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重新坐回燎炉边上,一身子方才还腾的满满的焦急,此刻瞬间松懈下去。他端起瓷杯抿口水,对男人说:“昭仑泊今夜打仗了,消息传回族内的时候战事已经停了。”
“什么?阿隼撑着床榻沿边将身子往前移了移:“这几日你们不是贺岁吗?白月节是草原盛大的节日,为何还能在此期间打仗?”
宝娜沉沉落下声音:“草原上有不信奉天神的部族,他们不寻求先祖庇佑,就更不会过白月节了。到了新始的时辰,最多宰一头牛羊以示庆贺。”
外头随着女子的话音乍然响起一刻细声密集的喧嚣声,但很快就重新落了下去。宝娜将主帐小殿下的衣物收拾好,提醒阿木尔别忘了明日叫人随前往昭仑泊的食车一起送过去。
阿木尔起身一一应下,转首面向阿隼。他身形一顿,对上男子黝黑的瞳仁沉思一阵后说:“你现在要是能下地乱跑了,从明日起便继续看书卷吧。这里也没你需要干的别的事儿,你就老老实实待在主帐把伤完全养好。”
他瞅了身后的女人一眼,像是临时决定的一样,指着她对阿隼说:“宝娜会看着你的,你别乱跑。”
这话说的他活像一个还咿呀学语且不懂事的孩童。阿隼整张脸垮了下来。
“你让我管着他?”宝娜稀奇古怪地瞪着他,没好气问:“那你要作甚?”
“我去盯着二殿下。”阿木尔头疼地抓着编发,“勃律离开这里,大可汗有意让延枭暂为接管。虽然迟迟没下令,但这事儿十有八九是他。”
他可不能在勃律不在的时候,把小殿下在这里护了数年的族人送进那个丧尽天良的延枭手里。等人回来了,他不得削了脑袋以死谢罪。
昭仑泊的人可没工夫商讨要不要把阿木尔脑袋削了的杂事。符€€持兵回来,气的一脚踹翻了一个火盆子,骂骂咧咧起来。
“贪生怕死的家伙€€€€人没抓到,跟蛇一样溜得飞快。”
“他们带了多少人?”
符€€看向勃律,回话:“人都没摸到那日苏的靴子上,就荒落逃走了。不过我估摸着……有四千。”
“吓跑了?”海日古对此感到可笑。
“那日苏手里一万兵马,站一排都能把岱钦吓尿裤子,更别说周旋了。”符€€呲牙咧嘴,继续骂道:“简直孬种!他耍我们玩呢?跑过来就只招呼一声‘老子来啦’?”
勃律瞥眼他的气性,只灌下一口酒,什么也没说地坐回篝火边上,耳边还继续传来符€€的破口大骂和海日古略略轻松的低笑。
过了阵,等符€€骂完了,勃律发话问他:“那日苏呢?”
“我让他今夜警惕点,多派人守着边界。”
勃律点头了然,又交待了一句:“让狼师的人多留意东面乌兰巴尔部的方向,有动静随时上报。”
三日后,来穆格勒部参宴的众部开始启程返回。纳曼王不好开口说他的爱女私自跑去了昭仑泊,无召前往乃大罪。于是他一气之下先回了部族,却派了人秘密前往,只要其其格一走出营地,他们就会绑了回去。
延枭请命替图雅可敦送别母族。他策马跟在人群最后出了穆格勒,很快榻上辽阔的草原。就在分神的时候,已经不见了他的踪影。
他独自骑马,过了一处狭窄的河道,饶了一圈才看见前方不远处散落稀松的白帷帐。他悄悄在最外围的一座旁下了马,万分小心地从帐口闪身退入帐内。
甫一进帐,身后就传来浸着笑意的嗓声。
“你怎么来了?”
延枭一顿,转过身形。他大眼扫了一圈帐内,直径向一旁的座椅上走去坐下。随手拿过一支金灿灿的西域酒樽,放在眼下打量了几眼。
他说:“我替阿娜送母族回去,这才能悄悄绕道来找你一趟。”
男子诧异地笑出声。他从主座上坐起身,支住下巴望向延枭:“来找我?可我对二殿下没兴趣。”
“烂东西,小王对你也没兴趣。”延枭眯起双眸,眼眸成了狭长。他正正回望男子的时候,才发现对面的位置还做了一个挂着黑色披衣,将全身遮了个严实。
“这人是谁?”他仰脖朝那方点了点,问道。
哈尔巴拉顺着瞄了一眼,视线很快重又落在延枭身上。他噙笑回:“一个贵客。”
贵客?延枭细细审查起来。那人虽拢着披衣看不清面容,却坐的端正,饮水的姿态极其优美标致。
延枭收回视线,对哈尔巴拉的癖好作呕地咧嘴。他将话题引到正轨上:“哈尔巴拉,既然我们都谋相同的利,你又答应了与我的交易,牵扯之深,你现在就应该告诉我中原皇帝是何态度。”
“好啊。”他答得轻松,答得不假思索。男子从手边捏起一封印着红泥印的书信,走下去方要递给延枭,谁知这时有人在外面大骂,边骂边冲进来,准确无误地攥上了男人的衣襟。
若是力气再大点,似是能将人提起来。
来人不由分说地怒吼:“哈尔巴拉,你个死疯子!原来你在这儿躲着呢!”他掐住对方的衣衫布料,将人用力拉扯到与自己极近的地方,就差鼻子贴着鼻子,距离近到仿若下一刻便能将一口将其生吞入腹。
男人恶狠狠地瞪着哈尔巴拉:“你究竟什么意思?你想让我的人白白去送死!”
