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金杯 第4章

“他是谁?”男人临走又是一愣,摸不着身侧这中原人古怪的言语。他看见对方淡然瞧过来的目光,骤然反应过来,随即冷笑:“你是奴隶,怎能直呼其人€€€€你要叫他殿下。”

阿隼的目光沉得更甚,他抿抿唇瓣,偏头磕磕巴巴地再次问出来,似是有些不适应这个称呼。

“殿、殿下……在哪?”

见面前这中原人忍声吞气地模样,符€€顿然觉得一阵玩味:“你一个中原奴隶,何来的权利问殿下的行踪?可笑至极。”

阿隼眯起眸子瞪向他,静静听了这男人笑了几声后,忽然脱口出来一句符€€听不懂的话。

草原男人一愣:“你说什么?”

阿隼拿着一双藏着嘲讽的眸子瞧他一眼,呵一声后什么也没说,卷起裤腿就要往狼圈里迈。

符€€见他那副有勇的架势,眼角一抽,忍不住扯住阿隼的衣摆:“你着什么急?急着进去喂狼吗?”

阿隼往前一迈没迈动,转身盯着衣角上那只手掌,随后目光移到符€€的面上。他沉着面孔反问:“既然是殿下的命令,你此刻又为何拦着不让我进去?”

符€€瞧着阿隼凛然的模样突然慌了,他僵硬地扯动嘴角,蓦然收了手朝他飞快地挥了挥:“进去进去,赶紧进去,照顾不周唯你是问。”他心虚地搓搓鼻尖,临走时还一步三回头地往后瞧着阿隼,生怕这中原人被狼活吞了。

阿隼弯腰迈入狼圈,只觉得有道光在自己身上不断徘徊。蓦地抬了头,发现符€€那双眸子走远了还朝着自己望来。直至盯了那道身影没入远处的一堆草垛后面,他才立起身,偏回了头。

这一回头好巧不巧,阿隼那双终年隐着神色波澜不惊的眸子撞上了脚边正趴着盯他的狼王身上。瓦纳扬着犀利的眸子懒洋洋地从草地上站起来,呲出牙警惕地盯着这个外来人。

阿隼见状一默,眼睛朝四周一转,毅然往前迈了一步。

第九章

晌午,勃律从外面回来,掀开帷帐踏进去,没看见原本躺在毯子上那人的身影。他思索着拍拍手上的雪茬子,转身又掀开布帘走出去,找了两圈找到了在清点粮食的阿木尔。

他上前拍了拍男人的肩膀,阿木尔扭头见是小王子,笑着问了声好。

“他人呢?”勃律问。

“谁?”阿木尔一愣,目光移到不远处勃律的帷帐上,瞬间明白了:“你说阿隼?阿隼被符€€叫去照顾瓦纳了。”

勃律一听,顿时暗骂了一句:“那个兔崽子€€€€符€€呢?”

“他去特勤那里拿马酒了。”

勃律气的咧起嘴角,“他倒是跑的勤,还不忘惦记着酒喝€€€€我问你,谁让他叫阿隼去照顾瓦纳的?”瓦纳警惕心较高,那个中原人若是贸然上手,下一刻不是断胳膊就是断脖颈,怕是现在就要交代在草原上。

阿木尔听后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不是殿下你让阿隼去的吗?”

我?勃律眉头一皱,瞬间明白了。符€€向来看不上中原人,指不定是打着他的名号震慑一二。

他嘴上接二连三骂着,二话不说转身飞快朝着瓦纳的狼圈而去。本以为能见到瓦纳叼着阿隼鲜血淋淋的场景,待他脚跟落了地,才发现眼前的景象大相径庭。

狼圈是个危险的地方,平日里除却贴身跟在勃律身边的符€€没人敢来这里,就连阿木尔也喂不熟瓦纳它们。草原的狼只认一个王,而王却只认一个主人。

可眼前这人,却大大颠覆了勃律的认知。

狼圈的柱子有半人高,上面批了草席子用来遮风挡雨,下面则铺着干裂的杂草,地下还深燃了块灼热的煤块。阿隼正毫发无损地站在狼圈中央,弯腰去€€地底下那块将要燃尽的煤,拿到了,就转身从身侧换了块新的添进去。

能贴身逼近狼圈的生人这还是第一个。

狼圈里的瓦纳听见外头有靠近的脚步声,敏锐的竖起耳朵。这道声音的轻重它似乎异常熟悉,所以只是懒懒散散地抬起眼皮向上望了一眼,瞧清了来人后,继而继续竖直狼耳趴在那里假寐。

勃律见男人丝毫未察觉他的到来,脚下的步子松懈了几分,将胳膊架在小桩木上,支着身子突然百无聊赖地笑道:“想不到,你倒是和它们相处甚欢。”

冷不丁听到声响,阿隼顿住手里换燃煤的动作,偏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寻过去。迎着雪光,他眯起眼细细瞧见了一个拄在柱子上的人影,待看清了,他才蓦地立起身子。

勃律扬扬眉,笑着将视线移到他脚边的煤洞上,示意他继续。

阿隼侧了侧头,不知想了些什么,随后蹲下去腰接着手上的动作。

这次他倒是将煤块完好的搁置了进去。

直起腰板,阿隼再次望向圈外的勃律。他斟酌了一下,开口问:“殿下怎么来了?”

