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他单独住?”男人惊愕。
“怎么?还打算继续让他待在我的主帐里?你们不再怕哪天夜半三更我就没命了吗?”勃律开玩笑,可不知为何,那双眸子里笑意未达眼底,叫阿木尔瞧着心里凉飕飕的。
“符€€那儿倒是还有一个榻,不妨……”
“再给他腾出来一座吧€€€€我看这小子警惕心强的很,符€€又沉不住气,他俩待在一起迟早有一天得把对方杀了。”
“一看就不是个善茬。”阿木尔听后头疼的很。然而他侧头,瞅着勃律平静到毫无波澜的神情,突然低声开口担忧起来:“勃律,你有点不对劲,是不是大帐那边发生了什么事?还是大可汗与你说了什么?”
此刻的勃律沉默的坐在草垛上,头仰天已经盯了很久了。这样的小殿下对阿木尔来说十分反常。
平日里勃律傲气到让他们坦然觉得理所应当,但此刻却若有所思的枕在草垛上,好像想透过黑夜瞧见什么一样。他的情绪平静的出奇,不禁让阿木尔怀疑就算现在往里面投入一块环臂大小的石头也掀不起什么惊涛骇浪。
勃律听到他的话,先是沉默了一阵,继而眯起眼,抿起了唇。
€€€€他在思考如何对阿木尔开口。
“今日在大帐,父汗说……”勃律张着口,到这里顿住了。他忽然不确定接下来将要说出来的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少年啧了口气,扬手狠狠朝喉嗓中灌入马酒,大口大口咽下去。饮了畅快,他拿手背随意抹去嘴角的水渍,斟酌了片刻,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父汗说,我永远是他的儿子。”
阿木尔被他这句话搅得莫名其妙。他换个姿势盘腿坐在勃律身边:“自然。你是穆格勒部的小殿下,自然是大可汗的儿子。”
勃律却弱弱摇了摇头:“你们从来都不了解穆格勒的大可汗,我也一直看不懂父汗,儿时看不懂,如今还看不懂。”
“我不知道他对阿娜到底秉着什么情感,我也不知道他对我到底秉着什么情感。我今日看见必勒格的时候在想,我的阿娜既不是草原人,更不是哪个部族的权势女子,她不像必勒格和延枭的阿娜一样能给穆格勒带来任何利益,那么父汗为何从小偏爱我?会不会有朝一日必勒格的现状就会映照到我的身上。”
阿木尔对勃律这番话大惊失色。他惊恐的盯着眼前这个少年,赶忙压低了嗓音:“勃律,你在说些什么!你是我们穆格勒部最勇猛的战士,是带给我们希望的人。你是我们的骄傲,更是大可汗的骄傲。”
勃律静静看着身旁急得满头大汗的男子,蓦地笑出声。阿木尔见他笑了出来刹然闭上嘴,他盯着枕在草垛上重新放松下来的少年,暗地里喘出一口重气。
第十九章
清晨,阿隼正立在主帐中央垂首系着腰间的绳带。还没待他穿戴好衣衫,外面有一人招呼都不打一声,就风风火火地径直闯了进来。
来人张口操着陌生的语言,嚷嚷着不知在找些什么,让男子吓了一跳。迎着照射进来的日光,他眯起双眸瞪向定在门口的那道身影。
草原男人撞进这道犀利的眼神,急忙刹住脚步,下半句竟是硬生生卡在喉嗓里。他将里面这个人从头到脚扫了一遍,盯着那扇还未来得及套进袖中的臂膀,神情变得有些不可置信。
两个人你瞪着我我盯着你,谁都没让步。
四周静了两瞬,符€€尴尬地摸摸鼻子,清了清嗓子率先开口打破这股僵硬的气氛。他环顾了一圈,问:“勃律呢?”
阿隼收回视线,生硬回道:“我不知道。”
符€€一脸的不相信:“他到底去哪了?”
“你们都不知道他去哪,我又怎会知道?”
符€€想了想,觉得甚有道理。刚要转身离开,目光再次瞥到阿隼的身上,这次却是“嘿”出声,语气里似乎颇为感兴趣:“想不到你瞧上去白白净净的,倒是挺有架势。会耍刀吗?”
阿隼没吭声,但眸子却眯得更细了些。
“啧,问你话呢。”符€€没等到回答,开始不耐烦。
“不会。”阿隼垂下眸子,淡淡吐出两个字眼,手上的动作继续忙碌着。他将衣衫从腰际扯到肩膀头穿好,也顺势挡住了符€€那道赤裸裸瞧他的目光。
符€€的眼神就好似在打量某种猎物般,灼着他整个人浑身不自在。最后实在受不住了,男人蹙眉一言难尽地重新望向符€€,咬住后牙槽压住胸腔的怒意:“你一直盯着我作甚?”
