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金杯 第27章

一直以来,草原都很动荡。这种动荡延绵了数百年。在这数百年里,大大小小的部族相兵不断,烧了一片又一片土地,死了一族又一族的人。穆格勒部延续至今,不能就此湮灭在洪流中,埋没进草原的泥土下。

哈尔巴拉断不能放虎归山,也不能死,却能让其一直被暗无天日的锁在穆格勒的深渊里。现下他们手中握着哈尔巴拉,就相当于握着乌兰巴尔部的一根命脉。能借着这条命脉从乌兰巴尔部里讨到好处,他们的子民便能多安乐几年。

勃律面色哀淡。他重新将腰封扣好,侧头时,目光不自觉着向了那把紫雁弓,神色瞬间柔和了不少。

他想了想,问宝娜:“阿隼呢?”

女子被训斥着别过头,拿捏不准地小声喃喃:“应该……还和阿木尔在一起吧。”

“知道了。”少年噙着笑,无奈揉了揉女子的发旋,随后拎起那把弓走出了帷帐。

在进阿隼的帐中之前,少年刻意颠了颠手上的那把弓,不知想到了些什么。或是男人拉弓射箭的英姿,或是看见此物暗藏欣喜的神色……无论哪个,都能让他现在的心情好上不止一点。

谁料刚掀开帐帘,就和将要出来的人撞个满怀。阿隼慌忙扶住少年的肩臂,而后又立刻撒手,后退了几步,上下扫了他一圈。

就像在检查什么宝贝似的。

勃律对此好笑:“我是断胳膊还是断腿了,值得你这般紧张?”他转念一想,笑容咧地更开:“你不用担心,就算我胳膊和腿都没了,照样能护着你。”

“不是。”阿隼直摇头,关心道:“你可有受伤?”

“我百战不败,何来受伤的说法?”勃律倚在帐口,扬眉看他只觉有趣。

阿隼微蹙眉:“既然胜了,为何此刻才回来?”

“你的殿下要忙的事儿太多,可不悠闲呐。”少年笑眯眯地将手里的弓扔给他,“喏,我心情好,赏你的。”

阿隼一惊,手忙脚乱地接住了紫雁弓。他傻兮兮地抱着弓,呆愣愣看向少年,不解问:“这是何意?”

“赏你的啊。”少年压低了声线,旎着诱惑劲儿轻启道:“赏你下次射箭给我看,看看还会不会迷我的眼。”

阿隼直勾勾望着他,顿时屏息。不知为何,虽然小殿下身上的血腥气还未散去,却仍挂着让他不禁心尖鸾动的颤意。

“这般瞧着我作甚?还不谢赏。”勃律见他许久不答话,开始不悦。

阿隼“啊”了半天,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那支弓,磕磕巴巴谢道:“多、多谢殿下。”

“啧。”勃律撇嘴嘀咕,“看来要让阿木尔教教你草原的礼节了。”

少年斜眼瞧他,努嘴:“这弓名唤‘紫雁’,是你们中原的名弓,我觉得最适合你不过了。”

阿隼心下震惊。相传紫雁弓乃东越百年前的一位将军所有,当年一弓射/满天下战事的哨角,战战称胜,名满天下。却不知为何在其主人黄昏后失了踪迹,又怎料如今跑到了草原上来。

少年见他握的紧,心里乐呵呵的。他问:“喜欢吗?”

阿隼点头,不好意思地闷声答:“喜欢。”

“有多喜欢?”勃律觉得不够,还想多逗逗他。

男子抬帘瞧他,抿嘴斟酌了一息,却不知该如何表达,只得僵硬吐出口:“很喜欢。”

“那就好。”能听到这些已经让他笑得十分开心了。少年欣慰,立直身子要离开。

阿隼见状忙不迭叫住了他。勃律意外回眸,只听男子道:“你还要去哪?”

“大帐还有事需要我处理。”少年先是疑惑了一瞬,继而恍然€€€€原来他是不舍他走了啊。

少年的语调立刻扬了起来:“我很快就回来,你且等着。”

阿隼望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口又合上,到老也没有将心底那句话讲出来。

他想问问,勃律有没有同他如约尝到主帐内那碟早已凉透了的米糕。

第四十六章

他从牢帐走出来的时候,手上沾满了血,血腥气直冲鼻腔,令他拧眉厌恶。他抬头看看月色,就着侍仆端来的水盆净了净手。

海日古沉色踏来,问道:“如何?”

“三日了,什么也不说,嘴硬的很。”勃律冷笑,“乌兰巴尔的耗子真是忠主。”

男子听后一默,再次开口问:“哈尔巴拉呢?”