哈尔巴拉盯着他脸侧一道分明是被箭划破的口子,眯眼嗤笑起来:“刚碰上昭仑泊的边界就被打的屁滚尿流逃回来啦?”
“你说什么!”岱钦咬牙切齿,怒火中烧,眼瞳中仿佛涌出燃烧的血流。
哈尔巴拉使劲扣下他的手,并不在意地说:“你的人顶多是我们的零头,替我们探一探如今昭仑泊的虚实,死得其所。”
“所以你就诱我去打昭仑泊?你知不知道,他们有上万兵马,若不是我下令撤的快,此时早已葬身在那里了!”
“我只是向你提了一句,终归到底还是你先发的兵,要怨也应该怨你自己太过鲁莽。”哈尔巴拉轻笑,“小勃律可是草原上的一匹恶狼,你觉得凭你能在一匹狼嘴里夺食吗?”
岱钦还是忌惮面前的男人。他目光一扭,忿愤指着延枭喝声:“他呢?他不是穆格勒的人吗,怎么连昭仑泊的情报都不清楚!”
“没有人能无诏前往昭仑泊,你应该庆幸你现在还有点用。”延枭冷嗤,“把你的手从小王面前拿开!不然小王就鞭了你。”
正当这时,一直静静坐着无声的黑披衣轻呵出声:
“土蛮子。”中原话一开口,令人大吃一惊。此人声音媚冷,分明是个女人的声音。
岱钦大惊失色:“这里怎么会有女人!”
“这是大庆太子派来的使者。”哈尔巴拉再度扬起手中的书信,“东越前不久咬掉了大庆的一座城池。”
那女子紧接着道:“若你们能助殿下一统中原,殿下自然不介意借兵予你们,以此来平息草原百年动荡。”
延枭一听,冷哼:“太子?区区一个中原一国的太子,能决权什么?”
女人蓦然冷凝下声,掩在披衣下的面容虽瞧不见,却让人觉得她此刻正盯着男人。她语气充斥着崇敬:“我大庆如今以殿下为尊,不日他就会受众生跪拜,凌驾万人之上,睥睨天下。殿下可以做任何决策,当然也包括这次与草原的决策。”
延枭沉默,盯着面前的人影,最终什么也没说,将身子懒懒靠在了椅背上。
第五十七章
“你们听说了没有,昭仑泊这一个月呐就打了三次仗了。”
“可不是。这都仲春了,一个冬季都不安宁啊。”
阿隼搬来主帐需要的新炭,在听到某几个字后整个人顿住了身形,站在原地。他闻声侧眸望去,见几个妇孺坐在帐外闲聊,声音时不时嚷大,传进他的耳中。
听了会儿,他才重新迈开步子,往主帐走去。帷帐里,宝娜刚将雕着金纹的燎炉外壁擦拭干净,听见动静抬头一看,见是阿隼回来了,忙招手让人将新炭放进去。
“再烧几天炭火,等降过雨水,便用不着这尊燎炉了。”宝娜将手上的灰渍洗去,嘱咐阿隼说:“你记得,待断炭后,你将这物什搬到殿下的库帐里。”
阿隼“嗯”了声,装置好新炭盖上燎炉的顶盖,随后回身望向背对着他的女子。女子净过手,方转过身,就被他直勾勾地视线吓了一跳。
“你干什么?”女子见他模样稀奇古怪,身子不禁往后一缩,蹙眉斥他。
阿隼却目光一转,落向敞开帐帘的帐外又移回来,踌躇着问女子:“方才我听外面的人说……昭仑泊又打仗了?”
“你未免太上心昭仑泊的事儿了。”宝娜不解,不过她依旧如实告诉阿隼:“昭仑泊的军情都是直接送到大帐,再由那边的人传回来,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你若实在在意只能去问阿木尔。”
话落,女子不高兴地嘀咕:“阿木尔那个家伙,已经一天没见到人影了,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偷懒。”她嘟嘟囔囔完,抬帘瞥见对面的男人正在给自己倾水喝,不免抬声询问他:“你今日书卷看了吗?”
“已经看完了。”
得到回答,女子点点头想了一阵,似是在寻思今日还有哪些事儿没有做成,但想了半天也没捡出漏来,只好对他说:“既然都做完了,那便没你的事儿了,你在帐子里歇息吧。”
女子端着洗盆要离开,刚走到帐子中央,阿木尔风风火火地闪了进来。
他瞧见二人都在,在宝娜开口前眉头一皱,紧接着抢先道:“二殿下来了。”
“二殿下来了?”宝娜大疑,“他来作甚?”
