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之如愚 第7章

铺子里的座机号码自己倒是记得,就写在了包装袋上,至于家里的座机,莫愚还是没用过家里的电话,自然是不记得的。

纪守拙跟老板要了圆珠笔,他拉过莫愚的手,在手心里写下了家里的号码,这是他的习惯,光脑子记不行,一定得先写一边。

掌心出了些汗,鼻尖在上面有点打滑,反复描写,痒飕飕的,莫愚强忍着痒意,等着纪守拙写完。

“你记一下,万一哪天你远了,不知道路了,还可以打家里的电话,我会去接你的,这一片儿我都熟,每个地方我都知道。”

莫愚抽回手,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号码,手掌不自觉地蠕动,掌心的数字被擦花了一点,但是他都记下了。

“要是出了鹿角街呢?走得很远,拙哥你还会来接我吗?”

纪守拙不假思索,“会的。”

莫愚在这个城市没有亲人,又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他能依靠的大概就只有家里给他的工作,还有自己了。

纪守拙在想,过去未来都是一种未知时,莫愚内心肯定还是茫然无措的。

他拍着莫愚的肩膀安慰,“慢慢来,以前的事情肯定会想起来的。”

吃饭了午饭,两人提着东西往回走,哪怕莫愚说他能记得路,纪守拙还是不放心,还是不厌其烦地给莫愚指路。

“如果你要是觉得走大路太浪费时间,从那边的居民楼下面穿过去会稍微近点。”

“走过这个路口,再往里走就是鹿角街了。”

进了鹿角街的街道,能看到路边的商铺都亮起了灯。

纪守拙惊喜道:“肯定是来电了!”

来电也不是什么新奇的事情,但人们总是在会在停电的时候唏嘘,来电的时候欢呼,这种对光明的向往是人类的本能。

纪守拙又指着路边的商铺,“这家卖豆腐的是王伯家,再往里面的街机店是小龙开的,再往里是赵伯开的凉茶摊……”

“哐”的一声,东西砸到地上的声音顺着纪守拙手指的方向传了过来,两把木椅被扔了出来,一个老头踉踉跄跄的险些跌到,幸好扶住了一旁的玻璃柜才勉强站稳。

“赵伯?”纪守拙轻声道。

紧接着,几个吊儿郎当的黄毛从店里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指着赵伯道:“死老头,几杯马尿还敢收钱?你强盗啊?”

几个吃霸王餐的,说什么人家是强盗,简直是倒打一耙。

他们故意走到摊子前,将其一把掀翻,赵伯想要去阻止,被推了一把,整个人朝后仰去。

“赵伯!”纪守拙身体比他脑袋先做出反应,冲上前把人扶住,“你们太过分了,不给钱还欺负人!”

黄毛原本打算走的,没想到还有人出头,他们原地转了圈,又折了回来,上下将纪守拙一打量。

“哟,这不是纪守拙嘛。”带头的人认出了纪守拙,说话时还不忘动手动脚的,对着纪守拙一顿推搡,“我们怎么欺负人了?这死老头在这儿卖凉茶有没有许可证啊?我们作为顾客还不能提出异议?信不信我们去举报,现在一举报一个准。”

赵伯的凉茶摊在这儿开了十几年了,从一开始的一毛一杯涨到了现在的两毛一杯,别说是赚钱了,连回本都有些勉强,方便了出门的街坊,许可证经营证肯定是没有的。

“怎么不说话?”见纪守拙吃瘪,黄毛穷追不舍,又推了纪守拙一把。

纪守拙没有防备,被推得往后退了几步,很快又被一股力量给托着,莫愚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后。

“那你们也不能动手打人。”莫愚的声音淡淡的,一改平时的温柔。

几个小混混无赖惯了,双手一摊,“我们什么时候打人了,打人犯法的,我们是知法守法的好公民,不会干那种事情,明明是这个老头自己没有站稳,这样能怪到我们头上来?”

莫愚眉头紧蹙,眼神里闪过一丝凛冽,看得小混混一怵。

这时,后面的小弟凑到带头的耳边说了几句话,带头的黄毛脸上的忌惮逐渐消失,随即挂上嚣张的笑容,“怎么?你还想打人啊?别以为我不认识你,阿荣的堂弟,你堂哥欠了我们老大的钱不还,你还敢冲我们神气?”

莫愚拳头捏得咯吱作响,又见那带头指了指纪守拙,“多管闲事,管好你自己家的铺子吧,以后有得你们苦头吃的。”

指尖都快扫到纪守拙的脸上,莫愚心里中的戾气直冲脑门,他几乎想要抬手,一个身影冲到他和纪守拙跟前,将他一把揽住。

“你干什么?手给我放下!”是阿翔,压低了声音警告,转头又一脸讨好跟几个黄毛点头哈腰,“不好意思,误会误会……”

莫愚整个人像是被火气冲昏了头脑,身体僵硬着,直到阿翔再次警告他,“你想他们来铺子捣乱吗?以后还做不做生意了?”

