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金杯 第5章

帐内的炭火早就熄灭殆尽,阿隼进来将手上的几块添置进去重新点燃,不久周身便再次暖和了起来。

帐内早已没了勃律的踪影,榻垫冰凉一片,看来人已经离开半响了。

于是他转身出去,打算将剩下的朝议事帐送去。推车吱吱呀呀的碾压在雪地上,留下了一道深印子,和他的脚步相互交叠,一路从主帐蜿蜒而来。

还没离近,阿隼发现议事帐亮着灯火,十分通明,里面还有两道身影反复交叠。待再近一些,便能听到一些里面的声响。

一道声音他不认识,另一道却已然熟悉。

€€€€是勃律。

虽然听不清楚双方都讲了些什么,但隐约着了点语调,似乎是在讨论一件重要的事情,以致帐内气氛极其严肃。

阿隼开始犹豫,他站在帐外,不知道此刻自己应不应该进去。若是里面当真在商讨要事,依照如今的局面来看,十有八九是和中原有关。他毕竟是个中原人,对家国相关的情报消息是刻在骨子里的敏感,所以此刻他对里面的对话十分好奇。

是在说大庆,还是在说东越?要打仗了吗?怎么打?和谁打?……

男子瞥眼光秃秃的帐外,连个通传的人都没有,瞬间头疼起来€€€€他不是个偷窥情报的小人……再者,说到底他从中原逃到这里逃了这么久,对背叛自己的皇帝早已心灰意冷,如今探听到再多的消息又与他何关?

难道他是能救了大庆满国百姓?还是能让大庆皇帝迷途知返?

他怕是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回到大庆,怕是这辈子都不可能再重新拎起兵刃为国杀敌。

他被信任了半生、忠诚了半生的帝王遗弃,如今只不过是个弃子,是个能够威胁到他位的“死”人罢了。

阿隼死死捂住面孔,抄起身侧推车的把手,想要离开。谁知,帐内的人似是察觉到了外面有人,又似是透过帷帐看到了外面晃动的人影,总之一道声音叫住了阿隼的身形。

“谁在外面?进来!”

这道声音沉稳坚定,这不是勃律的声音。

阿隼垂下手臂,仅仅默了一瞬,便任命地搬起车上最后的木炭,掀开帷帐踏了进去。

帐内有两人,除却勃律,还有一个高大的男子。他面容较肃,手上握着把宝刀,此刻正立在桌边,与少年一道望来审视的视线。

“是你?”勃律却蓦地笑起来。目光在阿隼手中的木炭上打探了一会儿:“来送炭火?”他双手撑在桌面上,朝帐内角落的燎炉扬扬下巴:“喏,在那儿呢。”

阿隼也不回话,默不作声地颠了颠手上的几块木炭,正要朝勃律所指的方向走去,可刚抬起脚,他的视线就不由自主的被桌面上的东西吸住了。

于是霎那间,他整个人宛若定在了原地一般,动弹不得。

他自然知道那是什么,他曾经用指肚摩挲了不下千遍,再清楚不过。

阿隼就那样直勾勾、毫无遮掩的瞪着桌面上的那张牛皮纸,那里绘制了中原与草原的疆土,上面用朱砂点缀的路线死死卡在大庆疆土的四周,将其遏制在穆格勒的笔锋下。

鲜红的朱砂色彩让他仿佛已经看见了草原万千猛士与大庆骑兵交锋的景象。陡然间,双目前一片狼烟四起,残垣断壁,枯黄的麦草沾上的灼热血液正不断浇灌着边疆的荒芜。或许千年万年后,那里会成为茫茫一片、茂盛的草坡。

勃律察觉到异常,撇头望向他,顺着那道犀利的视线落回手下这张看似平平无奇的地图上。

他忽然恍然,失笑起来:“怎么?想从我们手里救下大庆?”

跟前,海日古猛然抬起面颊,那双饱受鲜血灌涌的眸子毫不留情地撞进阿隼的双眸中。只一刻,他便大骇€€€€这男子的眼中,有着不输于他的兵戈血色。

而那男子,在听闻勃律的质问后,却淡漠地落下眼帘,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就好似他失了希望,也失了光亮。

他喃喃:“大庆气数已尽,早已救不回来了……”

第十二章

勃律静静睨着他没有出声。眼前这个男人身上防固的那股毅气突然间消然殆尽,就好似本一只困于笼中不断挣脱的雄鹰,现在却吹灭了斗志,万念俱灰,欲要在此消亡。

少年眯起双眼,右手食指蜷起在坚硬的桌面上悠悠敲了三响。这三响声音不大,也不清脆,倒是将勃律犹豫的内心抓的牢牢的。

他还在思索要不要开口,身后的特勤反倒抢了先,骤然打破帐内一时的寂静。

“勃律,这就是你帐中的那个中原人?”海日古紧拧着眉,死死将阿隼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就差没盯出窟窿来。他侧首又将目光落回桌面那张平铺开的地图上,心中忽然觉得不应该让这个男人看到这份埋着诸多信息的牛皮卷,于是还没等勃律回答,便兀自将其卷了起来。

勃律不动声色地瞧眼海日古的动作,直起腰的同时撑在平整木面上的双手也收了回来。他又笑了起来:“是啊,我从延枭嘴边救回来的。”

他一偏头,冲阿隼道:“你还打算在议事帐留多久,还不赶紧将自己的事儿干完?”