“大可汗昨日已经下诏了,让二殿下接替勃律料理这里的事务。”
宝娜气的浑身发抖:“一个月都没风声,怎得这般突然?我以为大可汗还是偏向殿下的。”
“现在人已经往这边来了。”阿木尔转身向帐外瞄了一圈,飞快回头对阿隼说:“你别让延枭看见你€€€€上月勃律为了你辱了延枭数次,他这人牙呲必报,见你在指不定抽哪门子的疯。”
为了他?阿隼茫然,刚想追问,外头忽然就嚷嚷了起来,夹杂在盛气凌人的语调中,还有一串十分凌乱的马步,瞬间踏乱了这方平和的氛围。
外头有人奔跑通传:“二殿下来了!”
“真是迫不及待啊。”阿木尔呵出声,转由大步跨出主帐。
宝娜见状急忙放下手中的洗盆,提着裙摆慌张跑了出去一探究竟,留下阿隼一个人待在帐内。
他悄声走到帐口,迅速将厚重的帐帘拉上。隔着帘子,他听到马蹄声愈发的近,直至停在了不远处。下瞬,就听外头有人朗声大喊了句,声音模糊,用的还是草原语,一时叫阿隼摸不透。
他轻轻撩开帐帘,掀起一条缝隙,怼眼望了出去。
延枭领了足足有十人前来狼师的地盘,坐在马背上趾高气昂地接受着这里族人的施礼。他手上握着马鞭子,一下一下点着节奏敲在身前的马鞍上,散漫地将四周大概扫了一圈,随后扯过绳缰扭转马头,让其正面对向一旁的阿木尔。
男人施礼后没有听到上方人的嗓音,右手仍一动不动地搭在左胸膛,依旧微微俯身低头,行着参见的礼仪。
这卑下的姿态在马背上的延枭看来,格外顺眼。
他讥笑一声,嘴边嚅着一个人名,似是不确定地唤出口:“阿木尔?”
“是,殿下。”阿木尔眯起眼,却没抬头。
“你就让这么点人来迎接你们的新主人?”延枭锋利地盯着他的头顶,语调像是拧在了一起,又分支揪扯着地上所有人的心。
这话出口,令阿木尔眼尾一跳。他眼神藏在发丝下转了转,将要开口回话,谁知却被身边的女人抢了先。
宝娜语气硬邦邦的,染着不屈的骨气生硬道:“是殿下脚伐快,所以我们未来得及准备。”
“闭嘴!”阿木尔急了眼,飞速小声斥她。但这句话已然惹起了延枭的注意,他饶有兴致地探赏过去,将这个扎着麻辫、穿着并不艳丽的女人一节节定入眼底。
随即,他勾唇轻嗤,翻身下了马,快步来到女人的身前。
见人要下马,阿木尔心中突闪不安,一个箭步上去挡在了宝娜的眼前。然而延枭看也不看,大手将人往右方一推,重新露出后面的女人身姿,阿木尔也被随之上前的人给反手扣在了旁边。
阿木尔挣扎无果,眼睁睁瞧着延枭的手捏上了宝娜的脸颊,挤着脸蛋上的润红将头抬扯了起来。
男人玩味地瞧着女子的面容,手上的马鞭子贴上她的肌肤,一寸寸刮着娇嫩滑下来。鞭子在脸上行驶的足迹磨着她热辣辣的刺疼,很快肉眼便见那里红了一条鞭子留下的痕迹,惹得她攀抓住男人掐在自己脸蛋上那只手的手腕,皱脸轻哼出声。
延枭打量着宝娜,说出的话轻浮靡丽:“你就是勃律身边那个丫头?长得真标致,音姿也浪。”他将宝娜的头又往上扬了几分:“你殿下都不在这里了,要不陪小王玩玩?”
阿木尔被人使劲扣押在地上,见此情形怒烧胸腔,瞪圆眼,语速飞快地焦急开口:“二殿下,宝娜从小跟在小殿下身边,是小殿下的人,您要不得。”
“小王说她现在是我的了!”延枭冷笑,“你去问问你那个在昭仑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了的主子,看看他还能不能顾及到你们。”话毕,他扯着宝娜的胳膊,连拉带拽地将人往主帐方向的帷帐里拖。
“放开我!”
宝娜顿时吓坏了,指甲狠狠抓进男人胳膊的衣衫上,张口就壮着胆子往延枭手上咬了一口。
男子吃痛,低声烈骂,反手一掌扇上女人的面颊,打的她耳畔嗡嗡鸣叫,继续拽着她向前拖。
宝娜哭喊着想将自己的身子从他的手下挣脱开。她颤着哭腔,胡乱抓着,手上下了力气又是掰又是挠,眼看着离主帐愈来愈近。
就在这时,阿木尔瞥见从主帐里迅速闪出一块墨色的人影。那团黑影直冲延枭而去,夹杂着狠戾的冷风,骤然拍在男人的臂膀上。
阿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握住延枭恰在宝娜胳膊上的手将其掰开,随即不假思索地反扭过那条臂膀,硬生生让它以可怖的弧度向后翻折。他面若寒冰瞪着男人的同时手指用力越抓越紧,疼的延枭哇哇大叫,一度以为手臂断了。