连赵伯也小声劝慰,“算了,别惹上他们没什么好事的。”

“要觉得生意不好做,那就别做了,赶紧搬走。”几个黄毛洋洋得意地离开,看热闹的人也渐渐散去。

“赵伯,没事吧?”纪守拙帮着赵伯把地上的狼藉收拾了起来。

赵伯摇摇头,又跟纪守拙他们说了声谢谢,“没事,他们怎么会来我们这儿。”

这些人是赌场的小弟,平时打架斗殴比较多,除了追债,基本上不会来街上惹事的。

把赵伯送回店里后,阿翔才一脸担忧地开口,“你俩真是多管闲事,我听人说这些人这两天老来捣乱,不止是一家店这样了,被他们盯上,以后的生意恐怕不好做。”

阿翔越说越上火,指责起纪守拙来,“这小子不懂事也就算了,守拙,铺子可是东家的心血,我,邹叔,你们家都还指望着铺子生活。”

第10章

数落完纪守拙,阿翔又转过头来冲着莫愚,“你刚刚不会是想动手打人吧?你有多少家当?打伤了人你赔得起吗?到时候是不是要东家帮你收拾烂摊子?”

说到这儿,阿翔看莫愚的眼神更加埋怨,“我早说了,招你这样的来没什么好事,你跟你堂哥阿荣一个德行,一颗耗子屎。”

莫愚冷静下来后,太阳穴一跳一跳,如果不是阿翔拦着,刚刚那一瞬间,他确实是有想要动手的冲动,从内心深处涌出一股无法抑制的火气,像是受不得半点气一般,他明明不是这样的,脾气为什么会突然变得这么大?

“对……对不起……”莫愚想来也后怕,阿翔说的对,他确实不能给纪传宗添麻烦,那些人看着就不好惹,沾上了就甩不掉。

阿翔没有理会莫愚,最后略显担忧地说了一句,“以后怕是太平不了了。”

纪守拙跟莫愚对视一眼,谁都没敢再说话,老实跟在阿翔身后,一块儿朝着铺子走去。

到了店门口,看到店门紧闭,纪守拙后知后觉,今天不是放假嘛,阿翔怎么又来店里了。

“翔哥,今天不是不开工嘛……”

阿翔拿起店里的座机准备打电话,“是不开工,但是这会儿来电了,东家又去了医院复查,邹叔年纪大了,你俩又不在,进了食材得有人签收啊,所以我来了。”

两人被阿翔说得抬不起头来,只能安静地杵在一旁,等到阿翔跟送货的人通完电话,一转头,见他俩还没走。

“你们还在这儿干嘛?别碍手碍脚的了。”阿翔不耐烦地摆手,眼神一下子停在了莫愚的胳膊上,“破皮了。”

莫愚茫然地举起手,这才注意到手上的伤,他已经想不起是什么时候弄伤的,可能是刚刚肢体接触时,不小心弄到的,一点擦伤,不提还不觉得疼。

他俩没有厚着脸皮上楼,跟着阿翔一起将食材清点好,等所有的事情都做好,他们才关了铺子。

临走前,阿翔语重心长跟纪守拙道:“守拙,你爸年纪大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铺子以后得靠你,我跟邹叔也指望你吃饭呢。”

“知道了。”纪守拙抿紧了嘴唇,看着阿翔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才带着莫愚上楼。

楼道里依旧没有灯,沉重的脚步声震耳欲聋,走了几层后,纪守拙没头没脑地开口,“你别因为阿翔的话生气,他比较紧张铺子的事情,他跟邹叔一样,在这儿工作很久了,对铺子有感情的,他其实也不是在说你,他在说我……”

“我知道的。”

两人又是一段沉默,纪守拙一直低着头在上楼梯,躬着后背,看着很疲惫,莫愚几次想要伸手托着纪守拙的后背,怕他脚下一软,踩空了。

因为是在走神,纪守拙走到家门口没有拿钥匙开门的意思,还低头在继续往上走。

“拙哥。”莫愚叫住他,“到家了。”

纪守拙眼睛眨得飞快,掩饰内心的换乱,到家后,又找到药箱,给莫愚上药。

家里没有碘伏,只能用酒精消毒,莫愚胳膊上的伤口不深,酒精涂上去稍微有点刺痛,疼过一阵后,也就没什么感觉了。

“谢谢。”莫愚见纪守拙一脸恹恹的,估计是被阿翔的话刺激到了,“拙哥,翔哥的话我没有放在心上,但是你一直放在心上。”

纪守拙收拾医药箱的手一顿,脑袋耷拉着,闷声闷气道:“他说得没错,我……”

“你是担心那些人会来铺子捣乱,还是因为铺子需要人手的时候,我们不在,你自责?”