“还在狼师里关着呢,符€€亲自带人看着。”勃律甩掉手上的水珠,在冬夜的冷气下顿感双手冰凉。

少年侧首扫眼身后的牢帐:“乌兰巴尔那边这几日有何异样?”

海日古摇头,眼神不太自然:“一点动静都没有,就像是放弃哈尔巴拉了一样。”

“不会。”勃律随他向前走了几步,停在了一处篝火旁。他眼底深一层浅一层,映着跳跃的火光继续道:“在乌兰巴尔部的三子里,只有哈尔巴拉握权最大,他很有可能是下一任首领,所以乌兰巴尔部不会放弃这样一头猛兽的。”

海日古环胸盯着远方乌兰巴尔部的方向,突然出声:“巴特尔有几年没出过他部族了?”

勃律整个身形一顿,继而冷笑:“乌兰巴尔的长子?”他感到不屑,“自从他们的可汗在五年前那场大战中一病不起后,好像就再没出现在任何战场上。”

他忽然住了嘴,想到了什么,神色昏暗。

这个与他有弑母之仇的人,已经五年没现过身了,藏在乌兰巴尔部里是死是活都没人知道。

“乌兰巴尔放着巴特尔这样的利器不用,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海日古感到可疑,“他征战的岁月比我都要久,如今却是说不现身就不现身,在乌兰巴尔里待了五年之久。”

男子话音卡住,过了两瞬他看向少年,怀疑说:“不会死了吧?”

“死了更好。”勃律压抑着年少时那段痛苦的回忆,垂在身侧的拳头死死绞着衣衫片,浑身仿若用了极大的力气绷紧肌肉和神经,面容狠厉到似是要咬碎了后牙般。

“死了更好。”他冷嗤着重复一遍,“死了草原上就少了一个对手,死了我阿娜就能瞑目了。”

海日古揪心地瞧着他,重重叹口气。

小殿下的阿娜死在乌兰巴尔部一直是他心头的一根刺,谁都拔不得。

两人之间寂静了良久,久到脚前篝火的热度都弱了几分。这时,少年才重新低声开口:“表兄,前去调查的人查的怎么样了?”

海日古答:“听说这人很多年前是在奴隶帐的,不知什么时候就在大殿下帐内服侍了。由于时间太长,且身份又低微,平日什么都不说,无法引人注目,所以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何时从何处被抓来的,又是何时去伺候大殿下的。”

勃律忙不迭扭头,紧紧盯着海日古。他怒火中烧地拧着嗓音:“一个知道他底细的都没有?”

海日古面色难看的对上他的视线。

勃律当即感到好笑:“那大哥呢?”

“大殿下被大可汗禁在帐内,此时正在气头上,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且不说现在,就算他平日里心情好的时候,怕是也根本不会记得一个侍仆的名字和样貌。”

勃律深深呼出口气,仿佛将积压在胸腔里的怒火和怨火全吐了出去。他环顾四周一圈,再次问:“穆格勒部里就没有和他走的近的?”

“没有。”海日古一顿,想到了什么:“不过听有人说,有个人数年前和此人亲近过一段时间,但早就死了。”

“怎么死的?”

“是被大殿下打死的。”

这下,少年是真的被气笑了:“所以这个人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在穆格勒里待了这么多年?”

海日古拧眉,照旧答不上来。

勃律见他说不上来,心道罢了。他舔舔干涩的嘴唇,神色里不断翻卷着一些往事,仅他所知的穆格勒数年光景在脑海中快速闪过。

“那五年前……”他将将开口便猛然顿住,似是这个时间点很难轻易道出。小殿下面上骤然浮上一丝惘然,艰涩地闭了闭眼。

“……五年前两部交锋的时候,那十几个结伴从乌兰巴尔部逃难来的人呢?有调查吗?”

“都查过了,有八个这些年已经因为各种原因死了,剩下的几个都老老实实在奴隶帐里待着,听到这件事一个比一个害怕。”海日古提到这件事也比较顾虑,他锁住勃律的神色,生怕再揪出不该回想的往昔。

小殿下很快恢复如初,眼底上一刻快要倒流的逝波生生戛然。他咒骂道:“那可真就是见了鬼了。”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通报:“殿下,那人醒了。”

勃律闻音迅疾回首,下一瞬抬脚便和海日古回到了牢帐内。

帐内阴冷,掺和着浓烈的血腥味。牢中用铁链层层吊着一个将死的人,好似在喘着的是最后一口气。他整个身形都被铁链捆着,悬在半空中,似是坠着一颗破烂的胆识。

这人能成功刺杀到大可汗,且被抓时面色平静,如今三天了也是一字不吐,竟是不知说他有骨气还是不识好歹。

勃律立在此人一米外处,眯眼盯着他。过了不久,忽而嗤笑一声,冷道:“我再问你一次,你是什么时候进大殿下帐中的?乌兰巴尔部里谁是你的主人?”

