,若合川真有违法乱纪之处,你也须得秉公执法,朕的意思,你可明白?”
陈府尹从宫中回到衙门,腿肚子都是软的,没别的,他今天跪在御书房里,距离当场辞官不干就只差一步了,新帝虽然年轻又勤勉,龙威却甚重,且很多时候听不进大臣的劝诫。
真的,这京畿府尹真是谁爱干谁干,他真是太不容易了。
“大人,那外头又有人来闹了!这都是今天的第六波了,上一波来的还是一整个村,说是合川侵占他们的田产,还非要逼他们签下卖身契,这次也不知道是什么恶行!”
陈府尹的头又开始痛了,再这样下去,他觉得自己都要英年早衰了:“去把人请进来吧,先问清实情,若有证据就收录下来,本官恐怕办完这桩案子,就要贬谪去南方咯。”
不过去南方也好,总比卑微当秃头孙子来得强。
说起来,上一届京畿府尹才当了两年,当初他还天真地腹诽过,现下看来,他连两年都当不到了。
旁边的主簿:……大人看着,好像又老了两岁呢。
今日一整天,来京畿衙门叫冤的就足有十来波,什么样的状书都有,侵占良田、鱼肉乡里之类的,都还算轻的,最严重的是致满门死亡,来告状的是那家小姐的未婚夫婿,字字泣血,就连办案多年的老捕头都忍不住红了眼眶。
陈府尹能坐到现在的官位上,当然不是尸位素餐的贪官,他有良知有能力,如果合川仅仅只是个沽名钓誉的假道士,那这案子怎么判都可由着陛下的意愿来,可合川人面兽心、罄竹难书,倘若他真按陛下的意思来判,陈府尹怕自己百年之后,躺在棺材里都不敢合上眼睛。
人在做,天在看,陈府尹在看过所有的笔录后,便已经做好了被发配蛮夷之地的准备。
“大人,该升堂了。”
京畿衙门办案子,有些是不对外开放的,但合川一案众多百姓和书生都在关注,加上苦主实在是太多,小衙门根本跪不下,陈府尹就决定破罐子破摔,干脆就公开审讯了。
合川在收押期间时,心中是非常忐忑的,可他思及自己替陛下做过的那些差事,又觉得陛下不至于对他如此狠心。
可当他被衙役像条死狗一样地拖到堂上后,合川惊恐极了。
因为他看到了无数双仇恨的眼睛,这些人里面只有几个他是认识的,更多的他连见都没见过,可那样浓烈的仇恨,他根本承受不住。
陛下呢?陛下难道就这么放弃他了?他不过是稍微行事放肆了些,比他行事更偏激的勋贵大有人在,为何独独不愿意放过他?他替陛下做过的那些事,难道还不够多吗?
合川不理解,合川很害怕。
而随着一桩桩一件件的凶案被翻录出来,外面性情激烈点的百姓已经在扔烂菜叶子了,而有那嫉恶如仇的书生,现下当场就写起了抨击檄文,好几个都是京中有名有姓的文坛喷子,相信这稿件一出,明天合川就是大陵朝第一烂人!
道门竟有如此毒瘤,简直有辱道门圣地!
此等恶徒,必须严惩不贷。
更有甚者,华海观并不止合川一颗毒瘤,皇家的庇佑之下,竟有这等藏污纳垢之地,连带本来名声很好的华海观,一并也臭了。
陈府尹从上午一直审到太阳落山,旁边做笔录的主簿已经换了三个,上一个已经写到手抽筋,可这罪名证词居然还没有写完,苦主更是直接在外堂排起了长龙,这样的场景,若是从前,陈府尹那是想都不敢想的。
可苦主都不嫌麻烦,他又如何能押后再审呢?
又闷头干了一盅胖大海,陈府尹继续哑着喉咙问话。
这一案,审得实在是久,就如此这般,居然还有些苦主因为路远还在赶来的途中,这合川简直是畜生不如啊!
“畜生啊,此等假借道门身份行恶事的畜生,竟在煌煌天日之下行事这么久!必须严惩!”
“是啊,幸亏邓真人火眼金睛,一眼便瞧出此人眉眼生奸,非是道门中人!”
