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凝噎,一腔凄痛。他瞧着面前的贵人,一霎那陌生至极,仿佛儿时的欢笑都是一场梦。
这时,杀声响彻耳畔,府外竟是打了起来。蟒袍立即起身,大声呵斥:“外头怎么回事!”
“回禀殿下,是昌王府的人杀进来了!”
下一刻,男人感觉被压制的双臂倏然轻松,回头一看,竟是副将飞身跃进府内,两步到了他的身旁,将人扶了起来。
“将军快走!”
蟒袍想去拽男人的胳膊,却被一剑逼得后退,眼睁睁瞧着人被救走。他庞然大怒,当下撕毁谕旨摔在地上,厉声下令:“陛下有诏€€€€今昌王义子坐实谋逆之举,杀无赦!”
男人被副将与诸多将士护着一路杀出昌王府,鲜血零落滴进地砖,漾出一朵朵血莲。厮杀响彻耳畔,似是身后有人倒下。他想回头去看,想去看追随自己征战多年的部下还有没有伴在身侧护着他,但入目的只有血光,映着当晚的月色朦胧住双眼。
他们一路未停,跑过两个街角拐入一条小巷,巷中早已备好了马匹,四下均是等候他的亲信和部下。
“将军快上马!出了城北上,属下们会一直护送您到边关!”
“从此,将军莫要再回京城,莫要再回大庆!”
“你们呢?”他焦急地一遍遍问,“你们呢!”
“将军于属下们有恩,属下们拼死也要保护将军。将军放心,若弟兄们还有命活着,定会去寻将军。”
马蹄有力的在京城道上奔走,驮着他快速穿梭在街巷中。身后是追来的禁军,而扭头一望,不远处高耸入云霄的火光炸进他的眼中。
昌王府在今夜殒在一片火海之中。里面无辜的人,和老王爷一辈子的荣誉,全被他葬在了曾经最仰慕的人的手里。
这一晚的火光又热又亮,燃烧了半边夜色,也殆尽了他无望的心。
前方渐渐闯入眼中的城门早已被有心人打开,城外清楚可见漆黑且悠长的官道。他见状加紧马肚,加快了马下的步子,欲要一鼓作气冲出京城。
高耸的城门在身边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不是广阔的道路,而是身后一声划破天空的箭哨!
他心下紧缩,猛地回首去看。禁军举着火把已是追到了城门口,在火光的耀耀下,副将身中数箭,染着鲜血的面颊深深刻进了他的眼底。
他紧缩瞳孔,呼吸一窒。那一张尚还稚嫩的面庞,正笑着对他划着口型。
身边仍旧护着他的其余将士和亲信不断催促:“将军快走!将军快走!”
可无论身边人如何大喊他,副将那副面容仍吸着他的目光,那道被灼火吞噬的声音仿若能穿透嘈杂清晰地传进他的耳中。
他在说€€€€将军快走。
大火瞬间埋没了他的呼吸,吞没他的视线。榻上的人仿若溺水了般,刹然睁圆了睡梦中的双眼,大口大口不断喘息着。
这场梦,激得他大汗淋漓。
阿隼缓缓坐起身,发现自己昨夜睡在了勃律的帐中。此时帐内燎炉中的炭火烧的正旺,可见已是有人清晨换了一次。
他望了一圈,没见到少年的身影。于是穿靴下地,走出了帷帐。
外头好似卯时将过半,雾蒙蒙的笼着天空,压抑着他喘不过气。他好像还陷在方才的梦中出不来,整个人还是后怕的。
他站在帐外,一扭头见到前方空地上的少年,此时正环胸而立,蹙眉瞧着地上摆了一排的尸首。符€€立在他身侧,指着地上的人不知说着什么。
离得远听不清,于是他打算走过去。
听到身后有声响,勃律回头一瞧,笑了起来。然而还没笑几下,待阿隼走近了,他便瞧见了男人额头上布满的密密麻麻的汗珠。
他凝声问:“阿隼,你怎么了?”
男人顿住脚根,不太自然的重重喘了两口气。此时看见勃律,他还能想起梦中那张倒在火光与血泊中的副将的脸庞,和那万箭穿心的场面。
第三十七章
见他不答话,勃律眉头皱的更深。他再次开口问道:“阿隼?你到底怎么了?”
男人回神,深喘息一口摇了摇头:“无碍……我没事。”
“当真没事?”
阿隼点头,示意自己真的没事。
勃律上下将人打量了一番,入目发现后当真没事,便开他玩笑:“没事就好,我还以为你被昨夜吓住了呢。”
说到昨夜,阿隼板直了腰身问他:“殿下可查出什么了?”