纪守拙叹了口气,怎么说呢,莫愚说得这些都不是主要原因,“我只是觉得我自己很没用。”

这种挫败感好像是纪守拙与生俱来的。

“阿翔那句‘铺子以后得靠我’,我听很多人说过,我爸说过,阿翔邹叔说过,连来买饼的街坊都说过,生来就好像被赋予了担起纪家铺子的重任,我一直也想让我爸满意,但是我好像不能为铺子做任何事,我明明都是按照我爸的意思在努力。”

纪守拙很怀疑自己的价值,又或者说,他根本没有接任铺子的能力,这铺子有他没他真的会有区别吗?

“守好铺子是我的愿望,更多的是我爸的愿望,他高兴我就高兴,铺子能好好的,我就高兴,其实我对我自己的要求也不高……”

莫愚注视着纪守拙的脸,问道:“那你呢?除了这些事情,还有别的事情让你高兴吗?”

“什么?”

“不因为东家,不因为铺子,你有你自己高兴的事情吗?”

纪守拙愣了一下,没人问过他,他自己也没有想过,他从小到大只会想怎么让他爸高兴,可他脑子笨,学什么都很慢,他爸从来没有夸过他一句,他有时候会想,要不是家里需要有人继承铺子,他爸都不会想要多他这个儿子。

他和他爸一样,一辈子都会围着这间铺子转,为它欢喜,为它愁。

“拙哥,会有的。”莫愚按住纪守拙的手,肢体触碰的瞬间,他跟纪守拙交换了体温,“铺子当然重要,你自己的感受也很重要,铺子是死的,人是活的。”

纪守拙的压抑来自于他爸,来自于铺子,他可能摆脱不了这份责任,甚至因为这份责任忽略了自己的感受。

莫愚重重地按了一下纪守拙的手背,“就算你暂时还想不到别的高兴的事情,我不是说了嘛,以后我陪着你守铺子,你肯定能比东家做得更好的。”

“真的吗?”纪守拙终于肯抬头看莫愚一眼,从没有人说过他比他爸会做得更好,连他自己都不信。

莫愚郑重其事地点头,“当然是真的,我相信你。”

看着莫愚认真的眼睛,纪守拙莫名觉得松了口气,这个世界上,竟然会有人认同他,认同他的价值,认同他的存在,他好像也不是爸爸心目中那样的一无是处。

下午,纪传宗从医院回来了,跟他一起回来的,除了女婿洪令,还有他的大女儿纪巧荷。

这么热的天,纪巧荷还身着女式西装,戴着眼镜,眉眼跟纪守拙长得很像,只是眼神里多里一丝锐利,看着像是个干练的白领。

见到莫愚时也只是点点头,对店里新来的伙计也并没有过热情,从包里拿出了纪传宗的体检报告,非常公式化地跟纪守拙传达了医生的意思。

什么指数偏高,什么指数过低,纪守拙听得云里雾里的,最后纪巧荷总结了一句,“爸的身体很差了,医生建议他多休息。”

纪传宗早就过了该退休的年纪,只不过小儿子还不能独当一面,家里还得靠着他这个老父亲。

“以后店里的事情就别让爸操心了。”纪巧荷语气冷冰冰的,像是在跟纪守拙下达命令一般。

没等纪守拙说话,他爸先摇头反对,老爷子一辈子当家做主惯了,就算是身体再怎么不好,语气还是不容旁人质疑的。

“你弟弟他怎么行,他都还是个小孩。”

“爸,您现在应该关心一下您自己的身体,医生建议您住院,守拙都已经二十几岁了,你还把他当小孩,你要不在了,他还能当一辈子小孩?”

这话说得诛心,连纪传宗都沉默了,纪巧荷又道:“家里的事情我做不了主,我只是建议,您应该放手让他试试。”

纪巧荷觉得闷,解开西装外套后,连通公文包一块儿递给了洪令。

洪令下意识看向了莫愚,见莫愚并没有看他,才默不作声地接过东西,两人一前一后地回到了隔壁。

等姐姐和姐夫离开后,纪传宗站到他爸旁边,“爸,您按照医生的意思住院吧,铺子里的事情有我呢,还有翔哥跟邹叔、阿愚帮我,实在是拿不准的事情,我还能问您,我肯定不会砸了我们纪家招牌的。”

纪传宗看了纪守拙一阵,耳边又回荡起巧荷的话,铺子总要交到守拙手上,自己现在还在,还能提点提点他,真要有一天突然撒手人寰,那个时候才是真没有人能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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