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静静听着少年逐渐均匀的呼吸,悄悄走近榻沿。他端详着那张从怒气回归平静的面容,突然不由自主地伸手拿指背触上了勃律的面颊。
他第一次见勃律发这么大的怒火,平日里挑逗戏弄他的人如今看来却又有些不真实了。
相触的皮肤间刚刚传来暖热,刹然被人捏住了他的手腕,远离了这股暖火。
阿隼看去,少年正睁着一双略带戒备的眸子,死死盯着他。似是看清了他的容貌,这才松懈下来,堪堪松开了捏着阿隼手腕的手指。
男子略弯着腰,瞥眼将视线移到勃律的一侧面颊上。
“你脸受伤了。”
勃律一愣,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似是想要舔到伤口一样。他撑起上半身,摸索着朝面上糊去。
手指随着阿隼的视线慢慢往上移,终于碰到了一道令他感到火辣的伤口。勃律忽然想到,这或许是方才阿隼射箭时擦着他面颊而过的那支箭羽造成的。
他轻呵两声,在阿隼诧异的目光上倏然挺直腰板,拉近了二人之间的距离,鼻尖快要碰上鼻尖。
阿隼望进少年浅淡的瞳孔里,一时乱了心。
“你又骗我。”勃律贴近,盯着那双墨黑的瞳仁,朝他呼出口气。
“什么?阿隼目光闪躲,不敢去对少年的眸子。
勃律默了几息,陡然轻笑,呼吸拍打在男子的面上:“你是会射箭的,你又骗了我一次。”这笑里没有阿隼预料中被骗后的气愤,有的只是一丝愉悦。
看来对于他会射箭一事,他还很高兴。阿隼分神这样想。
“你箭术极好,甚至我都不如你。”勃律观察着他的神色,歪了歪头:“阿隼,你为何要隐瞒呢?今晚我若是寡不敌众,亦或是我没护你,要抛下你,你是不是宁可顺应天意也不愿出手?”
第三十五章
阿隼盯住少年的眼睛,摇头否认。
“不会。”
勃律一怔,意外的问:“什么?”
“我会护你。”
瞧着阿隼认真到极致的眼神,少年憋不住,蓦然笑出声:“我堂堂穆格勒的小王子,你要如何护我?”
阿隼听后皱起眉,似是在思考着他的这番话,但不知想到了什么,身子开始犹豫不决地往后缩。勃律见状努嘴,忽然上手捏住了他的面颊,不让他逃走,将人整个往下又抻了几寸。
男子重心不稳,当即吓了一跳,双手反应迅速地撑在少年两侧,胳膊直愣愣地架在床榻上。
一时间,两人的距离更近了几分,他仿佛能直接听到少年的心跳,一声声沉稳又有力的敲打在他的耳畔。他也能闻到少年独有的体息,淡淡的血腥是方才厮杀染上的,藏在最下层的有一股诱人的木草质的香味……还混杂着他前几月长久佩戴的香囊的气息。
有那么一刻,阿隼有些凌乱,不知道鼻尖嗅到的到底是自己的气息还是勃律的气息。
少年捏着他面颊的手没松开,眯眼望进他略显怔愣的瞳中,嘴角重新噙起笑来,催促道:“说啊,你要如何护我?”
阿隼脑内却跟断了弦似的,离不开勃律的目光,支支吾吾怎么都找不回语调。
勃律笑地更开了:“你是打算只凭借着你那拉弓的伎俩来护我吗?”
话中听起来若隐若现的嘲意扯回阿隼的神绪,他不满地再次拧眉,觉得勃律小瞧了他。他忿忿不平地开口:“可我的箭术在今夜救了你一命。”
勃律讶异,扬眉不置可否:“一次而已,我可救了你两次。”
阿隼绷紧嘴唇,攥紧双手,跟少年叫起了劲:“我可以护你,不用箭术一样能护你。”
少年倏然沉静下来,注视着男人因赌气而顶嘴且执拗的行为,愈发觉得有趣。
“哦?是吗?那你可要言而有信啊。”勃律心笑,突然手一顿,在他猝不及防之下掐着面颊猛然将其往右撇。
阿隼瞪大眼睛,用力想将脖子扭回来,奈何少年锢着动不了,只得瞥着眼怒他。
“啧啧,你这脸蛋什么时候也划了一道。”勃律忽视他的眼神,轻斥道:“怎么就不知道爱惜点这张脸?”