阿隼闻言吞了声,听话地为帐内换好炭火,随后独自一人沉默地离开了逐渐闷热的帷帐。

在听到外面推车吱呀吱呀慢慢走远的声音,海日古猛然扯过勃律闲散的身子,拿一双拧巴在一起的眉毛压着沉音道:“勃律,符€€说得对,你当真不应该留下他!”

“他看起来根本就不像中原的平民!那双眼睛,还有那双手……你应该能看得出来,定是常年拎过兵刃上过战场的崽子!”

“我听闻中原固定征兵,说不准只是个小兵伢子呢。”勃律并不在意,“我虽然只与中原东越的人在战场上交过手,但他怎么也不像东越那几个不中用的将领的模样。”

“若是大庆故意为之呢?故意将他仍在草原,打探情报,好筹划打的我们措手不及?”

勃律垂下眼帘,收起了扬起的嘴角。他瞥眼阿隼消失的帷帐布帘方向:“大庆并不了解我们内部,他们又怎会知道我们不会杀了这些中原人?又怎会知道一定是我勃律救了他们?”

“看他那样子,估摸着是自己跑到草原的。你觉得既然是大庆都不在乎的人,能有多位高权重?”

海日古碰了灰,吃吃开口:“就,就算如此……勃律,该防还是得防,他毕竟是中原人。以后议事帐还是别让他靠近了。”

勃律略一思忖,颔首答应了下来。

这时,阿木尔掀帐踏进来,喊道:“殿下,特勤,可汗在大帐设了胜仗的宴席,那边已经不止催你们一遍了,叫你们速去……”他表情略微纠结,“还听闻……可汗好像心情不好。”

勃律看了海日古一眼,啧啧着:“定是延枭那个没脑子的又在父汗耳边扇风,他也就这点手段了。”

外头不知不觉又飘起了雪花。阿隼回到主帐后抖去衣衫上的细雪,眼见着它们飘飘悠悠地融入温热的地面,没有留下一点水渍的痕迹。

他情不禁望眼勃律的软榻,忆起方才少年欲言又止的表情。他猛然握紧拳头,又蓦地松开。

那个草原人收起来的牛皮纸上画着的是穆格勒与大庆攻打反击的地理位置和防御位置。尽管现在他能保证大庆不会侵犯草原,但迟早有一天这张地图能派上用处。他刚刚虽然只看了一眼,却已经将图纸记了个大概€€€€

这场战争若是打起来,依照大庆目前溃散的情况和穆格勒的战略与战力来看,大庆必败。

阿隼蓦然狠狠咬住下齿。如今的大庆是什么情况,他再清楚不过。当今陛下晚年昏庸,不断追求长生不老的秘药,一时挥霍国库,压榨百姓……听闻草原与东越有仙草仙药,便不顾一切发动战争,殃及边疆。

若只有一位这样的皇帝,那大庆自然有人不堪负重,亦有人会推翻朝政,拥立合适的新皇上位。可他这十几年唯独想不到,老皇帝早已沉迷长生许久不问朝事,架空皇权的正是那位与他青梅竹马的太子殿下。

他竟不知,这位儿时同伴拥有着深渊一般的权势欲望。太子殿下想手握辽阔的疆土和登顶的皇座,于是借他父皇的手伸向更为遥远的地界。这位尊贵的男人确实拥有善战的头脑,却缺乏了治国的理念。

所以他才说€€€€大庆,真的救不回来了。

当下他掩藏身份暂时栖息在草原,可今晚这遭似乎暴露了他,勃律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不知是否开始有了猜忌。

阿隼开始坐立不安,僵直的立在帐中央,双眸牢牢盯住布帘的动静。一刻过去了,五刻过去了……乃至一个时辰后,他都没有在帐口处瞧见少年那道时常闲暇的身影。

正当他边揪眉心底边悬浮时,帐外蓦然出了响声,瞬间拉回了他的思绪。

第十三章

挡风雪的厚重垂帘外簌簌响动,不稍两个呼吸,便见外头的人掀开帘帐欲要踏进来。

率先撞入阿隼眼眸的是一袭彩色的裙衫,紧接着是宝娜那面冻的通红的双颊,和耳畔随身摆动的洁白珍珠垂坠。

女子闪身进来的一刹那看见了正端立在帐中央的高大男人。她吓了一跳,又很快镇定下来,嗔怪道:“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阿隼一愣,侧头瞧了瞧她身后,没有看见另外的身影。

宝娜径直将挂在墙上的裘帽和勃律的佩刀摘下来,似乎是也没指望阿隼能回答她,于是便自顾自的要再次离开帷帐。

阿隼犹豫之下还是开了口,小心地叫住这位胡人女子。他问:“你这是做什么?殿下何时回来?”