殿下?这称谓从他口中说出来,带着一股子中原显贵之气,倒是莫名的悦耳。勃律好笑的将两臂往胸前一环,嘴里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眼,右手食指一击一击的敲在左臂的铁环上,忽而笑地更开了。

他反问回去:“是谁让你这般唤我的?”

阿隼闻言却沉了眸,不作声。

€€€€敢情不是他要求自己这般唤他的?

男人顿时气着了,埋着头冷哼一声:“你怎得不直接去问你身边那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家伙?”

这话胆大的让勃律一怔,半天没意识过来,等想明白了,阿隼已经重新铺好草席子站了起来。

勃律哈哈大笑:“你是在说符€€?”他啧啧两声,“你明知道符€€是在谎你,为何还乖乖进来?”

“这儿清净。”阿隼拍拍身上沾上的草枝子。

勃律突然噤了声,眼睛滴溜溜的在他和瓦纳之间来回转。突然,一声哨响让阿隼的动作滞了一滞,还没反应过来,背后猛然扑上来一个黑影,重重地抓在了他的肩膀上,欲带着他摇摇欲坠地跌倒在草地上。

狼的热息瞬间扑哧在耳畔,叫阿隼下意识地反手想要刺入什么东西,可奈何手上空空如也,几根杂草根本不足以致命。

好在那双热乎的狼爪子只是搭在他肩上没有下一步动作,这才让阿隼稍稍卸下一点警惕。

但如此大的庞然大物压在身上难免窒息,男人僵直地趴在原地不敢动,背上沉重的呼吸翻滚在耳畔,灼的他莫名心慌。

“你叫你的狼干什么?”

“我的狼在你身边怎会这么乖巧?我得看看它还识不识得我这个主人。”

“失心疯。”阿隼气急败坏地甩着臂膀,“你快叫它起开!”

见他似乎真急眼了,勃律赶紧两手一招不在逗他,而后瓦纳便乖乖地从阿隼的背上下来。然而男子爬起来后,招呼都不打一声,甩了脸色跨出狼圈,越过勃律径直走了。

第十章

前脚刚踏进帷帐,后脚勃律就跟了进来。

“开个玩笑罢了,你说你们中原人,气度怎得这么小?有我在,瓦纳又不会吃了你,你气什么?”勃律见阿隼来去自由,进了帐娴熟的给他自己倒了碗水,那模样没有半分的身为奴隶的自觉。

三个呼吸后,阿隼发觉身侧静得出奇。他侧眸瞧过去,只见勃律已然收了笑意,正慵懒的站在一旁盯着他。

浑身失了笑的小殿下有点骇人。阿隼抿了抿唇,思考了一瞬,重新倒了一碗水直直递了过去。

勃律没接,眼眸向他手中一扫:“你胆子未免太大了些……怎么,才过了一晚,今日就不为困于穆格勒部恼恨了?不是活得相当好?怎还记着尊着我?”

“你就不怕……我一气之下把你杀了?”

阿隼向前端着碗的胳膊稳稳当当的横在半空,始终没有落下。他抿抿唇,肯定地否认:“你现在不会杀我。”

“哦?为何?”勃律换了个姿势,将头歪枕在帷帐的木柱上。

阿隼的目光从他犀利的眼神下闪了闪,躲到了一旁:“你既然救了我,定是想从我身上捞些什么€€€€是关于中原的情报,还是我能为你所用,是也不是?”

勃律听后惊讶的挑起眉毛。

说到底,身在草原的勃律,当真不是什么善人。他救阿隼无非有两点,一点是对他起了一时的兴趣,毕竟眼前这个中原人身上一股子不屈的毅劲儿,反倒眼中却是弥漫着对这世间的淡薄和无望,是他这些年从未见到的。而另一方面,他直觉所言这人与所抓获的其他普遍平民百姓大不相同,多半是达官贵族家跑出来的小崽子,所以他确实想从这人身上捞到一点关于中原的情报,这才好生养在身边。

不过眼前这个中原人破有能耐,一晚就摸透了他的心思。如此看来,此人放在中原,定不是什么平凡人家,保不准就是捞到了一个和中原朝廷有关的羊羔。

少年良久没个回话,阿隼当他心虚,于是便步步紧逼:“我在问你€€€€是也不是?”

“是,也不是。”勃律接过阿隼手上的碗,扬头将里面的水灌得一干二净:“阿隼,你要知道,我是个惜才的主,可我脾气不是一直都这么好的。我允你留在我主帐,可不是让你恃宠而骄来质问我的。”

“我部如今正是志气大涨之时,寒冷的冬日都未阻挠我们与乌兰巴尔部战况的胜果,我又何必从一个奴隶口中去打探中原的情报由此以击中原?”