勃律扭身看了眼符€€,便听那个男人开口:“这些人个个配着狼师独有的腰牌,却并非狼师内的人。”
“你可认仔细了,这些当真一个都不是狼师的人?”勃律拧眉。
符€€肯定:“一个都不是。”他蹲下身子拿手去掰离他最近的一具尸首,摸了脸后没有易容的痕迹,随后又摸到腰际,将腰封上镶嵌的狼印扣了下来。
“衣服也都是狼师将士们穿的衣服,腰牌也是货真价实的狼师腰牌。”符€€正反反复摸着手里那块铜块,啧了一嗓:“就连做工质地也同我们的腰牌无一区别。”
他起身将自己腰间的那块取下来,放在勃律眼下让其对比了片刻。
少年环臂,来回盯着那两块,眸色愈发深沉。他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敲击在腰间那块属于自己的腰牌上,清脆的声响召去了阿隼的目光。
他发现少年半遮掩在腰间的这枚,和符€€还有地上躺的这些死尸身上的并不一样。勃律的狼印更生动,光泽更明亮,花纹也较为繁琐,让人一眼便会觉得这东西价值不菲。
这时,勃律的嗓音蓦然扯回了他的视线:“狼师内可有少人?亦或是可有人丢了腰牌?”
“不曾。”符€€正了神色回道:“昨夜我已清点了人数,他们的腰牌无一缺少。”
勃律冷笑:“那是有鬼了?”他夺过那块假的腰牌,用力在手中反复捏看,模样是十分的嫌弃。
谁这么大胆敢将主意打到狼师的身上?
“勃律,这些人不像是你杀的。”男人突然蹙眉,再次俯身去拨那死人胸前的衣服。粗布染着已干涸的血,上面明显可见一个小窟窿贯穿整个布料和肉骨。
“当然不是。伤口里面有袖箭的铁针,那才是让他们致命的东西,不然我总要绑个活口回来。”勃律烦闷至极。
“谁的袖箭?”符€€仰面望他,面上闪现惊讶。在他的印象里小殿下并不佩戴袖箭,于是他又将目光落在后方的阿隼身上。
€€€€这家伙偷偷藏袖箭了?
“不是我们,是另一波人。”勃律不动神色地移了移身子,刚好在符€€面前将阿隼的身影挡住。他拿下巴点了点地上,继而道:“这袖箭射的突然,凌乱的很,若不是我们命大,必会葬身在昨夜。”
符€€伸手在那具尸身上按了按,果然沿着血窟窿按到了一个尖锐的东西。
“袖箭这东西在草原上谁都有可能佩戴,会不会是乌兰巴尔的人淌过穆勒河来了?”
“那他们要先在穆勒河那头经过几个小部族……动静太大,哈尔巴拉要想杀我不会这么没有脑子。”勃律看着手中那块狼印,眼神蓦地透出了一丝玩味:“而且那射袖箭之人若想真的杀我,便不会这般匆匆而过,一波未殃及我,岂不是要拎着刀再补上一回。”
少年将假的狼符抛回给符€€,手掌厌弃地在衣服上擦了擦:“我已经让阿木尔去查了,看看穆格勒部里都谁用袖箭。”
符€€惊讶:“你怀疑是部族里的人?”
“别忘了,现在在族里一起长大的人,也想要我的命。”勃律暗嘲。
“你是说€€€€”符€€一顿,立即闭上嘴,紧紧锁眉压低了声音:“勃律,这么愚蠢且明目张胆的事情,他难道不怕传到大可汗耳朵里吗?”
“呵,如今毒都下过了,他的意图展露了不少。”
“他应该知道,大可汗最不能容忍手足相残,况且前几年也只是暗自相斗而已。”
“等等。”就在勃律还没来得及开口的时候,身后不知何时蹭上前来的阿隼死死盯着地上,突如其来一句。
只看阿隼面色僵硬,视线宛如扎在了一具尸身上面。他紧绷开口:“我见过这个人。”
这句话惹得勃律和符€€纷纷大吃一惊,均扭头看向了他。少年又顺着他的视线看眼穿着狼师服饰的尸体,冷声问:“你在哪见过?”
阿隼抬眸瞧他:“就在你替阿木尔来我帐中那夜,我去你帐内等你时,在帐外见过此人……他说他是去整理殿下桌案的,我没在这里见过他,可当时觉得狼师内人多,没见过也正常。”现在重新想起这,他心中忍不住泛上一层懊恼。
这话一出,勃律思绪一转,想起他曾觉得帐内存在有人翻过的痕迹,但通常都有人来整理他的帐务,且那时东西也都规矩在该有的位置上,所以当时他只是以为阿隼来过,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眼瞧着勃律的脸色愈发铁青,符€€急忙开口:“殿下的帐子有宝娜和专门的仆役打扫,你确定看见的是这个人?”
