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一愣:“你这话说的,我可不敢再去见其其格了。到时候若是纳曼部悔婚,不将其其格嫁给你了,你们两个再将怨恨撒在我身上。”
海日古手上的动作慢下来,整理着卷轴时顺势垂下明亮的眸子:“父母之命确实重要,但我觉得……婚嫁之事终归到底还是自己的意愿。”
这样一个雄姿英发的儿郎,在谈及儿女情长时竟出乎意料的认真较劲,就连浑身的盛气也仿佛烟消云散了。
勃律不免站直了身子谨慎问他:“表兄,你有没有想过,你和其其格牵扯着两个不同的部族,更何况现今的草原不会安宁几年,若是真有一天出了什么事€€€€”
海日古打断了他的话。男子郑重其事地盯着他:“其其格的爱意不亚于我对她的情感,我们曾对天神立下海誓山盟,不会背叛彼此更不会放弃彼此。”
勃律沉默,直直望进对方的眼中,久久没有回声。
海日古偏移了半寸目光,后缓缓将视线收了回来。他开口宽慰:“勃律,你不用为我们担心。眼下我们来昭仑泊的这几日已经进入正月了,不久后便是白月节,你打算怎么办?”
勃律耸肩不以为意:“还能怎么办?在这里和穆格勒英勇的战士们一起贺岁,岂不更好?”
“大可汗没有传信让你回去?”海日古蹙眉不解。
“没有。”勃律低眉,转过身从新倚靠在桌案边上,漫不经心地从怀中抽出个什么物什,手上细细磨着。
“这是你第一次没有在白月节的部族里参加祭火吧?”海日古眉头锁的更深,弯着身子想去看少年在摆弄什么东西。他啧道:“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只是场祭火,缺个我没有大碍。”勃律并没有放在心上。
“祭火是一年新始的大事,祭拜祖先保佑平安,你贵为穆格勒部的王子怎么能不去祭典先祖?”海日古走过去,单手掰过少年的身子正视他。
勃律眼疾手快地将一把东西塞回了胸前衣襟里,显得无可奈何:“你也听到了,父汗让我无召不能回去,这厢要是回去了,免不了又落个口舌。”
海日古深思,浅浅叹气:“祭火是一年一次的大事儿,大可汗平日那么宠你,怎么能让你缺席?”
“宠我?你看这次他宠他的儿子吗?”话锋一转,变成勃律笑他了:“你要想回去左贤王肯定很高兴,指不定还能见到其其格呢。”
就在这时,有人高声在外面通传,声调十分着急:“殿下,特勤,有两个女人骑马进了昭仑泊!”
“女人?”勃律吃惊,“哪来的女人?”
“不知道,她们有穆格勒的腰牌,没有人敢拦,现在已经冲进营地了。”
“不会是宝娜那个傻丫头固执的找来了吧?”勃律倒吸口气,急忙和海日古一起冲出帷帐。
外面,两匹马在高空下好似是正正迎着帐高顶上的旗帜而来,马蹄强劲有力,震得地面宛如一面敲击在心中的鼓,不过没敲响小殿下,反倒将特勤的心敲得咚咚直响。
“其其格?!”男人瞪着停在面前下马的女子,惊地合不拢嘴,脑子里一根线“啪”的一声就断了,根本摸不清当下的情况,更甚是怀疑眼前是片从哪飘来的万里外的幻觉。
两匹马上各下了一个人,其中枣红色的马匹上翻身跳下来一个着艳丽裙衫的女人,她秀发微卷披肩,坠着一对灵动的珍珠耳坠,额间配着彩色的额饰,半掩在厚厚的毡帽下。手指上甩着一枚沉甸甸的穆格勒图腾的腰牌,转了几圈后被她塞回了腰间。
这个女人洋溢着宛如春日里的暖阳般灿烂的笑容,在一张冻得通红的杏荣小脸上闪亮发光。她眨着圆溜溜仿佛小鹿般明亮的瞳仁,饱含热烈与浓情,将整个身子轻盈地扑进了男人的怀里。
她紧紧搂住男人的脖子,笑得欢快到如夏日里的灵鸟,让人得心情也愉悦了几分。
海日古手忙脚论地搂住女子的身子,不可思议道:“你怎么来了?”
“阿塔来穆格勒部和舒利可汗一起准备过几日的祭火仪式,我偷偷溜过来找你的!”她说完,视线落在后方勃律的身上,就着搂住海日古的姿势笑盈盈地冲少年问了声招呼。
“小殿下好啊!”
“小公主好啊。”勃律笑弯眉眼,礼貌地回着她的话。
娇妻在怀,可海日古并不感到欣喜。他并不买账,严肃地放下女子责备她:“其其格,你怎么能来昭仑泊!你知不知道这里随时都有可能和别的部族打仗!”他气的喘息,推搡着姑娘的背脊就要将人抱回马背上。
“你现在立刻给我回去!”