男人一愣,瞬间明白了这话后的意思。他气急败坏地甩下帷帐的布帘子,骂道:“你有什么可看的?连刀都不会耍,中原人果然都是废物。”
阿隼瞟着那人跳脚离开的身影,冷哼一嗓,颇为嘲讽。他附身要从一旁的木几上拿过发绳,由于耳力超群,弯腰的功夫他听到外头传来符€€和阿木尔的交谈声。
€€€€似乎很焦急。
而帐外碰头的二人也确实如阿隼所想,此刻正急得束手无措。
符€€满肚子怨气:“我这边看了,勃律没在主帐。”
“奇了怪了,那他去哪了?”
“这种事儿你问我?”男人惊吼,瞪圆了一双充斥着不可思议的眼睛埋怨着另一个男人:“你昨晚不是和他在一起吗?你为什么不看着他!”
阿木尔气的咬牙切齿:“你发什么疯乱咬什么人?他那种人是我能看的住的吗!我寻思喝醉了就会回来,谁知这下可好,直接跑没影了。”
两人的语气越来越恶劣,直到最后都没了音。阿隼竖起耳朵,在最后听到了一串四散且杂乱的脚步声。
外面又归于寂静。
他手下动作渐缓,心底摸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让他们这般急躁。
他偏头望向帐口的方向,直起腰后利索的绑好披散的头发。男人掀开布帘大步走出帷帐,左右环顾了一圈,已然不见方才两个在外头说话的身影。
外头大亮,许多人已经在帐外开始一天的活计,在明光下逐渐充斥着日复一日的喧嚣。阿隼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他转脚朝狼圈走去,决定将晌午分配在狼群身上。
狼圈距主帐较远,绕过两三座帷帐,再越过马厩,挨着木柴杂草不远处的篱桩就是狼圈。
平日里他还没走到马厩就能听见圈里狼群的声响,但今日越往那方走,阿隼却觉得越不对劲。
€€€€太安静了,安静到阿隼一度以为群狼们已经不住在这里了。往常这个时候,狼匹早已高扬着脖子在圈中上蹿下跳。
耳旁褪去远处的嚣闹,剩下的只有马厩里马匹的喷声……还夹杂着一道微弱的呼吸。
这时,阿隼猛然一愣,停驻下脚步。
不知为何,这几日他总能在狼圈里寻找到一刻的安宁。或许是这里鲜少有人,也或许是狼群并不像人一样能一眼看穿他的情绪。他在这里能松开紧绷的心弦,也能让他抛去前几月的提心吊胆。
有时候他在想€€€€或许留在草原一辈子照顾狼群也未尝不可。
然而此刻,他却失了那股子油然而生的安稳,就好像是有人闯入了他的思想,看穿了他的内心。
他看见狼圈里的草堆上若隐若现躺着一个人影,正一动不动的被狼匹围在中间。暴露在冷气下的身形有规律的上下微弱浮动,似乎正在酣睡。
这少年阖眸摊在枯草堆上,身侧枕了一匹模样舒适的巨狼,定睛一瞧才发现这狼的皮毛颜色较为浅淡,耳朵有着指甲大小的裂口,额间也露出近几日阿隼才发现的一撮明显的白色毛发。
这副祥和的景象不禁让人叹然,原来这匹同样感到舒心的狼是瓦纳。而其余的狼匹蜷着身子缩在少年四周,用厚实的皮毛严严实实挡住了冬日的寒风和冷流。
阿隼没有感觉到周身腾升的热意,地底的炭火怕是早已燃烧殆尽。
忽然,阿隼明白了符€€方才慌张跑进帷帐的缘由。他想,符€€和阿木尔之所以这般着急,想必是在到处找眼前这位“失踪”的小殿下。
但他又蓦地皱眉,略微不自然的神情浮上面容。
€€€€所以他就这样在狼圈里躺了一晚上?
阿隼看着地上睡得正安详的人影,手指无意识地在篱柱上敲了三下,随后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圈门,想要进去。
脚尖还没踏入狼圈,就在这时,地上躺着的那位少年猛然睁开浅瞳,似乎被惊醒了一样,死死盯着想要踏进来的来人。
那双眸子如狼一般闪着光芒,叫阿隼整个人僵在原地,不得动弹。
少年仅睁开了两息,眸子便又闭了回去。不过这次他没有再睡过去,而是用臂肘撑起沉重的身子,仰面缓着醉酒后的头痛。
几个呼吸下来,勃律再次睁开双眼。他勾勒着唇角好笑地重新看向阿隼,声音带着将醒的沙哑。
他说:“你在这做什么?”