“如此一看,那邓真人确实是道行了得啊,华海观的观主若还要脸,便该请邓真人过府、奉为上宾、教训示下,这才是道门之福!”
“是极是极,只不过邓真人来历非凡,恐怕不愿意屈居世俗之地吧?”
“……”
邓绘就混在其中,听着这群书生吹他的马甲,真的是连他这等脸皮厚的,都开始脸红了。
“邓真人,可是脸红了?”谭昭忍不住调侃。
“起开起开,凑那么近作什么?没脸红,吃你的炊饼,现下合川臭了,下一步该怎么办?”
谭昭摊手:“当然是推波助澜啊,你不是说阳谋吗?”
邓绘就举着茶杯说:“这个我当然懂,合川是皇家做起来的脸面,咱们把他弄下去了,就是直接给华海观的脸来了一拳!现在拳头也打了,我们不该稍微给颗甜枣吗?”
“邓老板心中,不是早有成算了?”
邓绘嘿嘿一笑:“怎么样?老道现下可是京中炙手可热的人物了,谭公子要不要当老道座下的大弟子啊?”
谭昭细品了品:“我觉得,你是在占我的便宜。”
“这怎么能叫占便宜呢,‘邓真人’何等风姿人物,若单枪匹马难免单薄了些,宋馄饨又不是能说会道的人,算来算去,也就只有谭兄了。”
……为了口吃的,他付出了太多。
谭昭无奈:“那你说,怎么办?”
邓绘立刻来劲了:“你替我送个道帖去华海观,就说我要去涤荡合川留下的冤孽之气,置于具体怎么表述,你文采比我好,由你来写最妥当。”
“你怎么就知道我文采好了?”
邓绘指向不远处茶楼里挂的抨击檄文:“至少你看得懂那些文绉绉的东西啊。”唔,虽然这些字拆开来他每一个都认得,但组合起来,也未免过于佶屈聱牙,且完全没有断句,他的文化水平能看懂个大概已经是极限了。
“……你在小渡口时,还跟我说熟读上下五千年呢!”
“对呀,带注解拼音那种,有问题吗?”
谭昭服气:“行吧,我大概懂你的意思,你是想卖华海观一个好,他们现下也正需要一个正面人物来洗清合川带来的负面影响,而你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知我者,谭兄也!”
而之后他顺势上位,再替宋馄饨的妹妹平反名声,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谭昭觉得这法子确实不错:“不过,此计若要成行,还差一点。”
“差哪一点?”
“君心。”谭昭指了指皇城的方向,“华海观是依附于皇家的道观,若新帝私下派人传话叫他们不要接纳你,他们的观主就算有十八个狗胆,都不敢应你这封帖子的。”
……艹,皇权对于平头百姓真是太不友好了。
邓绘若是从前去过古代世界,就绝不至遗落这一点:“那你说,该怎么办?”
“很简单,你把帖子换个地方发。”
邓绘立刻有种不祥的预感:“发哪里?”
谭昭做了个“格局打开”的手势:“天子皇城啊,你觉得怎么样?”
第13章 穿越劝退指南(九)
好家伙,还得是你啊!邓绘很心动,然后拒绝了。
“为什么?”
“我说大哥,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邓绘手指戳向皇城,“虽然吧,我也挺讨厌这古代皇权的,但天子是气运之人,你我和宋馄饨都算是偷渡者,个顶个黑户,咱们办个合川那是手拿把掐,但搞天子?那会被天道发现的。”
谭昭终于是反应过来了,哦对哎,他居然从没考虑过这一点。
系统:终于啊,老天爷啊,可算是有个人说出了本统的心声!
[容我提醒你一句,你已经退休了,磕你的电子瓜子去吧。]
……退休系统就不能仗义执言了吗?好过分。
“这就算是搞天子了?”谭昭这人偷换概念这招玩得贼溜,“这难道不是合理地规劝天子吗?”
邓绘细细一品,眼睛也眯了起来:“你的意思是?”