其其格慌了神,紧紧压住海日古抓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叫道:“我不回去!我就在这陪着你,陪你过正月,陪你贺岁,你们什么时候回去,我便回去€€€€反正你去哪我就去哪。”
一股怒气当即从海日古心中冲到脑海:“胡闹!你若是出了什么事,纳曼王会杀了我的!”
“我阿塔不会,他喜欢你还来不及呢!”其其格不怕他,逆着对方的怒气依旧将双手攀在他的脖颈上,下一瞬,“吧唧”一口飞快地亲在了男人的脸颊上。
海日古一愣,面色上肉眼可见浮出一片桃红,但仍然灭不掉怒火。他斥道:“其其格!听话!”
“表兄,小嫂嫂想在这儿陪你,就让她待在这里吧。”身后,勃律不嫌事儿大,也跟着劝说。
海日古侧首向后面这人怒吼:“勃律,你也跟着她胡闹!”
“我可没胡闹。”勃律抖着肩笑,“小嫂嫂要是生气了,我可不出主意帮你哄她。到时候你娶不回去,就怨你自己了。”
“€€€€€€”海日古无奈,不停地叹息。他瞧着怀里温热的暖玉,确实狠不下心让她离开自己。
小麻雀叽叽喳喳的来找他,他又怎么舍得让她失望。
勃律见他开始动摇,笑着继续说:“让她留下吧,我们在这里,昭仑泊就会很安全。”
“是啊是啊,让我留下吧。”其其格眨巴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冲男人撒起了娇,撅着嘴的模样甚是感到可怜。
她说:“你看我们本来见面次数就很难得,你这次又要离开这么久,你就不怕来春我摘了草原上别的花?”
“你敢!”海日古紧紧勒住她的细软,牢牢锢着她威胁道。
当下,其其格大笑,她就喜欢看这个男人为她着迷为她醋意满天的样子。
勃律瞧着瞧着,突然回味出一个问题。他紧了声问:“小公主,你方才说纳曼部来穆格勒一起参加祭火?”
其其格松开海日古的脖子,从他身上赖了下来,回他:“是啊,除了我们,乌利瀚部好像也在路上了,就连图雅可敦的母族昨日也到了。”
勃律听后,面色略带深沉。但他没有完全表现出来,随手招来一个人吩咐给其其格和她的侍女准备一间帷帐,之后便见女子挽着特勤的手蹦蹦跳跳地先进了议事帐,借燎炉的热气暖和身子。
第五十四章
帐子里的温度比外面高,涨的人面色恢复了红润。勃律亲自给两位姑娘倒了茶水,坐下后盯着其其格腰间露出来的腰牌,笑了起来。
他问:“小嫂嫂,这是表兄给你的穆格勒腰牌吧?”
“是啊。”其其格闻音腾出手摸了摸,看样子喜欢的不得了。
反倒身边的海日古万般无奈。他瞧着其其格没大没小的样子,突然后了悔:“我当时真是冲昏脑袋了才把腰牌给你,这腰牌迟早要被你玩坏。”
“我马上就要嫁进你们穆格勒部了,腰牌早晚都得给,你还不如早早得就成全我呢。”其其格有鼻子有眼地说着,讲得头头是道:“大不了我将我们纳曼部的图腾也给你一个,省的你次次去找我都被拦在外面,嚷得沸沸扬扬整个部族都晓得了。”
这话一出,海日古还没来得及窘迫,勃律倒先哈哈大笑起来:“小嫂嫂,你快同我讲讲,表兄是怎么嚷嚷得。”
其其格坐在软毯上的身子往前凑了凑,两个人开始笑着数落起另一个男人。
女子佯装生气:“小殿下,你都不知道,他上次来见我阿塔,什么都没带,就拎了三只鸡!兵卫见他什么信物凭证都没有,死活不让见阿塔,他便提着三只鸡在外面嚷了好一阵子,咯咯咯地,搅得我族人都听见了!”
少年听完捧腹大笑,连连抽着气笑,笑地肩膀直抖,愣是半响没找回思绪。
海日古羞得面上一阵红,先是气急败坏的小声将一个人骂了一遍,随后才踹了勃律一腿:“那些鸡可是我自己养的!”
勃律生生挨了一脚,笑声没减,更甚是指着他对小公主说:“如此‘妙’招,八成是符€€教他这样的。”
正说着呢,外头传来气喘呼呼的声息,紧接着,一个男人猛然快跑进了帐子。他颤着唇将要开口汇事儿,却乍一眼看到了坐在毛毯上的女人,当即吓得整个人定在了帐口。
“小公主?”他目瞪口呆,不确定的开口。在他的认知里,眼前的女人此刻应该坐在安全温暖的部族帷帐内,而不是现下乱糟糟的营地。
他看看左边的海日古,又看看右边的勃律,瞬间回过味儿来,怪叫一声:“她怎么来了?”