少年反复盯着阿隼面颊上那道被利箭射伤的口子,轻叹一声:“你这脸可不能毁了啊。”
阿隼古怪地缩头,瞧了他一眼,想脱离仍旧掐在双颊上的那只手。然而少年锢得紧,只听继而又叹一声:“这么好看的脸,毁了就太可惜了。”
男子默了默,视线朝他脸上那道口子也瞧了一眼,脱口而出:“你的脸也不能毁了。”
听到这句,勃律先是一怔,而后大笑出声。
€€€€这家伙当真是太耿直了些。
就在这时,有人猛然掀开了帐帘,还没踏进来,瞧见这一幕手中端着的东西差点摔在地上。
勃律和阿隼闻音一齐望过去,只见得宝娜震惊地睁大眸子,大惊失色地瞪着二人。此刻勃律正半仰在榻椅上,阿隼俯身离他极近,就好似二人方才正干着什么不当之事,如今被撞个正着。
宝娜张张嘴,不可置信地怪叫一声:“殿下!你们在干什么!”
勃律倒吸一口气,随之松开了捏在阿隼脸上的手,坐了起来。男子也猛然直起身,似是心虚般的,抽身在离少年两步远外重新站定。
阿隼尴尬地移开目光,不敢看宝娜。现在一见到这个女人,他就忍不住想起今日自以为是对勃律说的误会的话。而今见到宝娜来势汹汹的模样,他心底有了肯定,若是那番话传到她耳中,朝自己抡起的怕不止是刀子了。
这女人护主子护的这么仔细,定是也容不下玷污她主子的人。
宝娜快步走来,夹在他们二人之间“咣当”一声撂下手中托着的伤药。她侧眼狠狠瞪着阿隼,就好像是在瞪着一个勾诱她家殿下的小官。
阿隼咽了咽,越顶着那道视线越不自在,竟是头一遭在一个女人身上寻到了理屈词穷。
勃律歪头瞧着他们二人,再寻味下宝娜的神态,眼尾一抽,心底有了大概。
他咳嗽两嗓,也窜出一丝窘态,开口将宝娜的视线拽了回来。他谴责道:“进来怎么也不通传一声,教你的规矩都野没了?”
宝娜撇撇嘴,有些不情愿。
勃律好言道:“还不长记性?若是我和人正商讨着要事,你这般莽撞是要领罚的。”
“符€€和阿木尔都去忙了,今夜也没旁人再来找殿下啊。”宝娜又瞟了眼阿隼,“宝娜是殿下身边的侍女,怎么也比他更有理由踏进主帐吧。”
矛头又扯回他身上,叫阿隼怎么站都不是个滋味。
勃律顺着她目光也瞅眼阿隼,头疼起来。他扯开话题,随手拎过药瓶:“谁让你送药来的?”
“阿木尔。”宝娜垂下目光,“他说殿下脸上有伤,不知身上有没有,怕您忍着,让我赶紧来看看。”
“就一道,小伤而已。”勃律盘腿而坐,姿态洒脱,随意拾起铜镜照了照自己面上那条被箭划过的口子。
宝娜不相信:“殿下,您快叫宝娜瞧瞧身上,当真没有伤了?”
“当真当真。”勃律拗不过她,只得亲手解开腰封衣带,毫不避讳这帐中还有一男一女。
阿隼一愣,热血蹭地窜到面上,想从少年身上移开目光,可奇怪地是自己的眼睛就像是黏在了他身上一样,无论自己如何撼动内心都挪不开半分。
燥热的帐内腾着炭火,也撺掇着男子的耳根。随着衣衫半褪,少年精壮的身体裸露在空中,入目进他的眼中。
阿隼惊讶,少年的胸膛没有想象中的无暇,竟是有着一道略长的刀疤,斜斜撇在他的眼中。这道疤痕似乎并不久远,也并不崭新。
他皱眉,忍不住去想€€€€这是什么时候伤的?
然而随着宽衣解带掉出来一个破烂的香囊,香囊坠在榻椅面上引起了宝娜的注意。她刚要将东西捡起来,勃律快她一手先握在了掌心。
女子好奇道:“殿下,这到底是什么啊?”