宝娜听闻诧异的回身看了他一眼:“你寻问殿下作甚?”

阿隼被回问的一噎,默默封了嘴不吭声了。

女子见他这般模样心中愈发起疑,她收回已经掀开一隙帘帐的手,目光在帐中飞快地扫视了一圈后,紧紧落在方几上的一壶水上。她快速走过去,掀开壶盖凑近嗅了两下,并没有发觉任何异样。

她身子一顿,狐疑地重新看向身后的那个男人。

阿隼并不傻,宝娜的这番动作让他很快意识到了缘由,不禁大怒,蹙起眉头喝道:“你在怀疑我等着勃律回来下毒?”

“中原与草原势不两立!而你是中原人,殿下是我们穆格勒部的天狼!你如今在这里,已经威胁到了殿下的性命!”宝娜攥紧手中拿着的物什,在阿隼冷然的目光中竟看到了自己的怯意。但也只一瞬,她并没有怕,而是仍绷直她的背脊,愤恨地瞪了回去。

阿隼瞧见她眼中的仇恨,心中一惊,将自身周遭的气息收敛了几分。

“你很恨我?为何?我并没有做伤害勃律的事情。”

“现在没有,并不代表以后就没有……你们中原人都不是什么好人!奸诈无比!”宝娜没有看到阿隼古怪的表情,她咬牙切齿地跑出主帐,还没在风雪中前行几步,就莽撞地一头扎进了阿木尔的怀中。

阿木尔露出惊讶的神情。他稳稳扶住女子瘦弱的肩膀,先是朝主帐方向望了一眼,而后问她:“怎么跑这么急,发生了什么?”

宝娜收紧怀中小殿下的裘帽和佩剑:“阿木尔,你一定要看紧那个中原人!”

阿隼?阿木尔一愣:“他又怎么了?”

“我已经不止一次看到他对殿下的异常了……等殿下回来你快劝劝他吧,杀了也好放了也好,总归万不能留在身边!”宝娜看起来快哭了,漂亮的瞳孔映在黑夜的火光中,跳跃着担忧和后怕:“你别忘了,殿下曾经就是栽在了中原人手里!无论如何我都不允许再发生那种事情!”

阿木尔边听边沉思,等女子焦急的声音落下,他垂帘瞥眼对方怀中的物什,赶紧道:“你放心宝娜,我会的€€€€你快点将东西给勃律送去,他被可汗急召走的匆忙,什么都没带。”

宝娜点点头,临走时又不放心的看了眼主帐,才策马离开。

勃律到大帐的时候,众人正在帐内把酒言欢,笑地好不快哉。穆格勒的舒利可汗正位于上座,在勃律踏进来的一霎那,他的目光就牢牢锁在了这个小儿子的身上。

海日古在勃律身边皱了下眉,小说问:“可汗怎么回事?你做了什么事?”

勃律沉下目光,淡淡开口:“什么也没做€€€€倒是延枭做了什么我就说不准了。”他将余光扫到上座左下那侧,一眼就瞥见了延枭那张得意的嘴脸。

然而下一瞬,勃律看见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此人正经危坐地坐在方几后面,一双平静到仿佛下一刻就会掀起惊涛骇浪的眸子直直望向前方。他披着微卷的散发,偶尔垂首端杯时,长长的发丝垂落挡住帐内明亮的火光,让他整张面孔沉入阴影中。

此人叫必勒格,是舒利可汗还在继承位时与从属穆格勒部的乌利瀚王的大女儿诞下的孩子。母亲在诞下他后就去世了,如今可汗身旁相伴的人是延枭与大殿下的生母图雅,也是如今穆格勒的可敦。

必勒格这人性子阴沉,手法更是刁钻,既不像母亲也不像父亲,更是与勃律和延枭大相径庭。或许唯一让人赞赏及后怕的,就是这个人的脑子过于聪俐,所思所想又全然不表现在面上,着实捉摸不透。

他本应作为穆格勒的大王子栖身在这里,但生母去世后图雅可敦很快为舒利可汗诞下当今的大王子,于是从此便成了穆格勒最尊贵的女人。

必勒格若身在中原,那就是被皇帝抛弃的、最不受宠也最没继承权的儿子。

他三年前惹舒利可汗震怒,被送回乌利瀚部,具体因为什么缘由勃律并不清楚,那时候他正负伤卧床,醒来后就听说这位大王子被送走了。

还听说舒利可汗下令让他这辈子都不能回来。

€€€€可为何现在又好端端的坐在了那里?

“必勒格怎么回来了?”身侧,海日古同样瞪着前方那道身影,替勃律道出了疑问。

勃律张了张口,还没回答,一道浑厚的嗓音戛然断了他即将吐出来的话音€€€€

“勃律,你已经来迟了,怎还不落座?”

少年闻音抬头,毫不避易的望进父汗那双漆黑的瞳孔内。

勃律抿起唇,恭恭敬敬地与海日古朝上行了大礼,而后他不动声色的避开特勤的身子,迎着上座舒利可汗的目光,率先朝自个儿的位子走去。待这二人都落座后,帐内闹嚣的气氛渐渐冷淡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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