“昭仑泊难不成成了你们男人的地方?女人就不能来了?”其其格浮出怒意,当即抓起一个柰果朝他扔了过去。
实心的果实准确无误地砸上符€€的胸膛,疼的他弓着背直揉皮肉。
其其格不乐意地哼哼着:“你家殿下还欢迎我来呢,怎么到你这儿反而嫌弃我了呢。”
诶呦,这话可说不得。符€€憋屈地直摇头:“我没有,穆格勒上下自然是欢迎小公主的。”他斯哈斯哈吸着气,直了腰板面色为难:“您贵为一族公主,这里又是昭仑泊,不远处就是乌兰巴尔的地界……您在这里,别说我们了,特勤也不放心啊。”
一时间,大帐内所有人大气不敢喘。
其其格斜着圆眼瞥他,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宝娜没有跟着小殿下一起来吗?”
勃律默默喝着茶水,并不愿搭理眼前的杂事。海日古头疼不已,揪着眉心内心哀哀。只剩下符€€一个人对上了小公主的眼神,苦不堪言。
这小姑奶奶仗着身份,生起气来比宝娜还不好惹。
他嘤声答:“宝娜留在部族里了。”
“你是不是嫌她碍事,不想带她来?”其其格质问。
“不是,我没有!”符€€急眼,指着少年告状:“勃律发话了,不让宝娜来昭仑泊。”
下一瞬,其其格的眼神就忽地移到了小殿下的身上,语重心长的道:“小殿下,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女人跟男人差不了什么,我们还能做很多你们做不了的,怎么就来不了营地了?”
“是,是。”勃律抿着茶水,噙着笑句句应着。
“行了,别闹了。”海日古掰过女子的身子,沉声道:“我想了想,你还是不能待在这里,私自跑出来你阿塔会着急的。”
“若你是担心阿塔着急,那大可放宽心。”其其格叹口气,稳重地拍了拍男人的胸口:“你不用管他,我给他留了字条,他看见了不会说什么的。”
“我乖得很,更不会打扰你们的商议。你就让我安心待在这里,陪着你……说不定我还能帮你们出谋划策呢。”其其格骄傲地扬起头,像极了一朵盛开在夏日挺拔的艳丽。
见海日古还在纠结,揪着眉头不看她,其其格耷拉下脸:“难不成你想让我一个人贺岁?新岁的时候相爱的人没有身处一地,以后是会离别的。”
“好好好,我答应你。”海日古被她小嘴说的万般无奈,只好应允了。
不久后,有人来报已经收拾好了一间帷帐,海日古便领着其其格和侍女过去了。
帐内剩下了最后二人。勃律瞄向依旧站在那里的符€€,问他:“你想报什么?”
符€€站直身子,不情不愿地答:“军队已经整结好了,就差你的下令,那日苏和达来便可以出发。”
勃律听闻点头,起身跟着男人走了出去。
“你同意其其格留下来,却不同意宝娜跟我们来?”符€€在他身边愤懑着。
“其其格好歹有点武艺,有表兄保护,更是纳曼王的女儿。纳曼族在草原好歹有点威慑力,就算我们出事了她都能好端端的回去。”勃律压声喝他,“我的责任是狼师,不可能一直护着她。那你呢?你能保证你顾暇得了宝娜吗?”
符€€突然就静默了声。
勃律见他这样郁闷,颇为不耐烦:“你要不想便宜了阿木尔,就明年和表兄一起提亲,我允了。成了婚,我就让你留在部族。”
符€€在他身侧并肩而行,边走边嘀咕:“阿木尔才不喜欢宝娜,他喜欢能娇出水的女人。”
勃律耳尖,听到后气的翻个白眼:“那你想怎么办?”
符€€架着胳膊苦思冥想,想了会儿,突然一本正经地开口:“勃律,不是我不想提亲,是我不敢。”他在勃律意外的眼神下将心底埋藏了许久的心思说了出来,“我天生就是战场上厮杀的将士,指不定哪天就死了,不敢和人承诺什么……我怕我灵魂没入穆勒河,此生再不复相见,留她一人在世孤独。”
勃律眯起眼,细细揣摩着他的话,久久没回音。就在符€€以为少年默认了他的话时,小殿下蓦声道:“你小子是变相着在咒我?”
他瞪向符€€:“我也是穆格勒天生的战士,也指不定哪天就死了。你说,你是不是在咒我?”
符€€一怔,就听勃律继而道:“你若来年成婚,我就送你一柄天下无双的好刀作贺礼,我勃律说到做到。”
“什么刀?”符€€睁大眼,好奇的问。
“秘密。”少年狡黠一笑,“你先去提亲,成婚了我就送你。”
“人这一生,不为自己想要的而活一次,当真是没意思的很。金戈铁马又如何?保家卫国又如何?到头来皆化作一场虚无缥缈,反倒不如心中的一寸执念更有意义。”
主帐里,烛火忽明忽暗,宛如榻沿边坐着的男子的心绪。他架在大腿上,垂着首,面上尽是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