少年将碗塞回阿隼的手中,蹭过他的肩膀直径走到榻上仰面躺下。他双臂交叉枕于头后,对阿隼毫无防备的露出脖颈,闭上眼睛。

他继而懒惰道:“我部从未怕过中原。你现在身在我部,出去不是被延枭宰了,就是在雪夜中冻死。何不老老实实待在这仔细思考一下如何在半夜将我击杀?这样你或许能多一点逃离这里的机会。”

话落,帐内一片寂静。除却两道交杂的呼吸声,再没有多余的声响。

阿隼站在原地,盯着榻上那道身影足足半炷香的时间。他听到气息逐渐转而悠长,才轻轻搁下手中的水碗。

阿隼沉下目光,想到了什么,骤然抬脚朝勃律的方向走去。五步后,他定在了少年安然的身形旁,离勃律仅有一臂之遥。

此刻,他若是将一柄锋利的匕首亦或是一根尖锐的利器刺入少年的心脏,必死无疑。帷帐四周又没有其他人,跟在勃律身边的那些人此时都不在这里。以他的身手,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就能从这里逃走。

逃出去之后呢?

他并不知道其余那些被勃律救回来的人被关在哪里,所以他救不走他们。

那他一个人逃出去要做些什么呢?再一次在茫茫又硕大的草原上漫无目的地前行,随时警惕穆格勒的追杀?还是返回中原,继续替原本的主子做明知丧尽天良的事儿?

阿隼越来越僵硬的身体猛然间绷直,下一瞬骤然松了下来,就好似泄了气一样。

自从他从安逸之地逃出来,就没有再逃回去的打算€€€€至少这辈子没有。

他就这样一直死气沉沉地站在勃律的身边,双眸中掩在深处的情绪不断翻滚,一层层晦暗。这时候的他,就好像溺水的孤鹰,在死寂和昏沉中反复挣扎,又反复颠荡。

第十一章

宝娜掀开帐帘踏进来时,一眼就瞅到了笔直地站在勃律榻前的阿隼。男人高挺的背脊挡住了日光,暗沉的阴影将暖榻笼罩的严严实实。目光再一转,只见陪伴了十几年的少年正安静的躺在毛毯上,仿佛失了生气。

她顿住身形,瞳孔骤然放大,一颗心“咚咚咚”地猛烈敲了起来,直立的男子的背影在她眼中刹然间成了一把害人的刀刃。

“你在干什么!?”

这道声音夹杂着惊恐和强忍的镇定传进耳中,让阿隼不由一愣。还没来得及回头,身后便紧接着传来一道急促的脚步声。

“我问你在干什么!”宝娜飞快上前推开阿隼的身子,焦急的去看仰面在榻上的少年。

随着莫大的动静,勃律只是难掩地蹙了蹙眉。英气迸发的面容渐渐搅在一起,仿佛是被梦魇住了,迟迟不见转醒。

见小殿下安然无恙,只是熟睡在毯上,宝娜心中这才宛如巨石落地,沉了一口气。她乜斜着阿隼良久,敌意颇深。最后,还是轻声开了口:“殿下昨夜一夜未眠,你别在这扰他。跟我出来,符€€交代你有事要做。”

离开前,宝娜替勃律点上了一株安神草,这才放心的离开帷帐。阿隼犹豫了一下,又不自禁瞟了眼帐内的人影,一息后,他才转身顺从地跟在宝娜后面,掀开布帘走了出去。

外面的风雪已经停了,朦胧的日光穿过远处高耸的山脉,最后落进穆格勒的土地上,将地上的雪粒照亮,泛起点点晶光,耀眼极了。

这是在中原看不到的景象。

主帐外不远处停驻着一辆装满木炭的推车。宝娜领着身后的男人踏步过去,随手将车上遮盖的帘布掀开示意让阿隼瞧一眼,之后道:“这些是要分到各个帐内的炭火。符€€说了,若你从狼圈回来便将这车挨帐发下去,每帐只发三枚,万不可多发或少发。”

阿隼抬头向四周晃了一圈:“我知道了,从哪开始?”

“塔娜姑姑的孩子最近染了风寒,新发的炭火需要及时送过去,就从那里开始吧。”宝娜指向百步开外的一间小帐。

阿隼一顿,扭头顺着方向看了一眼,想了想还是问道:“为何不先从殿下帐内分起?”

“殿下这里以女人和孩子为重,这是殿下亲下的命令。”女子收了手后,死死盯住身侧的男人,咬牙警告他:“你千万不要动什么歪心思€€€€你的命是殿下救回来的,我认为你应该好好报答他。”

尽管日光不那么艳足,但光亮耀在白皑上还是灼疼了阿隼的眼睛。他望着宝娜折身返回勃律帐内的身影,张了张嘴,始终没吐出来一句话。

待金乌落进穆勒河底的傍晚,阿隼才勉强分发完车内的炭火。剩下的几枚是主帐和议事帐的。他拍了拍双手沾上的炭灰,寻思了片刻,还是将车先驻在了主帐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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