“天下文人,笔墨到刀书为剑,为天子谏言献策,难道不是书生意气、凭正直发声吗?”刚好,他也不太想当邓真人的大弟子,这帖子合该叫别人来写。
“谭昭,你说实话吧,是不是嫌弃当本道长的大弟子磕碜?”
谭昭当即否认:“没有的事,你怎么会这么想呢?”就算是有,那也不能承认啊。
……你都写在脸上了,还没有的事,啧,成年人的社交辞令真是虚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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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川可是京中名人,他的罪名罄竹难书,次日一早自然就被各大御史搬上了朝堂,有人写了对华海观的抨击,历数这些年华海观种种越界之举,有人说应该判合川斩立决,言此人藐视皇权、欺上瞒下,当不堪为人,当然表述各不相同,却一个赛一个戳新帝的肺管子。
反正这早朝上下来,他已经气得连中饭都吃不下了,今日也就是陈府尹没来,不然的话,恐怕新帝的眼刀都能把人戳个七进七出了。
“陛下,还请陛下严惩合川这等恶徒。”
有人推波助澜,有人想要出头博名声,反正现在朝堂上,只要你批判合川,那大家就是同盟,毕竟往日里合川可太倨傲了,得罪了不少不大不小的京官,现在落难了,还是这等确凿的罪名,谁不踩上一脚,都对不起今天早起上这早朝。
再说了,合川虽在京中很有脸面,却并非官场中人,和他们没有直接的利益关系,自然也就没人愿意为了他去违逆洪流。
新帝本来还期待有那么一两个替合川说两句中肯的话,毕竟合川这人虽然混账,但看家本事还是不错的,可惜啊,一个都没有。
新帝只能怒着脸不情不愿地下了旨意申斥合川,并且叫陈府尹从严处置。
御史们讨到了旨意,便高高兴兴地下了早朝,周御史自然也在其中,不过他性子比较独,在官场没什么朋友,出了宫门也没有个同行的人。
周叔颐远远地看到父亲从宫门口出来,立刻就下马迎了上去:“父亲。”
“你怎么来了?你不应该在书院读书吗?”
周家是世代书香,底蕴非凡,周叔颐的父亲周泽原如今当着御史大夫,虽然性子过于耿直,但因为家里的关系,这官位还是当得非常稳当的。
至于家里什么关系,那就很有说头了。
周老太爷虽早已病逝,但留下的遗泽颇多,而周叔颐的大伯更是官至一品尚书,且他曾经是新帝的老师,有这一层关系在,周家在本朝地位相当稳固。
而且先帝在位时,还将端华长公主殿下赐婚与周家大郎,周叔颐行三,换句话说,他得唤端华长公主一句嫂嫂。
当然了,端华长公主地位尊贵、个性骄矜,自然是住在公主府中的,周叔颐也就逢年过节能与之见上几面,实在没有过多的交集。
“回禀父亲,大哥……叫殿下给打了,大伯人呢?”
周泽原一听就皱起了眉头:“你大伯被陛下留下了,一时半会儿恐怕是出不得宫门了,你大哥伤势怎么样?”
“不知道,是他的小厮跑来府中搬救兵,说是再不去,长公主殿下就要将人打死了。”周叔颐看了一眼亲爹的神色,继续说,“儿子身份又不好单独登公主府的门,便只能来宫门口候着了。”
这倒也是:“那你大伯母呢?”
“已去公主府拜谒了,但您也知道长公主殿下向来与大伯母不睦,这去了,怕是火上浇油。”
周泽原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若不是长公主殿下身份尊贵,这般闹腾早该被夫婿下堂了:“到底是什么原因,哪里有妇人棒打丈夫的道理?你大哥为人敦厚,性子也好,长公主殿下到底哪里不满意了?”
周叔颐心想我哪里知道了,他一个做隔房小叔子的,难道还要去窥伺大哥家里的事吗?不存在的。
“这日日月月如此闹腾,若是先帝还在,为父定要去讨个公道的!”周泽原显然有些怒气。
只是现下先帝不在了,这桩婚事又是先帝赐下的,周家就算是再不愿意,也得捏着鼻子过下去。
好在,今日陛下留人的时间不长,周尚书很快就从宫里出来了。
“二弟,叔颐,你们怎么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