“香囊。”勃律挑眉笑看她。
阿隼闻声回神,不解地问他:“殿下怎么还留着这个东西?”
勃律思忖一瞬:“怎么?有了我送的香囊,就喜新厌旧了?”
“没有……”这话一出,阿隼又觉得不对,赶忙改口:“这东西已经坏了,既然坏了殿下也不必留着了。”
“我喜欢。”勃律扬了扬头,阿隼瞧在眼底倒显得挑衅。
他叹息€€€€罢了罢了,他若喜欢就叫他拿着吧。阿隼碰到了自己腰间的那枚新得香囊,复又抬头问他:“殿下不将送我的香囊要回去?”
勃律怪异地看他:“你这人真奇怪,送出去的东西哪还有再要回来的道理。”
阿隼凝噎,试探着问:“那我说的话……”
“你说什么了?”勃律茫然看向他。
男子这回彻底地噎住。马背上的话他鼓足了勇气道出口,向少年解释了一遍,敢情对方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宝娜狐疑地瞟着他俩,一头雾水。她仔仔细细将勃律身上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新的伤痕,这才帮他穿好衣衫。
“你看,我都说了没有受伤,你就是不信。”
宝娜闷闷不乐地盯着他面颊的血痕,拿过一瓶药凑了上去:“这药抹了不会留疤,殿下快把脸上的伤上了药,留疤就不好看了。”
“堂堂男儿郎,留点疤不打紧。”嘴上虽然这样说,但他还是乖乖凑上脸让宝娜将药抹上。自己抹完了,又拽过阿隼,指着他脸上那道说:“给他也抹点。”
于是宝娜心不甘情不愿的,将药膏糊在了阿隼的脸上。
第三十六章
这一晚的京城,只有火光,没有人息。家家户户紧闭窗门,就连往日里夜夜笙歌的乐坊妓楼也传不出半点声响。
京城里谁人都知,却谁人也不说€€€€老王爷的义子在太子麾下领兵征战,十五载上战场,十七载大胜东越功名赫赫,从此威信一度压过当朝太子,手上的兵马重权也宛如涛涛一涌入怀,借势为太子做了诸多不清不明的事。怎料老王爷薨后,在二十一载却被那头戴珠冠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蟒袍亲手推下了辉煌台。
而这一夜的火光,便是为他而起,也因他而熄。
宫内禁军已团团围住了昌王府,四爪蟒袍的男子踏进府内,缓步来到未及逃脱、被押在院落之人的旁边。他手中握着明黄的谕旨,刺入男子的双眸。
他似悲哀,又似惋惜地叹唤着地上那人的名字。
“小安啊。”
男子蓦然抬头,紧紧盯着那卷明黄,眸中尽是凄凉和悲痛。他哑音开口:“这究竟是陛下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这已经不重要了,小安。”蟒袍缓缓屈身,不顾尊卑蹲在他的面前,一寸一寸替他卷开了谕旨。
€€€€昌王义子,拢重兵,疑存谋逆之心。如今收兵权,暂囚王府,待查明。
没了兵权的将军,空有昌王义子的头衔,又被冠上谋逆之罪,虽为大庆鞠躬尽瘁数载,可就算查明真相后今日不死,改日随手再安个罪名便也能让他永远走不出京城。
帝王家疑心最重,宁可错杀也不可放过。而眼前这个慕了一整个儿时,又敬了十几载的人,竟是想要他的命。
男子转过目光,环视了一片院落。这里,曾经是二人一齐论剑长大的地方,此刻却成了遥不可及。
“小安,兵权于你太过沉重,失了也好。”
“如今说我握权繁多,这一切还不是殿下给予的?”男人苦笑,“我自知为大庆征战数载,威名赫赫。你们说我笼络了无数人的心,到底是威胁到了陛下,还是阻了你的道?无论哪一个,我都必死无疑。”
蟒袍薄怒:“你信孤,孤不会让你死。你接旨,孤便领你进东宫。从此以后,再没有昌王义子,只有孤的牧安。你就在孤身边,哪也不去。”
男子猛然望进他的瞳中,痛心入骨:“你是要把我生生世世囚在那暗无天日里?还是打算等我沉沦,再杀了我?”
“小安!”他气急败坏,“你就这般不信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