那人这次醒来,倒破格低低笑出了声,出口的全是气音。他似乎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将头颅微抬起一个弧度,借着月光,海日古看见那人不止身上横遍了诸多鞭痕和烫痕,脸上也交错布满着血淋淋的口子。

€€€€他命数已尽,是将死之人。

“你应该庆幸是落在我手里。”勃律阴笑,“你在穆格勒这么久,怕是还没见过狼师阿木尔的手段吧?到了他手上,你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男子淌着鲜血不断低笑,“呵呵”地抽着气,笑声越来越大,在牢帐里四处回荡骇人。他仿佛感受不到身体上不断撕裂的血伤,努力向前仰着脖子,露出一双明亮并裹着浓重恨意的眸子,直直瞪向身前的二人。

他大笑:“你们该死€€€€”

“哈哈哈哈!你们该死!你们不配夺草原的主宰权!”

勃律勃然大怒,低吼:“那么谁又能称草原的主人?乌兰巴尔吗!”

“自古以来草原就是弱肉强食的道理,穆格勒不为了子民征战夺取到最长久的饱腹和安宁庇佑,你怕是早就被他族践踏而死了,何至活到今日!”

那男子抖着肩,似是觉得这句话简直好笑。他晃着将其牢牢捆住的铁链,癫狂道:“五年前那场大战,那么多人就死在你们眼前你们都不救!穆格勒杀伐四方,为此死了多少人又见死不救多少人我想殿下不会不知道!”

“那你又可知道,乌兰巴尔这些年都疯狂到干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你既入了穆格勒部,就该一生遵从穆格勒的族令。而如今你竟然背叛了穆格勒,去勾结这样的魔鬼!” 勃律厉声喝道,“你背叛了庇佑你的穆格勒,天神不会容你,你死后灵魂不会流入穆勒河,生生世世都会被困在阴曹地府做一只孤魂野鬼,如此般你也愿意为乌兰巴尔尽忠?”

“呸!这世上从来就没有神,都是你们可怜的自我安慰。”他切齿痛恨,“没有人能掌握草原的命运,你们都不配得到草原。”

话落,男人又抽笑起来。

“疯子。”勃律怒形于色,扭头冲一侧的兵士狠道:“给小王打!狠狠打!”

下一刻,短鞭和滚烫的烙铁再一次烧上男人的肌肤,伴随着痛不欲生的挣扎大叫,焦灼味瞬间四散。

大帐持续了一晚的刑罚声传不进狼师。天微微亮时,有一人偷偷接近狼师的牢帐,在清晨的朦胧水气下徘徊了数圈,见牢帐口士兵寸步不离的把手,他这才折身离开,悄无声息的向奴隶帐的方向溜走了。

谁也不知道,在他的身后,还有一人无声无息的跟上了他的步调。

前面那男子左拐右拐,直直踏进奴隶帐群里,在一片早已起身干活的奴隶们中快速穿行,在第五座帐口的时候身形一扭,拐进了帐隙里没了踪影。

后方,阿隼大惊,急忙跑过去。他大手拔过帐布往里一看,却发现那座帐后什么都没有,更别说一团硕大的人影了。

让人跑掉了。

他狠狠蹙着眉,咒骂自己一句,立在原地懊恼不已€€€€以他的脚步,不应该跟丢人才对。

忽然,身后传来一道弱弱的女声,听在耳中亲切极了。男子诧异回头,只听一个女子抱着一个装满衣物的木盆站在他身后,微垂首,用让他十分熟悉的中原语喜道:“真的是你啊。”

阿隼一愣,稍稍皱眉想了想,静了片刻才恍然大悟€€€€眼前的女人,正是自己当初从延枭手里救下的那个中原女子。

阿隼对着她点了点头,视线仍旧止不住往身后方才那男子消失的地方瞥。

他现在心里对此十分在意,心神不宁。

可女子似乎没有看出他的异样,端着木盆微红着脸颊,腼腆的细声道:“没想到还能见到你。”

阿隼回头看向她,默住了。不多时,他心里觉得毕竟同从雪山一路翻越而来,一路上好说也有了过命的交情,对方在这里孤身一人又是个女子,于是关心地问了一句:“在这里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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