阿隼望了望天,有些无奈地告诉他:“现在已经辰时了,我来给它们换草换炭火。”
勃律恍然,摸了摸身下的草地,叹息一声:“难怪我觉得这么冷。”
“你怎么睡在这里?”阿隼瞧着少年衣衫单薄,忍不住问道。
勃律思绪仍旧沉沉浮浮,顾不上答话。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甩手将一个不知哪摸来的酒囊扔到阿隼身上。男人措手不及,抱着粘着草粒子的酒囊站在篱外惊愕地瞧着他。
模样是难得一见的傻气。
勃律被他逗乐了,一个人站在狼圈里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他含着笑意的眼神带有欣赏的意味打量着阿隼的容颜,突然探身走进,沉吟。
“你的阿娜一定很好看吧?也让你这般好看。”
阿隼眯起眼,不动声色地向后挪蹭了一步,想要避开勃律射向他的直勾勾的目光。
“你在中原一定有许多女子对你暗许芳心吧?有婚配吗?”勃律笑嘻嘻的,见他想要闪身,又往前探了一点。
二人之间隔着半高的矮桩,挡得住圈内人的脚步,却挡不住他的视线。勃律轻佻的话语叫阿隼甚为难堪,不过这次他却没往后缩步,反而伸出手暗下力度推开少年的肩膀。
“未曾婚配。”男人开了口,低沉的嗓音徘徊在身侧,仿佛是一把锤子咚咚敲着不知是谁的心窝。
见阿隼将他推开,勃律也没恼,反而哼哼笑着,心情很好的样子。
少年盯着男人退避的神情,没头没脑的来上一句:“那你觉得,我如何?”
第二十章
阿隼登时瞪大瞳孔,惊慌失措的望着勃律,一时不知道这个“如何”究竟为哪个如何。
面前的少年虽矮了他半头,但却和他所认知的同龄人全然不同。勃律生在草原长在草原,骨子里是中原富家少年郎没有的豪放。
这股子野气叫他毫无防备。
“甚、甚好。”男人绞尽脑汁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得磕磕巴巴地吐出来两个字。
这话一出,二人之间的氛围突然变得微妙。圈中原本躺在地上的狼匹似是感觉到了他情绪的异样,悄悄抬起头懒洋洋地瞥了过来。
甚好?勃律听后也愣住了,但仅过了瞬息,他便捧腹大笑,笑声听上去相当愉快,呼出来的阵阵哈气遮住了他洋溢的面孔。
阿隼有些恼羞成怒,他从中听到了一丝玩味的意思。
“你笑什么?”他拧着眉不解的问。
勃律不答,怂着肩跨出圈栏,看这模样是怎么都收不住笑声。自己笑够了,立在阿隼身侧拿脑袋点了点狼圈里面:“你不是还有活计要做?快点,别耽误我回去醒酒。”
“你在等我?”阿隼刚迈出去的脚跟一顿,回过味儿来,回首奇怪地瞅了他一眼。
勃律瞥眼亮晃晃的天,手臂一环,懒懒散散地靠在了一旁的篱桩上。他催促说:“你快点€€€€我现在冷了,要是明日再发热,小心你被符€€扒下来一层皮。”
阿隼无言,拿少年没办法,只得默默转回身。
勃律见阿隼又恢复成平日里如水一般淡然的模样,他心底再次起了挑逗的心思。不知怎得,他就觉得眼前这男人似乎只有被他像揪住后颈一样才会急得眼现波澜。
盯着男人在狼群之间愈发娴熟忙碌的身影,他撇撇嘴,想了想问:“听闻中原有许多稀奇事,我等着也是无趣,你不妨给我讲讲大庆?”
阿隼没有及时回话,而是弯腰铺完草席,才抬起头看向少年:“大庆没有什么值得让殿下感兴趣的地方。”
勃律眨眨眼,忽然咧开了嘴。他换个姿势趴在篱柱上笑眯眯地看着里头的男人:“你撒谎€€€€我知道东越有书坊,有酒肆,亦有说书唱曲的,大庆肯定也有。”
阿隼哑口无言,静了许久后,他方搁下炭火直起腰身,看着勃律无奈道:“那殿下想听什么?”
勃律右手虚握,食指伸出在篱桩面上似是思索般敲了三响,倏尔喜道:“大庆可有柳烟斋?”话闭,他为难地皱起了眉头嘀咕:“€€€€中原语应该唤这个名字。”
“柳烟斋?”阿隼皱眉喃喃,“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