阿隼只瞟了他一眼,便又将目光落回面前的少年身上,没有吭声,但少年已经从他的眼中读出了断定。
勃律的目光缓缓从阿隼的面上移到那具所指的尸体上,想到了什么,两步迈上前蹲在其旁,亲自上手检查了起来。
他摸到男人的两边耳后,又顺着滑到脖颈处来回反找,之后掐住那人的脸颊,稍一用力掰开,就看见了里头的舌头上隐隐刻着一圈黑色的纹路。
他一愣,刹然松手的同时撕开了他的衣襟,敞露在外毫无血色的肌肤上,盘着密密麻麻的同舌苔上一样的黑色脉纹,肉眼就能看出这是一刀刀雕在皮肤上的,有的还刚结痂不久。
之后他又翻了其他几人的肌肤,发现身上的图案似是能拼合成一幅画,只不过歪歪扭扭,线条也不流畅,难看至极。
少年恍然般喃喃开口:“延枭的手法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劣质”
“这是什么?”阿隼看在眼里皱起面孔问。
“二殿下的手段。”符€€稍微偏过身子,鼻音嗤道:“二殿下极其喜欢折磨人,你没落在他手里真是好命,不然如今怕是身上刻的比他的都多。”
话音将落,就听见勃律喊他。他应了两声转回去,便听勃律吩咐道:“前些日子延枭来向我赔罪,让人给我抬了一堆东西,我都交代到库帐里了。你去问问管这的人,那夜之后那些人都去哪了。”
符€€领命跑走了,等了半炷香的时间,又跑了回来。
“勃律,不好了,管库帐的人死了。”
“死了?”勃律眸中闪着厉光,“死在哪了?”
“就死在帐内,被藏在了最里处的箱子里,我已经叫人给抬出来了。”
勃律厉声喝他:“人死了那么多天都没人知道?怎么没有一个人传报我?”
符€€浑身一激,淌着虚汗道:“库帐在边缘处比较偏,平日里没人去那里,只有固定的人在打扫整理……那里都是些珍珠玛瑙或是珠宝玉器,实在没人上心。”
少年直直看向男人,这句听后始终不开口。他的手再次轻轻抚上腰间那块狼印,指肚摩擦了良久,久到就在符€€以为勃律在想方设法如何处置他的时候,他突然意味深长地笑了:“我知道了……想方设法混进我狼师,翻我主帐,还想围杀我,原来他们是想找狼符啊。”
狼符?符€€心惊,急忙看向少年的腰际。
还没待二人琢磨过来,就见勃律起身大步返回主帐,随后握着他的佩刀复而走回尸体的旁边。他捏住那人的下巴,手指伸进嘴中,手起刀落,下一瞬便见一截画着图案的舌头挑在了符€€的脚边。
“符€€,给我备马,我要把这‘宝贵’物什,给延枭包的严严实实地送回去。”
第三十八章
万里无云的空地上架起一杆木柱,一个女人被绑在上面,正哆哆嗦嗦地头顶着柰果。她样貌中透着大漠的风情,却被嘴角及额头的淤记减损了韵味。
她挣扎着,嘴里苦苦哀求着前方不远处的人影,奈何绳子牢牢系紧,手没挣脱开,反倒将头上的柰果晃到了地上。
“吵死了。”延枭不悦,“来人,把她的嘴给小王堵上!”
一声喝下,便见有人小心翼翼跑上前去,掐着女人的面颊将一布团塞进了她嘴里,而后又拾起柰果重新放回她的头顶,一声不吭地退了下去。
“殿下。”吉达恭恭敬敬地给延枭递上弓箭,之后抱着箭筒侧立一旁一言不发。
延枭面上阴郁,犀利的目光直直注视着前方,毫不犹豫地架起了弓箭。霎时,四周一片寂静,男人浑身的戾气压抑着每一个人的神绪。仆役们低着头不敢去看那柱子上捆着的女人,更不敢去看此刻已搭弓的二殿下。
两个呼吸后,男人快速松手,羽箭被弓弦带动飞速射了出去。利箭尖锐地划破空中的冷气,发出弱弱的呼啸,宛如一只吞兽朝着女人咬去。
女人当即吓得花容失色,害怕地闭上眼睛,喉咙里呜呜喊着,泪水淌满整张脸。当她回过神时,那支箭已经贴着她的头狠狠钉在了身后的柱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